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山屬於伏蘭山脈一支,地處鄂豫皖三省交界處,在江淮之間綿延五百餘裏,山勢雖然不算險峻,但是岡巒疊錯,峰回路轉,而且樹木竹林遍布,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加之此山與伏蘭山數道山脈連成一片,東迄藍湖,西達平漢鐵路,北臨淮河,南瀕長江,地處華夏中心區域,與日軍隔河相望,既驚懾洛安州,又威逼方圓十數縣垣。自古此處是不戰之地,卻又是曆代兵家倚重的屯兵之地。


    自全麵抗戰爆發以來,凹凸山也是空前熱鬧,山南山北都駐了兵,駐紮凹凸山北麓蓼城的是國民黨軍第二四六團,團長是個名叫劉漢英的上校,號稱人馬三千。住在山南梅嶺的是新編的八路軍楊庭輝獨立支隊,去年還是紅軍的遊擊隊,兵員多數是近年來才招募的窯工和種田人。


    梁大牙一夥子人緊走慢走,翻過六架山梁,走了七十多裏山路,到達莊子嶺已經是黃昏時分。莊子嶺是兩個省的分水嶺,嶺尖子就是騎線點,從此地往南二十多裏是梅嶺,往北二十多裏就是蓼城。


    自然是又饑又累。在嶺子上歇了幾袋煙的功夫,再起身要走梁大牙卻停住了腳步。


    梁大牙回過頭來,掃了一眼三個鄉親說:“你們幾個都聽著,開弓沒有回頭箭。咱們這趟出來,就別想著回家。家是沒了。打鬼子抗日是沒得二話了。可是凹凸山抗日的隊伍有幾家。你們說,該往哪裏走?”


    朱一刀連想也沒想就說:“那還用問麽,大牙哥你年紀最大,你說了算。”


    梁大牙說:“那可不行,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當不了家。這一步要是走錯了,不是把大夥往鬼窩裏帶麽?我梁大牙擔當不起。陳三少爺是個學問人,我看還是你拿主意。”


    陳墨涵紅了臉,很不痛快地說:“梁大牙你不要再叫我三少爺了,我的名字叫陳墨涵。”又說:“依我看還是到梅嶺去,我聽我的先生說,八路軍仁民愛物,老百姓擁護,打日本鬼子也打得很積極。”


    朱一刀說:“三少爺你那是聽人家瞎起哄……”


    朱一刀話沒說完,就被陳墨涵打斷了:“朱一刀我再跟你說一遍,不要再叫我三少爺,我的名字叫陳墨涵。”


    朱一刀咽了一口氣,隻好重新說:“陳……墨涵你那是聽人家瞎起哄。依我看還是去蓼城,劉團長的國軍是正經的軍隊,有吃有穿。張大嘴前些日子投了八路,不是又回藍橋埠了麽?連槍都沒有,還得自己去奪。衣裳也沒有,飯還吃不飽,那算啥子隊伍呀?”


    梁大牙皺皺眉頭,問韓秋雲:“你說呢,咱們到底是去走南還是去闖北?”


    韓秋雲半天沒吭氣,想了一會兒才紫著臉反問梁大牙:“我先問你,你打算走哪條道?”


    “我?嗬——嗬嚏!”梁大牙痛痛快快地打了個噴嚏,動作很大地揉揉鼻子,笑了:“我當然去蓼城。當兵吃糧,扛槍抗日,我梁大牙沒準能當個團長司令什麽的……嘿嘿……”


    “那就行啦!”韓秋雲一梗脖頸子,打斷了梁大牙的話頭:“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去蓼城吧,我到梅嶺去,咱們分開走。”


    “那怎麽行!”梁大牙一急眼就嚷了起來:“藍橋埠就跑出來咱這幾個人,哪能再分開?再說,你表叔已經收下朱二爺二十塊大洋聘禮,你就是我的老婆了。你去梅嶺,我當然也得去梅嶺。”


    韓秋雲冷笑一聲:“梁大牙你別做夢了。你去梅嶺,我就去蓼城。”


    “咦——唏!”一句話把梁大牙惹惱了,呼啦一下站了起來,掂了掂手中的宰牛刀,咬牙切齒吼了一嗓子:“韓秋雲,老子就這麽讓你看不上眼?”


    韓秋雲卻沒有被嚇住,不高不低地說:“話隨你怎麽說,反正我是不跟你梁大牙走一條道的。”韓秋雲的話也是落地有聲,說著話,並且摸住了褲腰帶的活頭,像是隨時準備抽出來打出去。


    “媽拉個——巴子!”梁大牙額上的青筋暴出了兩三根,鼓出眼睛珠子,揮起宰牛刀,喀嚓一聲將身邊的黃椏樹砍成兩截。再扭轉臉來看著韓秋雲,嘴唇直打哆嗦,原先的那抹血紅看著看著就烏了。


    韓秋雲偏不低頭,目光硬硬地迎著梁大牙,冷冷地說:“梁大牙你聽明白,朱二爺那二十塊洋錢我會還你的。我到斜河街當**賣身子也把你的錢還了。眼前是沒有錢,明說吧,要命一條,要我給你當老婆,你就等著扛屍吧。”


    梁大牙這回真的懵了。這個韓秋雲咋會對自己這樣呢?韓秋雲在藍橋埠也是個細皮嫩肉的好妮子啊,是個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菩薩心腸啊,昨就偏偏對自己鐵石心腸呢?莫非自己跟韓秋雲當真是八字不合麽?她何以把自己嫌惡到這種地步?自己摳下眼珠子看自己,堂堂正正一條漢子嘛,藍橋埠的風流娘們,誰不把梁大牙看得重甸甸的?可是她韓秋雲居然不把老子當人看,真正是豈有此理!


