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二年秋,七月十四。


    益嫁娶,益動土,益祈福喬遷,忌登高,出火,外出。


    萬裏無雲,秋高氣爽……


    當!


    當!


    當!


    悠揚的鍾聲回蕩在道城內外。


    王府之中,人聲鼎沸,諸般仆從忙前忙後,在各處張燈結彩。


    曆來藩王繼任大典,無不提前準備,如這位一般臨時通知的著實少見,饒是府內管事調來了大批衙役幫忙,也忙的焦頭爛額。


    而這些,張靈峰自然是不管的。


    天色未亮,他已在一眾侍女的服侍中起身,穿著冠冕華服。


    大明遵循古製,天子用大裘冕,配十二旒冕冠,王用九章,配九旒冕冠,極盡尊榮。


    “龍淵王……”


    等人高的巨大銅鏡中,搖晃的冕旒下,張靈峰的臉上掛著一抹難言的笑容。


    “吾王千歲。”


    他輕抖袖袍,在一眾侍女仆從跪送之下走出房門。


    門外,一襲青衫的餘景垂手等候。


    “大好日子,先生何故沒有笑容?”


    張靈峰微笑。


    餘景麵無表情:


    “我在想,林啟天退而未死,於方舟、南山霸等舊王勢力未伏,你何故急著承接王位。”


    林啟天敗退龍淵河,出乎了許多人的預料,哪怕是全程觀戰,隨時準備援手的他,都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流星隕滅箭之威,哪怕是他,都不敢直掠其鋒,可……


    “林啟天連中我九道道術,不死也算不上什麽威脅了,於、南山之流,疥癬之疾罷了,餘先生何必在意?”


    張靈峰淡笑一聲,未上備好的竹輦,腳步一轉,走向後院。


    好似,還有什麽事情,比之他繼承王位都更重要。


    餘景皺眉跟隨。


    龍淵王府占地非小,其中幾多錯綜複雜,張靈峰七繞八轉之後,來到了一處偏僻的清靜之地。


    “老王爺……”


    至此處,餘景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心中微微一動。


    對於龍淵老王,他並不太熟悉。


    隻知道,二十多年前,他率軍征伐境內武林宗門犯了眾怒,被人設伏重創。


    之後二十多年,都處於昏迷之中,極少有清醒的時候。


    “老頭子,我來見你了。”


    推門而入,華貴的冠冕在黯淡的房間內,都顯得耀眼。


    餘景一眼掃過,心中頓時吃了一驚。


    床榻之上,是一個瘦的皮包骨頭,早看不出原本外相的老者,但讓他吃驚的,並非他的虛弱。


    而是……


    “指地成鋼!”


    餘景眸光微凝,認出了龍淵老王所受的傷。


    “二十多年前,老頭子率軍征伐境內宗門,於某處受到了巨大反撲,赤血道人潛藏其間,暴起發難,將他重創……”


    張靈峰的神情微妙,似哭似笑。


    那一日,時至如今,他仍記的很清楚,老頭子重創,不及送回王府,就幾近昏迷。


    而他昏迷之前所下的最後一道命令,就是殺自己。


    “山河榜第五,赤血道人?”


    餘景輕吐一口濁氣。


    山河榜當然比不得懸空山流傳的‘神功異術榜’‘道術榜’‘奇蟲異獸榜’知名,但其中也很是有些高手。


    山河榜前五,都是武林之中聲名最響的大宗師級高手。


    武道修持至大宗師之境,彼此的差距其實並不大,區分高下的,不在於體魄、氣血。


    而在真罡、武功、異術、道術,以及,神通。


    山河榜上的那些位大宗師,皆是百年武林中的佼佼者,皆有著十品級神功在身,兼有神通。


    赤血道人,就是其中之一,他一手煉鐵手獨步武林,加之神通‘指地成鋼’,天下少有抗手。


    “難怪赤血道人銷聲匿跡,二十多年不履江湖,原來犯下了如此大案子……”


    餘景心中恍然。


    張靈峰隨口說了一句,目光就落在了床榻之上:


    “從匹馬行天下,名震天下的青龍大宗師,淪落到這般生不如死的地步,你很辛苦吧……”


    他喃喃自語,神情陰晴不定,似哭似笑,不需感應,就能感應到他劇烈的情緒波動。


    呼!


    突然,餘景出手,攔住了張靈峰下壓的手掌,整座小院都隨之一震,煙塵四起。


    “殺父不祥!”


    餘景麵沉如水。


    他所學,不同於傳統儒家學說,並無純孝國君之心,可也斷無法容忍有子在他眼前弑父。


    “我要殺他,何須等到現在?”


    張靈峰哂笑一聲。


    甩開餘景的手掌,平平下落,扣住了老者幹癟的麵龐:


    “他遲早會死,可定然不會是今天,我的封王之路,怎麽能少了他的見證?!”


    轟!


    似是平地起驚雷。


    餘景的瞳孔一縮,刹那間,他嗅到了極端濃烈的異種氣機,似道術又非道術。


    這是神通?!


