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秋雲把上吊的繩子係好,踮起腳扯了兩下,很結實,然後就從老桐樹枝丫上爬下來,靠著樹根喘氣。韓秋雲尋思上吊已經有些日子了,但在先前都隻是念頭,是想死給他們看看。這一次,她是動真的。人家看不看,於她已是無所謂,她反正是活不下去了。要她嫁給梁大牙,那是死也不能幹的。


    梁大牙何許人也?


    梁大牙是藍橋埠富紳朱二爺的小夥計,其實多出的那顆大牙並不大,眼大耳大手大腳大倒是真的,到十七八歲的年紀,就長成了敦敦實實的一條精壯漢子,闊臉濃眉,膀大腰圓,坯子其實不差,按當地說法,腳大手大可以走四海鎮五嶽,命中主貴。隻因為左邊多長了一顆虎牙,生出幾分邪氣,福態像有點破損。藍橋埠好心的老輩人慫恿梁大牙把那顆多餘的虎牙拔了,梁大牙的老掌櫃朱二爺朱惲軒卻執意不讓,說是父精母血,命裏帶來的物件,不是輕易可以糟踐的。倘若他日遇到貴人,或有別的法子破賤取貴。因了自幼爹娘雙亡,梁大牙是在朱二爺一手調教下長大的,對朱二爺自然言聽計從。如此,那顆有礙尊容和福祿的虎牙就得以苟存下來,草民的日子還得先過著。


    這種門戶的孩子,自然不太可能去上正經的學堂,但是梁大牙腦子不笨,閑暇時聽爛眼圈龔二說古,《三國》、《水滸》的故事過耳不忘。在朱二爺的嗬斥下,鬥大的字也認得幾籮筐,且又頗識眼色,幹活精明,有點少年老成的架勢,在瑞泰米莊出出進進可以包攬一麵,深得朱二爺的倚重。


    可是別人倚重沒用,韓秋雲偏偏看不上他。在韓秋雲的眼睛裏,梁大牙卻不是什麽正經人物。自從那回看見梁大牙同水蛇腰坐在一條船上撈菱角且嬉嬉鬧鬧,她的心口就堵得慌。水蛇腰是個什麽東西?提起水蛇腰的名,頂風都要臭十裏,藍橋埠方圓十幾裏,怕是沒有誰不曉得水蛇腰的不正經。她跟賀瘸子都鑽老河灣的林子,梁大牙小小年紀就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廝混,想必也幹淨不了。


    韓秋雲自然是不情願嫁給梁大牙的,雖說她隻讀過三年私塾,可也算是個讀書人呢。父母沒撒手的時光,開了一爿染坊,她不算大家閨秀,也差不多能算上個小家碧玉,如今要她嫁給梁大牙,去過那種不幹不淨的日子,那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糟心的是,朱二爺卻偏偏相中了她。


    梁大牙七歲那年,爹娘讓土匪姚葫蘆給殺了,他就被瑞泰米莊的老掌櫃朱二爺收去當了學徒,後來又拜朱二爺為幹爺,在瑞泰米莊一幹就是十多年。近年朱二爺已是藍橋埠數一數二的富戶,倒是沒有為富不仁一說,後生的事很放在心上,眼看梁大牙虛齡十九還光棍一條沒個家,幹爺的臉麵就很有些過不去,也擔憂老打光棍收不住後生的心,尤其今年春上東洋人打進了中國地麵,朱二爺更加忐忑,怕兵荒馬亂夜長夢多,就每月給梁大牙幾塊大洋,明明白白地交代,要他置辦家產再盤纏個媳婦。梁大牙卻沒那份心思,把那成家立業的大洋多數打了水漂,時常慷慨解點小囊,窮光蛋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不少——梁大牙自有他自己的主意,大丈夫縱天下橫也天下,走四方吃四方,那幾塊破洋錢連卵子大的天也買不了。再說,辦田產娶媳婦還有朱二爺呢,用他操什麽心?


