呼呼~


    福興街上一片狼藉,煙塵未散,有風吹來,更顯荒涼。


    數街之隔,一家不大不小的茶館中,飄起茶香。


    這茶樓,不算多好,但往常客人也不少,但此時,整座茶樓,僅有一桌客人。


    茶樓掌櫃及夥計戰戰兢兢的伺候著,望著身側幾個重傷的六扇門名捕,心中著實發毛,沒有絲毫的安全感。


    看向大廳正中的眼神,有著忐忑與驚懼。


    丘斬魚麵無表情的站在旁邊,為徐文紀斟茶,卻如何都不願給對麵倒上一杯水。


    前一刻還在喊打喊殺,下一刻,就對坐飲茶,莫說一旁重傷的幾位,他自己,也是接受不能。


    哪怕,這樣的事情,在官場上司空見慣。


    他如此,趙青川、步靈虛幾人就更是憋屈不已,更有些怨言在心中翻滾無法吐露。


    這,卻是針對徐文紀的。


    即便是最為穩重的唐百列、於玄,也不能理解,這位老大人到底想要幹什麽。


    若有殺手鐧,直接放出,殺了這賊寇豈非更好。


    偏生等他們被打成半死,才出麵。


    “老大人,喜歡喝濃茶?”


    冀龍山自然不會在意丘斬魚以及一旁如臨大敵的六扇門一幹人,他的眼中,隻有一桌之隔的徐文紀:


    “茶太濃,不苦嗎?”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隻是不講究罷了。”


    輕嗅著濃鬱的茶香,徐文紀微微點頭,為對麵倒了一杯:


    “京都的王公貴族們,太講究了,喝口茶,前後要有上百人伺候,數十道工序,太也繁瑣,我不喜歡。”


    說著,他輕吹熱氣,品了一口。


    入口苦澀,且無回甘。


    “一口茶,就這般奢華嗎?再如何繁瑣,也終歸是一口茶罷了。”


    冀龍山一飲而盡,滾燙的茶水對他自然沒有任何負擔:


    “隻是苦了‘下人’們勞累辛苦。”


    窺一斑可見全貌,一口茶已然如此奢華繁瑣,更不必說其他什麽了。


    “老夫知你想說什麽,京都城中奢靡之風大盛非我所願,可終歸引導到明麵上,才好下刀。”


    徐文紀落下茶杯:


    “至不濟,也好過這些人將金銀帶進地下要好的多了……家家戶戶藏金匿銀,於民於國,都不是好事。”


    “或許吧。”


    冀龍山冷笑一聲,按住茶碗,沉聲道:


    “老大人有話直說吧,不必想著拖延時間了,冀某人,沒那麽蠢!我,隻喝三杯茶!”


    “不急,不急。”


    冀龍山言語鏗鏘,徐文紀卻是不溫不火,甚至抬手為他倒上第二杯茶:


    “老夫請你來,隻是有些話想問你,作為回報,我也可為你解惑。”


    “嗯?”


    看著冒著熱氣的茶碗,冀龍山眸光閃爍,猜不透對麵老人的心思,想了想,還是按耐住了,沉聲問道:


    “冀某倒真有些疑惑要問大人,隻是,卻未必會回答您的疑惑。您,還要談嗎?”


    徐文紀點頭,作請狀。


    “冀某雖閉關多時,可自問對長留的掌控也算得力,老大人,是從何處知曉冀某人的蹤跡的?”


    冀龍山緩緩吐氣。


    他的出關,下山,並沒有幾人知道。


    可徐文紀,卻好似早知道自己會去哪裏,不但自己尋上門來,還調來了趙青川等人。


    若非他神通成就,或許就要被堵在福興街了。


    “來青州之前,我就曾研究過你的生平。你出身貧寒,可無論文武,都有不俗成就。


    不提半路出家就能踏足一州頂尖的武道,甚至你的文路不暢,多也是不懂迎合,並非才學不足。


    如你這般人,不發則以,一發必要驚天動地。你要給我下戰書,那自然,青州是首選。”


    徐文紀似也沒什麽隱瞞:


    “故地重遊,人之天性,這並不難猜。”


    “僅僅是猜測?”


    冀龍山微微擰眉,大為不信。


    但見徐文紀神色坦蕩,又有些驚疑不定,但他沒有再度確認,轉而問道:


    “第二問,老大人所說的‘小玩意’,到底是什麽?”


    這一問,冀龍山漫不經心。


    而一旁的丘斬魚等人卻是麵色一變,紛紛出言阻止,趙青川更是鼓起餘力,低喝一聲:


    “老大人切莫上當!”