    忽然就湧上一股血性——他娘的韓秋雲,窗戶台上曬屁股,你的臉就那麽大?藍橋埠一千八百人沒有出幾個光棍,我梁大牙好歹也算個人物呢,咋鬼迷心竅獨獨號上了這號不識好歹的妮子,讓她弄得一肚皮窩囊氣。其實有啥呢?不就是臉蛋子白嫩身段子秀氣麽,有啥稀奇的,夜裏搬到床上吹瞎了燈,還不都是一個模樣?


    越想心裏越是屈得慌。不能再賤了。梁大牙心裏恨恨地想,光著屁股咱也得把家夥翹起來,大頭小頭咱都不能低下。小鬼子的刺刀都戳到屁股眼下麵了,咱得幹正經事了,不能讓這個驢日的閃了腰。


    梁大牙惡狠狠地咳嗽了一聲。


    大夥都抬起頭來看著梁大牙。梁大牙卻誰也不看,隻是陰氣森森地看著韓秋雲。


    “韓秋雲,老子再問你一聲,你當真不跟老子走麽?”


    韓秋雲心裏有些發毛。她是從來不拿正眼看梁大牙的,可是今天她不能不拿正眼看梁大牙了。她的正眼迎著梁大牙的正眼,這當真是第一次,她看見梁大牙的眼睛很硬很紮人,似乎帶著一股硬硬的風,直直地向眼前推來,推近了,觸到臉頰了,刮得腮上熱熱地疼。心裏突然有些著慌。梁大牙的眼睛著實很邪,冷冷的目光像兩隻粗糙的手,剝開了她的對襟小褂子,揪住了她胸前那兩顆櫻桃般紅嫩的癢尖子。連她自己都還沒明白是咋回事,鼻子裏就一陣發熱,差點兒就哭出了聲。真是怪了,先前是那樣的恨梁大牙,可是這一會兒功夫咋就恨不起來了呢?這梁大牙是鬼,是妖,是蛤蟆,那麽無賴那麽齷齪,他跟水蛇腰怕都有瓜葛,她親眼看見他摟過水蛇腰的腰啊,可是……可是她還是硬朗朗地甩出了一句話:“梁大牙,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當——真?”


    “當——真!”


    喀——嚓——!林子突然起了一陣風,小路旁邊的一棵黃椏樹嘩嘩地抖了起來。


    梁大牙甩手打了自己一個巴掌,是從左邊打的。血從嘴角上流下來,很猛的一股。梁大牙齜開大牙,伸出長長的舌頭,抹布一般轉了幾圈,把血舔淨了,嘴巴動了動,像是在喝鯽魚湯。韓秋雲趕緊把臉別了過去,她最看不得梁大牙這副裝神弄鬼的樣子。


    嘿嘿。梁大牙輕輕地笑了一聲,笑得像哼,冷颼颼的。


    韓秋雲雖然心裏發怵,臉上卻看不出驚慌。


    陳墨涵和朱一刀麵麵相覷,看看韓秋雲又看看梁大牙,不知道如何是好。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梁大牙又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嘿嘿……嗬嗬……哇哇……梁大牙越笑聲調越高,越笑聲調越怪。梁大牙怪笑了好一陣子,才收住底氣,由狂笑變成獰笑。


    笑夠了,梁大牙把腰杆挺直了:“那好,韓秋雲,你是個千金小姐名門閨秀,我是個光屁股叫化子,攀你不起,咱們就此分手吧。八路隊伍裏妮子多,你去梅嶺吧,我要去蓼城投國軍了。山不轉水轉,三十年河東轉河西,往後,你要是有個啥難處,捎個信兒給梁大牙,我兩肋插刀——不管咋說,咱們還是藍橋埠的鄉親麽,你說是不?”


    說完,四下裏冷颼颼地睃一眼,慢慢地轉身向北,扛了一肩西斜的陽光,邁開長腿,走了。最初,梁大牙走得很慢。走了幾步又停下,沒有回頭卻仰起了頭,寬寬的後背動了幾下,似乎在聆聽頭頂上傳來的什麽聲音。


    莊子嶺上風停樹靜,晚霞的餘暉灑過來,在林子裏濺起幾串撲朔迷離的光暈。


    韓秋雲滯滯地看著梁大牙移動的背影,像是在看著一座正在行走的山。倏然,一隻斑鳩從頭頂上飛過,咕——咕——咕——,叫得人心陣陣抽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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