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如雷落眼前,勁風撲麵。


    僅僅是起身,負手這樣微小的動作,步靈虛的瞳孔就陡然一縮,隻覺眼前之人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如鷹擊長空,似虎嘯山林。


    前一瞬,似還隻是一個踏青遊玩的士子,從容而溫和,下一瞬,就好似一尊巨妖撕下了人皮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錚錚錚~


    刹那之間,步靈虛的長槍已不可抑製的發出錚錚鳴動之音,衣與發盡皆後仰,刺骨的寒意充斥了全身。


    “他竟然如此強橫?!”


    步靈虛徹底動容。


    哪怕他早已將此人的看的極高,可此時才驚覺,自己看的還是太低。


    這一刹那,他甚至有種直麵冀龍山的可怖錯覺,那平靜的聲音在他的心頭變得如此之尖銳。


    聽還是死?!


    哢哢哢~


    繃緊的五指將玄鐵槍身都捏出了痕跡,額頭上青筋暴起,步靈虛幾乎就要暴起,可迎著那漠然的眼神,心中又是一冷。


    高昂的頭顱低下,目中所見,是那泛著紅光的總捕令,他的胸膛起伏,聲音變得沙啞了:


    “步靈虛,聽令!”


    步靈虛的低頭,楊獄並不意外。


    六扇門與錦衣衛雖非統屬關係,可到底同屬朝廷,手拿總捕令,自就可代行總捕之權,若是換做冀龍山,此時自然就該拚死。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武力。


    “召集在六扇門在德陽府的所有捕頭、捕快,半個時辰後集合!”


    楊獄負手而立,聲音在屋內、屋外傳蕩開來:


    “隨我拿人!”


    步靈虛猛然抬頭,又自收斂神情,麵無表情的點頭:


    “是!”


    步靈虛的態度,楊獄不以為意,任其自去,又自坐了下來,開始翻閱前者早已整理出來的情報卷宗。


    比之完全被拔除了耳目的錦衣衛,六扇門的情報自然極全,德陽府兩年來的變化,都顯得極為詳盡。


    【乾元八年秋,烈日持續數月,春夏皆少雨,德陽府諸多河流已有幹涸之危……】


    【乾元九年春,因去年冬日無雪,春日難以播種,已有人心惶惶之象,府主安思之出麵安撫,不允許災情外泄。


    並開了粥棚賑濟……】


    【九年秋,又是一年顆粒無收,大旱再無法隱瞞,雖諸要道都被截斷,災民還是有著外泄的傾向……】


    【六扇門內已現不滿,諸多捕快、捕頭生怨,強行鎮壓……有錦衣衛的暗子傳書,已攔下,且殺之……】


    【九年冬,不見雪水,災民終於崩潰,外泄之勢無法避免……錦衣衛百戶曹金烈,進入德陽府,據點隱入暗中……】


    【曹金烈直麵安思之,雙方爆發強烈衝突,後者險些被殺,屬下出麵,穩定局勢,許諾賑濟,勸走曹金烈……】


    【曹金烈率人賑濟,並暗查錦衣衛暗子被殺之事……此人有勇有謀,或已發現跡象,是否……】


    【屬下沒有出手,曹金烈於猿鳴穀失去蹤跡……】


    ……


    “老曹……”


    楊獄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悸動,將其失蹤之處記於心中,收起卷宗,起身出門。


    正堂之外,諸多捕快、捕頭已匯聚,一眼掃過,足有百人之多,其中多為捕快,銅章隻有數人。


    望著緩步而出的楊獄,所有人的神色都極為複雜,其中有不少知道他的,更是臉色難看。


    那一襲飛魚服、一柄繡春刀,太過刺眼。


    楊獄駐足此間,環顧眾人,在麵無表情的步靈虛身上頓了一頓,落在了一須發半白的老者身上:


    “如何稱呼?”


    “六扇門銅章捕頭,聞應元!”


    那老者勉強抬手,不鹹不淡的回答了一句。


    “德陽府的情報搜集,是你一直在做?”


    楊獄又問。


    聞應元的臉色微變,望向步靈虛,後者眉頭一皺,正要說話想,心頭突然一跳:


    “不……”


    他的反應十分之迅速,察覺異樣的同時,長槍已激射而出,掀起刺耳的音爆,然而,卻仍是慢了一瞬。


    “你敢殺我?!”


    那聞應元神色大變,暴退著就要拔刀,然而一股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猛烈的刀光已然充斥了他的目光。


    嗤!


    長刀歸鞘,人頭亦落地。


    “有何不敢?”


    楊獄收刀,步靈虛的長槍,也正刺於其身前三尺,掀起了他的衣袍。


    呼!


    這時,長刀破空之音以及氣浪呼嘯,直至此時方才回蕩開來。


    “你敢在我六扇門殺人?!”


    “你怎麽敢?!”


    “聞兄!”