    身處敵對,還要問人殺手鐧。


    冀龍山問的漫不經心,似乎篤定不會得到回答,卻不想徐文紀回答的十分之坦然:


    “你說那張黃紙?它來自當朝禮部尚書‘秦飛白’,依著他的說法,這叫做折紙成兵。”


    秦飛白。


    折紙成兵?


    冀龍山眯起雙眼,判斷真假。


    丘斬魚卻是忍不住了:“大人,豈可告訴他?!”


    “總歸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有什麽說不得的?”


    徐文紀擺擺手。


    他的聲音並不大,丘斬魚等人聽著,卻不由的心中沒了躁動,神色平複下來。


    “自秦至今,三千年裏,道果時有出現,可遍數曆朝曆代,或許也及不上本朝出現的道果來得多……”


    深深的看了一眼冀龍山,徐文紀麵沉如水:


    “天人相衝,這或許是法理崩壞的原因之一……”


    “老大人危言聳聽了。法理的崩壞有千萬原因,在於張明無道,袞袞諸公無能,世家門閥弄權,地主豪強欺壓民眾……”


    冀龍山哂笑一聲,有著失望與嘲諷:


    “想不到,到了此時,您還在為張明,為這朝廷開脫。將帝王將相之無能,推脫於天人相衝,豈非可笑至極?!”


    天人相衝,這個說法,不是此時才有,這個說法,最早可追溯到秦亡、漢初之時。


    不知是誰人提出,可卻流傳甚廣,後世曆朝曆代都有人提及。


    在他們的口中,王朝的興亡,與天地有關,每每國之將亡,必有妖孽橫行,而所謂妖孽,就來自於道果。


    在不少朝代,神通,又被貶斥為妖術,一經發現,人人得而誅之。


    “老夫怎會推脫?”


    徐文紀啞然一笑,意義莫名:


    “你又如何能篤定,你所說的張明無道、諸公無能、世家弄權……這諸多亂象之中,就沒有著‘道果’的存在呢?”


    “嗯?”


    聽得這話,冀龍山悚然一驚。


    “什麽是天人相衝?於天地而言,萬物皆為芻狗。山太高會倒塌,穀太深會被填平。水從高處流到低處,低處的水位也因此而變高……


    而人道,則不然。有一句話說得很好,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多餘;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


    徐文紀輕歎一聲:


    “道果或來自於天,可執掌者卻是人,以人心掌天道,自會有諸般不適應,於人於天,都有莫大的危害。


    所以,我說,神通不足持。萬事萬物,終有代價。”


    說到此處,茶館內已是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靜靜的咀嚼著徐文紀的話,或皺眉,或疑惑,或茫然。


    見此,徐文紀頓了一頓,才繼續說道:


    “所謂煉化道果之儀式之所以有種種不合理之處,就在於此了。這儀式,或許未必來自於天,可必定不是來自於人。


    人足萬物缺,則削人而全萬物。如此說法,你可認同?”


    對於道果,徐文紀是有過探究的。


    曾經在大內藏書閣內編纂諸史的他,自然看到過曆朝曆代疑似或明確是道果所擁有者的所作所為。


    他是很篤定,一切道果的儀式,都是背離人道趨於天道的。


    對於冥冥之中或存或不存的天道而言,這或許是祂平衡萬類的手段,可對於人來說,這卻是大大的有害了。


    環顧四海八荒,寰宇內外,可有一山,比的上‘人’更高呢?


    “天人相衝……”


    冀龍山心頭震動。


    這一番話,是他從未聽說過的,可卻非常有道理。


    讓他一時有些心亂。


    “你之道果,或是掀起兵戈,或是其他,可你捫心自問,這所謂儀式,真是你心中所想嗎?”


    徐文紀神色微有黯淡:


    “你我,終歸是人。”


    “……冀某說不過老大人,可您也不必指望能說服我。”


    冀龍山心中微震,但還是穩住心神,深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再多說,徑直飲盡杯中茶水,問出最後一問:


    “聶文洞,在哪裏?”


    “聶文洞……”


    徐文紀有些驚訝,又有些了然。


    尋常人問問題,不外乎兩種,一種,開門見山,第一問即是心中最為迫切想要知道的。


    反之,則是第二種。


    換而言之,在冀龍山的心中,他的行蹤是如何泄露的,自己手中能威脅到他的手段,統統都不及聶文洞的下落來的重要……


    心中想著,徐文紀為其倒上第三杯茶,沒有回答,而是問出了自己的一個問題:


    “你下山的目的,果真是青州城嗎?”


    嗯?!


    聽著徐文紀的問題。


    丘斬魚、趙青川、步靈虛等人心頭微震,從之前的思量中回過神來。


    不由的有些腹誹。


    都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還問這話,豈非是毫無意義?