    ……


    浩浩蕩蕩的龍淵河自西而東,流經大明北六道,滋養良田,養育著無盡民生。


    龍淵城坐落於大河東南,城開四門,水陸皆通。


    道城以西十八裏,是一座白玉為基,高足十丈的祭天台,這是曆代龍淵王拜祭蒼天之所。


    也是曆任龍淵王繼位之所。


    當!


    當!


    巨大的鍾聲回蕩間,數千兵甲著身的龍淵衛擁簇著一座華貴車輦出得城來。


    更多十倍、數十倍的百姓緊隨其後,浩浩蕩蕩而來。


    龍淵王繼任,對於任何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來說,都是大事,城中諸多鄉紳士族、宗門幫派的首腦都要前來。


    應邀而來的各州府家族、武林宗門更是馬不停蹄而來。


    大量的禮花綻放在天空上,光芒璀璨,鑼鼓之聲不絕,卻仍是壓不下漫山遍野的‘山呼千歲’之音。


    “王權!”


    華貴車輦上,張靈峰正襟危坐,耳畔,是千萬人山呼海嘯般的拜見聲,入目所及,更無一人站立在前。


    王權之貴,就在此處。


    哪怕是張靈峰這樣心思深沉之輩,一時也有些熏熏然,如飲瓊漿美酒。


    此種滋味,更勝過人間無數。


    “無怪乎,古往今來,人人向往大權在握。王權已然如此,那高踞天地之巔的皇座,又該是何等風光?”


    張靈峰悠然想著。


    權勢在手,是不亞於偉力加身的快感,後者,可摧城拔寨,斬首如割草,人人恐懼。


    而前者還要更勝,一念之間,足可讓大地起刀兵,千萬人頭落地,流血漂櫓!


    “老頭子,是我對你不起……”


    隻落後一步的車輦上,神情憔悴的老婦人攙著虛弱的龍淵老王,眼底盡是悲涼。


    “這些年,苦了你了。”


    虛弱且沙啞的聲音吐出,就似耗盡了體力。


    在裕鳳仙的攙扶下,龍淵老王方才勉強坐起,看向王袍加身的二子,喟歎一聲:


    “你終歸,還是走到了這條不歸路上……”


    “是否後悔沒有在繈褓中就掐死我?晚了!”


    張靈峰扯動嘴角,笑容中有著猙獰:


    “我會讓你親眼看到,這大地刀兵四起,你視若生命的所有,被我一一摧毀!”


    “孽子!”


    老王爺的眼底閃過血光,可他太虛弱了,長達二十多年的重創昏睡,耗損了他全部的精力。


    被張靈峰一指彈的跌回車輦。


    “張靈峰!”


    裕鳳仙掙紮著護住爺爺,咬牙怒視。


    如果可能,她恨不得撲殺上前與之同歸於盡,可她的氣血、真氣被封禁,動彈一下都渾身劇痛。


    “生氣了,憤怒了?”


    張靈峰仰麵大笑,十分快意:“我隻動了他一指頭而已,可你們,可是囚了我近二十年,還害我斷了子孫!”


    說到後來,他的眼神變得凶戾:


    “是你們,對我不起!”


    他的情緒劇烈的波動著,可怖的氣機擴散,引得車隊前後的上千匹龍馬都躁動不安起來。


    不遠處的餘景,眸光都不由的一沉。


    “老夫這一生,對不起的人太多太多,可唯獨不包括你。”


    聲音沙啞,老王爺強忍著劇烈至極的痛楚坐起,挺直了脊背,昏花的老眼連人都看不清晰。


    但他的意誌,卻好似實質般的火焰,透體而出:


    “你若非我子,八歲那年,就該死了!老兄弟們,是我對你們不起……”


    裕鳳仙與老婦人心如刀絞,尤其是後者,更是涕淚橫流,泣不成聲。


    “那我可真要謝謝你。”


    張靈峰的眼神變得凶戾而恐怖:


    “我殺了十幾個卑賤的奴仆,你就恨我不死,可你這一生所殺之人,何止千百?就不該死?!”


    “奴仆?!”


    老王爺的眼中閃過失望,他的氣息變得微弱:


    “那都是隨我征戰多年,戍衛邊疆的老兄弟,是把你從小照料大的叔伯……”


    他劇烈的咳嗽著,氣怒至極:


    “薛地龍的批命沒錯,你就是天生的畜生,沒有人性的厲鬼!”


    靜!


    斥責聲中,張靈峰緩緩合上了眸子,再睜開,已到了祭天台前。


    “你不必想著激怒我,讓你在痛苦、後悔之中渡過一輩子,比一刀殺了你,更合我心意。”


    車輦落地,張靈峰緩緩起身,他整理衣袍,扶正冠冕,在專人攙扶之下,走向祭天台。


    “吾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山呼海嘯般的聲浪之中,祭天台內外,無論男女老弱,病殘武者,盡皆跪伏而下。


    “你要活千歲?!”


    突然,一道聲音攜風雷而至,猶如寒流吹卷山野,凍結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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