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韓秋雲的日子就難捱了。躺在床上,自然是不敢往深裏睡的。心口有些跳跳的,也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興奮。


    以往,對於男女之間的事情,直到十六七歲了,也沒有誰明確地跟韓秋雲講過,隻是從成年人粗野的玩笑和那些罵人的話裏知道一些。那時候,她就朦朦朧朧地琢磨,除了白日吃飯幹活之外,男人和女人之間肯定還有一些別的什麽事情,憑心想,她知道那是一樁極其隱秘的事情,也是一樁極其重要的事情,這樣的事情是不能給別人看見的,而這樣的事情又好像是人人都很看重的事情。


    在這個春風燥熱的特殊的夜晚,手槍隊摸夜螺螄的行徑讓韓秋雲產生很多聯想。讓她想得最多最苦最累的還是幾年前賀瘸子和水蛇腰做的那件事,那是在她十四歲以來第一次洞悉的一樁人間秘密。


    如今她依然清晰地記得,事情是發生在老河灣獨龍潭邊的桑葉樹下,從東往西數第五棵,這是絕對不會有錯的。當時她的桑葉籃子就掛在第一棵桑樹南邊的枝丫上。她是一個人獨自去采桑葉的,藍橋埠上隻有她肯賣力氣跑遠路到老河灣采桑葉。以後韓秋雲自己都覺得邪乎,小的時候她的膽子是很大的,像個男孩子,越往大裏長膽子反而越小了,越長越是個妮子了。


    獨龍潭方圓五六裏都沒有人家,又地處林子深處,陰森森的,一般人不大願意到這裏來。藍橋埠人傳說獨龍潭裏淹死過好幾個人,白日裏都有水鬼出來采桑椹吃。十四歲的韓秋雲拗不過表嬸嚴厲的命令,壯著膽子到這裏來采桑葉。表嬸認定這裏的桑葉水色好,碧綠鮮嫩,蠶蟲愛吃。


    午後的陽光照在河水裏,又映回到林子裏,蒸出了滿林子腐葉漚草的燠熱氣息。韓秋雲幹起活來是不惜力氣的,一邊幹還一邊哼著黃梅小調。這些小調都是在私塾館裏跟陳家兄弟學的,陳家兄弟會弄樂器還會唱,尤其是陳墨涵能拉一手好胡琴,夏天乘涼常常聽他拉《孟薑女哭長城》,悠揚淒涼的琴聲走街串巷,給乘涼的藍橋埠人帶去許多清涼。


    那天韓秋雲采桑葉正采得起勁間,正在哼著的黃梅小調兒突然就停在了嘴邊。那當口,她看見了從二道河的下遊逆流撐過來一個漁劃子,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那不是放魚鷹的賀瘸子麽?


    賀瘸子也是韓秋雲十分厭惡的人,為啥厭惡她自己也說不清。大媽大嬸都跟她說過,妮子的胸脯子不能給男人看,更不能給男人摸。可是龜孫賀瘸子隻要撞上大姑娘小媳婦,總是要低頭斜眼瞅人家的胸脯子,那雙小眼彎彎曲曲的像是帶著生鏽的鉤子,刮在妮子的胸脯子上,能聽見哧哧啦啦的響聲,讓人心裏直發毛。


    韓秋雲忽然覺得有點不妙——在這個空曠的夏日的午後,在這樣一個罕見人跡的老河灣的林裏,除了自己一個麽事不懂的小妮子,還來了一個賊眉鼠眼的賀瘸子,她估摸要有什麽事情發生了。可是沒過多久,韓秋雲的心便稍微放下了。


    漁劃子靠灘後,先是蹦蹦躂躂地上來一個賀瘸子,賀瘸子走一步畫半個圈,樣子挺神氣,臉色也紅撲撲的像是喝了二兩地瓜燒。待賀瘸子把船係好後,又從蘆篷艙裏鬼魂一般鑽出一個女人來。