    “冀某說過,未必會回答您的任何疑惑。”


    冀龍山麵無表情的起身,舉起茶杯一飲而盡,不見如何動作,人已到了茶樓之外。


    幾個閃爍,已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中:


    “明天,我會再來!”


    話音回蕩,人已去的遠了,直至最後一個字響起,似乎已出了青州城,縹緲的不可聞。


    顯現出其人精妙高深的輕功與內功。


    “果然不是嗎……”


    徐文紀捏著茶杯,若有所思。


    冀龍山沒有回答。


    可他連他最為關切的,聶文洞的下落都沒有問出來,就轉身離去,這個態度,已然說明了一切。


    青州城,不是他煉化道果的儀式……


    可他為何,又要攻伐青州?


    “老大人!一介賊寇,也值得您如此寬待嗎?”


    這時,趙青川已是再也按耐不住了,他踉蹌著前踏一步,中氣不足又有些怒氣上湧:


    “為何,為何不助我等一臂之力,鎮殺此獠?!”


    他的聲音怨氣十足。


    不止是他,其餘的六扇門高手也都一般無二。


    若是沒有也就罷了,分明有著手段,卻坐視他們四人被打成如此模樣,怎麽可能沒有怨言?


    即便是丘斬魚,臉色也不好看。


    以冀龍山此時的武功與神通,沒有了出其不意,即便有著手段,隻怕也難以奏效了吧?


    “你們是在怨老夫?”


    徐文紀輕吹水汽,慢慢的喝著茶。


    “不敢。”


    趙青川呼吸一滯,咬著牙:“隻是想問問大人,這是為什麽!”


    “你們以為老夫真有手段可以拿下冀龍山?”


    徐文紀反問一句。


    “啊?”


    趙青川等人頓時愣住。


    “秦飛白的確會‘折執成兵’,可此人卻是曾被老夫扳倒的,首輔‘王清臨’的女婿,怎麽會送什麽手段給老夫?”


    徐文紀搖搖頭,將那一頁黃紙拍在了茶桌上。


    這上有飛劍的黃紙,在幾人的注視之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寸寸崩滅,化作飛煙消失。


    “這……”


    看著這一幕,趙青川等人呆若木雞,心中又驚又怕。


    丘斬魚也是嚇了一大跳。


    萬沒想到,看起來智珠在握的徐老大人,居然在哄騙那冀龍山,而且,還真的騙過了……


    好半晌,還是受傷最淺的於玄沙啞開聲:


    “可,可若不是,為什麽,能逼退冀龍山……”


    “這黃紙,是老夫當年在大內藏書閣打理書卷時發現的,是四百年前,那位煉成傳聞中‘百步飛劍’的七玄門門主所留……”


    徐文紀吹走桌上的灰塵。


    七玄門,百步飛劍?


    於玄心中驚駭。


    他自然知道前段時間偷盜了龍淵王寶甲的七玄門,可怎麽也沒想到,真有什麽百步飛劍。


    而且,四百年前留下的一張黃紙,居然嚇退了冀龍山……


    那位七玄門門主,似乎也不是武聖啊……


    徐文紀也不想多說什麽,擺擺手道:


    “你們幾個傷的不輕,還是自去療傷吧。”


    幾人對視一眼,解釋看出彼此的驚嚇。


    好半晌,才在一眾六扇門的捕頭的攙扶下,起身離開。


    茶樓,一時變得更為清靜。


    “老大人……”


    見得徐文紀慢悠悠的喝茶,一壺又一壺,丘斬魚不由的苦笑起來:


    “您都沒有辦法,明天冀龍山再來,可該如何抵禦?”


    “他走了。”


    這時,徐文紀方才長出一口氣,放下了茶杯。


    丘斬魚一頭霧水,神色茫然:


    “誰?誰走了?冀龍山?”


    “還能是誰?”


    徐文紀拍拍屁股起身,放下差錢,聲音壓低許多:


    “自然是咱們那位青州六扇門總捕,方其道,方大人!”


    “方其道?”


    丘斬魚呼吸急促起來:


    “大人,您的意思是,方其道,之前就在一旁?可他為何……”


    “你想問他為何不出手,坐視趙青川四人險死還生,是嗎?”


    看著空蕩蕩,早沒了任何行人的街道,徐文紀神色複雜,更有些難以言喻的悲哀:


    “他大抵是想瞧瞧老夫是否有什麽退敵的手段吧……”


    “他居然……”


    丘斬魚心中一寒,又升起擔憂來:


    “可您……”


    “他能坐視……”


    徐文紀收斂心思,向著城樓走去:


    “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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