    梁大牙除了有副盤死蛤蟆踢死猴的玩劣相,還有一身張牙舞爪的打人功夫,那功夫不知是跟哪個江湖藝人學的,打起架來,三五條漢子近身不得——這也是朱二爺之所以喜愛他的原由之一。有了這身功夫,看家護院果真能夠抵擋一陣子。韓秋雲的窮表叔賤表嬸就是看中了朱二爺的錢財和梁大牙的武功,給自己的兒子娶親拿不出聘禮,便把無爹無娘的韓秋雲往朱二爺手裏賣,軟纏硬磨逼她嫁給梁大牙。成了這門親事,不僅能落下大洋,還能靠上朱二爺的勢力。這對於表叔表嬸來說,實在是一舉兩得的事。


    韓秋雲有一回明著跟梁大牙說過:“有錢你能買我的人,可是你買不了我的心。”


    梁大牙仰起腦袋,把兩塊紫龍銅錢拋到頭頂上,當當兩響又穩穩落入手中。梁大牙眯起眼睛,鬼裏鬼氣地斜睨著韓秋雲,陰陰地笑:“嘿嘿,老子不買你的人,也不買你的心,老子有錢買你的……那個。”


    這龜孫日子是沒法過了。


    韓秋雲抬起頭,看了看在微風中悠悠蕩蕩的上吊繩子。那是她的褲腰帶,十八條粗花布條編成的,顏色很雜,也很結實。有年夏天到井台提水,一憋氣,嘎叭一聲斷了蠶絲繩,露出了紅花褲頭不說,還差點讓水桶閃了腰。一惱之下,韓秋雲就編了這條花辮子褲腰帶。


    藍橋埠地處僻壤,是個雞鳴三省而三省都不大管得著的地方。此處山峻水明,滋養陰陽兩極,男人大多剽悍勇猛,妮子則又生得水靈標致。山裏人沒啥樂子玩頭,晚飯後街頭巷尾滿是閑人,有拉胡琴唱京戲哼漢劇黃梅調的,也有搖蒲扇乘涼嚼芡實的,更多的人則匯聚在東頭的壩場上,聽爛眼圈龔二唱大鼓書。其實盡是胡謅,多是褲腰帶以下內容,男女老少皆習以為常,以此填補勞作之餘的無聊。


    這塊地麵上,男女風化算不得什麽大事,山鄉民風質樸,偷情野合時有發生,老婆養漢男人自然不悅,但是沒有見過誰家因為爭風吃醋或者捍衛家風而動刀動槍的。撞見了打幾耳光賠幾個錢,換個法子就是賠上一桌好酒好菜,紅臉漢子們沒準會因此結成好友,共同的女人為他們提供了共同的酒後話題。要是撞不見呢,撞不見大家都是相安無事。你在這裏養漢,我在那裏偷人,兩下扯平實惠互補,大家都不算太吃虧。民風鄉俗既是如此,打情罵俏也就更不算事了,連大姑娘的屁股也不金貴,鬧上勁了摸上一把還不興惱,惱了就是小家子氣,就不是個玩藝兒。


    韓秋雲跟街前街後那些工匠和種田人家的妮子自然又有些不同,雖然娘老子死了跟著表叔表嬸當丫環使,可是,在夢裏她還是個讀書人,是個小姐。小姐的麵子薄,屁股是不能隨便讓人摸的,於是就編上這條結結實實的褲腰帶,預備急眼時嗖一聲扯出來抽人家一鞭子。不過,這個用場暫時還沒派上。


    自從東洋人占了洛安州,藍橋埠就息了往日野鬧,有糧的挖窖深埋,有閨女的趕緊出閣。這當口,偏偏讓韓秋雲攤上了梁大牙。一想起梁大牙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邪相,韓秋雲就想上吊。寧肯便宜東洋鬼子,也不嫁給梁大牙,這話也明著跟梁大牙說過。自然,這是氣話。與其讓東洋鬼子作踐了,還不如自己把自己殺了。


    韓秋雲站起來,再一次將脖頸子伸進圈套,往下一拉,半個身子便懸了起來。閉上眼睛,以為自己正在死,腦子裏就亂了,看見成了鬼的娘老子,歡天喜地來接她。懸了好大一會兒,才覺得不大對勁兒,睜眼看看,自己還沒死。原來打的是個老虎結,光掛住了下巴頦,卻勒不住脖子。這樣上吊,一份活罪要受到啥時辰?


    再爬上樹,取下那條索命的繩子,牙咬手摳,費了很大的勁方才解開。打了一個死疙瘩,重新掛上去,然後坐在樹椏上往藍橋埠裏看。隔得不遠,能看見一些人走動。


    初夏前晌的天,藍得鮮明透亮,沒有一星半點雜質。太陽光落在山坡的桐樹葉子上,水靈靈的綠。樹叢裏有一些紫色的野木槿,一簇簇像是動著跳著。花斑鳩就在不遠處咕咕地叫,叫得韓秋雲心裏亂亂的。叫啥,哭喪麽?我韓秋雲自個都沒一滴淚,你倒來撩我傷心了。