    韓秋雲差點兒沒叫了起來:天啦!是水蛇腰。


    水蛇腰大名蔡秋香,因為腰肢纖細,而得綽號“水蛇腰”,是藍橋埠著名的風流寡婦,鎮上關於水蛇腰的故事車載鬥量,不少男人吹牛打賭都說自己跟水蛇腰睡過覺。韓秋雲那時候雖然不甚明了關於“睡覺”二字的深層含義,但是她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成年人嘴裏的“睡覺”跟她所理解的上床閉眼一覺夢到天亮,恐怕不是一碼子事,恐怕別有名堂。


    這個晌午天,韓秋雲本能地意識到,水蛇腰和賀瘸子此刻來到老河灣,肯定與那個名堂有關。賀瘸子在前精神抖擻,水蛇腰在後一搖三擺,仿佛這一片深深的林子就是他們熟門熟路的家。他們旁若無人地走上河灘,鑽進了林子。


    韓秋雲聽到自己的心口咚咚咚咚跳得厲害,好在賀瘸子和水蛇腰各有他們自己的事,沒咋顧及四周。他們進到林子深處之後,選了一棵葉冠濃密的桑樹,倚根坐下了。那個情景韓秋雲記得好分明噢——絕對不會錯的,就是從東邊往西數的第五棵桑樹下麵。


    他們在鼓搗些啥呢?


    韓秋雲終於弄明白了他們的到來與自己無關,不害怕了心裏反倒空落落的,神差鬼使一般,她竟然從樹枝上滑下來,想過去看個究竟。在以後的很長日子裏,每當想起這件事,韓秋雲都無比羞愧,覺得自己真是汙濁,說不清楚一個小妮子怎麽會有那樣下作的念頭,怎麽竟然會去偷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去做那樣的髒事。自己當時是咋想的,她自己也不甚了了,反正她是下了樹,賊一樣地躡手躡腳,差不多是爬過去的,在一蓬濃密的槿木叢裏埋下了身子,稍微扒開一點縫隙,便看見了那對男女。


    最先人目的是賀瘸子。賀瘸子在一堆落葉上鋪開一件土布褂子,隱隱約約地,她聽見賀瘸子說了一些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話。她還看見了水蛇腰笑得假惺惺的,並且擠眉弄眼地哼著,那副賤樣子就像林子裏的一個浪蕩的鬼。


    再往後,韓秋雲就記不清他們說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她的眼睛像是被什麽東西猛然紮了一下,她看見褪了衣裳的賀瘸子像是一條蛻了皮的蛇。


    她不敢再看下去了,心裏想著齷齪,想趕緊逃開這裏,可是腿卻不聽使喚,眼睛也死死地僵著不肯挪動地方,於是乎她看見了她永遠感到羞恥的那一幕。


    直到三年之後,韓秋雲的頭腦裏還懸掛著那如痙如攣如瘋如癲的胳膊。那是水蛇腰淫蕩的胳膊。


    在藍橋埠的歲月裏,沒有比水蛇腰更讓韓秋雲厭惡的人了。韓秋雲聽人家風言風語,梁大牙和水蛇腰也不幹淨。每當想起梁大牙同水蛇腰在一起,她就似乎看見了水蛇腰的那隻白得晃眼的胳膊,就惡心得要吐。


    這個晚上韓秋雲無論如何是不能入睡了。她覺得高隊長交給她的這個任務真是害苦了她。腦子裏亂極了,有時甚至覺得那些男人也真是可恨又可憐。她想男人之所以肯冒著風險來摸夜螺螄,想必這件事對於男人來說是有意思的,也許女人的夜螺螄生來就是讓男人摸的。越想越覺得有點怪怪的。想想看吧,人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譬如說那樣的事,恐怕是人人都要做的,也恐怕是人人都想做的,人人都要做人人都想做的事情偏偏又讓它最不能見人,可是最見不得人的事情偏偏又有那麽多人都想去做。