    望著那跌落塵埃的頭顱,在場所有人全都變了臉色,步靈虛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卻生生停下了長槍。


    “此獠勾結安思之,彈壓災民,暗殺同僚,罪當淩遲,一刀殺之,倒是便宜了他。”


    楊獄冷眼環顧,落在了神色陰沉的步靈虛臉上:


    “步大人以為如何?”


    隨其目光所至,滿院的沸騰喧囂也隨之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了步靈虛。


    “該殺!”


    步靈虛冷冰冰的丟下兩個字,轉身離去,他怕再停留一瞬,就會忍不住暴起出手。


    “大災兩年餘,死傷過百萬!如此滔天大案之前,莫說殺他一人,便是將爾等盡數斬殺,也不冤枉!”


    手握卷宗,證據確鑿,楊獄殺他自無絲毫負擔,冷冷的丟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隻留下滿院六扇門的捕快、捕頭留在原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還是咬著牙跟了上去。


    ……


    ……


    正午烈陽的直照之下,人工湖泛著粼粼波光,時而可見魚兒遊走,蕩起點點漣漪。


    於忘海緩步而來,走過木橋,來至湖心亭中。


    火爐上,溫著上好的美酒,香味撲鼻,聶文洞坐於躺椅之上,手持釣竿,直勾垂釣,閉目養神。


    於忘海知道,這正是學自他摩雲門的靜功。


    這不是內煉法,甚至不算是武功,更類似於佛家冥想之類,平複精神所用,自學會此法,幾十年裏,聶文洞不曾有過懈怠。


    於忘海靜靜而立。


    他很清楚,這位州主大人的脾性,萬事也不如其自身更重要,他不開口,其他人最好也不要開口。


    “道門三皈五戒,其本質是自我束縛,心靈修持……近二十年了,你說,是不是到走下一步的時候了?”


    聶文洞開口了。


    聲音平靜,卻驚走了魚兒,點點漣漪在他身前擴散直至遠處。


    “靜功修持,唯自身可知進度,旁人如何能替您做決定?”


    於忘海垂手而立,淡淡回話。


    真正的道門真修法,他自己都沒能得傳,遑論傳於聶文洞了。


    “是不知,還是不會?”


    聶文洞突然笑了。


    “您這話什麽意思?”


    聽得這笑聲,表麵上不動聲色,於忘海心中卻是一沉。


    “大人的話,自然是字麵上的意思。”


    聶文洞不答,遠處,卻傳來的回聲。


    於忘海抬目望去。


    就見得人工湖那頭,有人緩步而行,踏水而來,不疾不徐的解開了身上的鬥篷,露出其下寬大的僧袍。


    “阿彌陀佛。”


    那是一個消瘦卻精壯的老僧,骨架大眼睛,眉毛長,感受到於忘海的驚異,他雙手合十,麵帶微笑行禮:


    “大衍院,圓覺,見過於道友。”


    “大衍院的和尚。”


    於忘海的臉上沒了笑容。


    古老相傳,武道一道,最初之來源就是佛道兩家,故而,時至如今,天下大多數門派武功都與僧道有關。


    大衍院,是龍淵道最負盛名的寺院之一,起源於佛門禪宗,開派祖師曾是爛柯寺嫡傳弟子,傳承至今,已過千年。


    因其曆來與朝廷交好,在大明九王伐山破滅之時都躲了過去。


    當然,更重要的是,這大衍院不立山門,而是在鬧市之中修建廟宇,每一代不過數人,比之他們摩雲門人丁更少。


    而讓他心中一沉的,不是這老和尚本身,而是他的出現,這說明什麽,他自然清楚。


    “大人修持了多年的靜功,本也到了更進一步的程度……”


    圓覺老僧望向聶文洞:


    “若大人願意出家剃度,貧僧可傳你我佛真傳。”


    “出家?”


    聶文洞啞然失笑,卻也沒反駁,而是望向了於忘海,微微一歎,狀似黯然:


    “於先生,二十年裏,聶某自問對你不薄,可你卻有負本官的信任。


    依仗本官的信任,不但把控七府官吏升遷考核,在其中牟取暴利,更隱瞞各地災情,以至於造成如此大難……”


    “嗬嗬,哈哈哈!”


    於忘海似是預料到了什麽,整個人也卸下了偽裝,聞言冷笑、大笑:


    “你說的不錯,一切罪過皆在我,你就半點不知道,半點都沒有聽說!哈哈哈……”


    說話間,他的周身泛起雄渾血氣,哪裏還有往日的半分老邁?


    “阿彌陀佛。”


    老僧立身湖中,口誦佛號,寬大的僧袍無風而動。


    “這是……”


    於忘海瞳孔一縮。


    那老和尚誦念佛號的瞬間,其周身皮膜竟泛起了金光,這是……


    “爛柯寺的‘金剛不壞身’?!”


    老和尚微笑。


    “到得如今,你還是不知悔改嗎?”


    湖心亭中,聶文洞放下魚竿,淡淡的望向於忘海:


    “你可知,如此罪過,已可舉族淩遲了,可你我到底相交一場,若你束手就擒,本官或還可為你留一根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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