    這時候就恨爹恨娘。


    爹娘隻生下她一個,自然是掌上明珠,可是嬌慣沒幾年,十二歲上來了一場大水,娘老子心貪,帶著夥計一起到河裏撈浮財,不知撈了多少,大約是高興得昏了頭,從此一去不回來。沒爹沒娘的韓秋雲哭了天又哭了地,然後就搬到表叔表嬸家裏,生生當下人使。表叔表嬸家生了七個娃,韓秋雲抱大老四抱老五,田裏的活計一樣不落下。


    自己雖然是個無家無當的孤妮子,比不得城裏的金枝玉葉,可自己也是個讀過書的黃花閨女啊。對著小河照照,身子條兒勻勻稱稱高高挑挑,圓臉盤子亮亮的眼,且又有一身好皮肉,三伏天田水曬得燙死人,叔扶犁,她拉繩,牛一樣地出老力氣,卻怪得很,白淨的臉盤子就是曬不黑,越曬反倒越白,白得嫩得像是削了皮的雪花梨。藍橋埠大姑娘小媳婦百十個,誰不曉得她韓秋雲是個美人坯子?這副好身子咋能讓梁大牙給作踐了?


    又恨陳克訓。


    那還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家道尚好,還能供養她念私塾。雖然陳克訓比她大幾歲,但拜的都是一個先生,坐的是一條板凳。她跟陳克訓的三弟陳墨涵年紀相仿,入館也差不多前後,可是她卻不大愛跟陳墨涵在一起,眼睛老是落在陳克訓的身上。後來再往大裏長,那份心思就有些亂亂地讓人羞。陳克訓的爺是清末舉人,當過段祺瑞北洋政府的縣長,北洋政府垮台後回歸故裏置田經商,是凹凸山一帶屈指可數的首富。陳克訓卻不像一般的紈絝子弟,讀書極是用功,待人通情達理。


    韓秋雲至今還記得,她輟學後不久,陳克訓和弟弟陳墨涵就到洛安州讀國立中學了,放假回來還找她玩。夏天她去老河灣林子裏采桑葉,陳克訓也瞞著家人跟了去,兩個人一同采桑葉一同吃桑椹,還一起下河捉蝦摸螃蟹,就是那一次在河裏捉蝦時,她看見腳邊有幾滴紅紅的東西……一想到那件事,她的心裏就噗噗亂跳。


    可是再過幾年陳克訓就變了,聽說在洋學堂裏加入了個什麽團體,就變成了闊少爺。又過了一年,學還沒上完,就先離開了學堂,到廬州蔣文肇的軍隊裏做了事。去年回到藍橋埠,一頂轎子還抬回了個藍褂黑裙的女學生。那天晚上她蒙著被子把眼睛都哭腫了。


    想來想去,人世間當真沒啥值得留戀的。


    韓秋雲這一次不再猶豫了。踮起腳尖,一夠沒夠著,於是跳起來抓住繩圈,小腿粗的桐樹枝立馬弓了一個弧。狠了狠心,叫一聲娘老子,便把脖頸子往上掛。身子頓時往上長了一節,腳卻依然沾地。繩子勒住脖頸子,委實不是個滋味。這才嚇得牙巴骨打顫,這才知道上吊不是搞著玩的。早知道這樣難受,不死也罷。好死不如賴活著,賴死就更不如賴活著了。可是轉念一想,不死就得嫁給梁大牙,就得跟那賴人做那賴事,那樣的賴活著還真不如好死拉倒。


    此念一生,就屈了雙腿,閉緊雙眼單等那根繩子牽著上天。


    閉著眼睛,韓秋雲覺得過了好幾十年,好幾十年之後她聽到一聲脆響。沒等她回過神來,已經重重地跌在地上,隨即有幾片樹葉掠在臉上,剮了個血糊糊的口子。她怔了好大一會兒,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紅紅的,粘粘的,是真血,血口子火辣辣地疼。心裏就犯開了嘀咕,這龜孫枝椏好生奇怪,騎著它它不斷,結實得要命,吊住它它就斷了,像根冰淩沒筋骨。敢情是小命太嫩閻王爺嫌棄?


    也不解那繩子,索性坐在地上發呆,終於呆出兩條淚河,哇的一聲嚎哭,像是開了閘,哭天哭地哭娘老子,哭得山林子亂抖野斑鳩亂飛。


    正哭得昏天黑地,忽然聽見近處一陣咕哇喊叫。


    趕緊打住,睜眼細看。這一看,渾身的汗毛便豎了起來——花姑娘的有。花姑娘的大大的。


    呀呀——支那美人——這裏的有。


    韓秋雲打了一個冷戰,忽地一下站了起來——這回她看清楚了,藍天白日下麵,真真切切地站著六七個穿著黃皮的東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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