    又譬如,像男人和女人身上的物件,最金貴的似乎就是那些最見不得人的,最金貴的卻又往往連個名兒都不肯說,一說出來不僅不金貴,而且成了罵人的汙濁話。藍橋埠人在談論那件事的時候,都露出厭惡鄙夷的神氣,仿佛見著就跳,要跳出十萬八千裏,可是——可是連韓秋雲都不以為真,她懵懵懂懂地覺得那些鄙夷和厭惡大都很虛假,像是為了遮掩什麽,像是閉著眼睛說瞎話呢。


    實在是想不明白了,想得腦袋瓜子生疼。韓秋雲這時候還不是一個很有文化的人,所以她不可能從理論上去弄明白那件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她隻是有很多半生不熟的疑問,然而連半生不熟的答案也沒有。當她猛然想起高秋江交待給她的任務時,她的汗毛便立馬豎了起來。


    韓秋雲驚驚乍乍地又想到,假如今晚來摸夜螺螄的那個人是個飛簷走壁武藝高強的人,自己還沒有瞅見他的人影,就被他摁住了,那該咋辦呢?她的腦子裏立刻出現了十分恐怖的一幕——一個蒙臉大漢從天而降,首先堵住了她的嘴巴,然後捆住了她的手腳,再往後剝光了她的衣裳,讓她身上的那幾處不想讓別人看見的寶貝物件都像鴨子一樣浮出水麵,然後……然後人家要做的事情她沒有經曆過,她想恐怕就像賀瘸子和水蛇腰做過的那件事一樣,一個男人遊進了她的身子,不同的是這不是她自己情願的,自然不會像賀瘸子和水蛇腰做得那樣利索,她想那有可能很疼痛,就像骨頭紮進肉裏一樣疼痛,她要是能夠喊得出來,就一定會喊破嗓子,絕不會像水蛇腰那樣喊出那種浪聲浪氣來。


    黑暗中,韓秋雲攝住了高秋江交給她的那柄左輪小手槍。槍膛裏有四粒子彈。高秋江吩咐過,情況不緊急時不開槍,情況緊急時堅決開槍。


    到了雞叫三遍的時候,韓秋雲實在是擋不住瞌睡了,不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就睡著了。


    這時候她倒是當真看見了一個男人,白白的,高高挑挑的,他就是陳墨涵的二哥陳克訓。同窗的時候她跟他說話他的臉就有些紅,可這回他長成大男人了,他不再是那個穿著學生製服的翩翩少年了,他穿一身筆挺威風的國軍軍官製服。他走過來摟著她要跟她親嘴兒,她的雙手拚命地往外推他,卻不知道是怎麽搞的,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勁。後來他就攬住了她的腰,把她放倒在老河灣獨龍潭林子裏的桑葉上。他的手起先伸進她胸窩的癢癢處,接著又往下滑動,就扯住了她的褲腰帶。她想扯出褲腰帶抽他一個滿臉開花,可是等到褲腰帶抽出來後,揚在頭頂上卻又輕輕地飄下來。她想張嘴喊,可是喊聲到了嘴邊就變成了蚊子哼哼,就像水蛇腰哼出的那種浪蕩聲。這陣子她已經不知道天是白的還是黑的,雲朵是藍的還是綠的,渾身的皮肉緊繃繃的成了石頭疙瘩……


    再往後她就不再推他也不再動彈了,靜靜地死了一樣地等著他。等他來做他想做的事情……等了一會兒不見有啥動靜,再睜開眼時就駭得毛骨悚然——她看見麵前換了一張獰笑著的粗糙的臉,一顆白森森的虎牙戳上了她的鼻尖。她在撲麵而來的大蒜混合著燒酒的氣味中聽到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老子……有錢買你的……那……那個!”


    槍聲,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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