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山的夜晚漆黑,凝重的空氣中彌漫著秋草枯葉的潮濕氣息。八路軍凹凸山抗日遊擊支隊司令部的幾位主要負責人在駐地梅嶺召開緊急會議,集中研究一個問題——關於是否撤消梁大牙同誌擔任陳埠縣縣大隊長職務的任命。


    這顯然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如果撤消任命,那麽,將如何處理梁大牙?如果換一個結局,仍然保留梁大牙的大隊長職務,那麽是否可以派遣東方聞音同誌去陳埠縣工作?從其他部隊抽調的老紅軍老八路骨幹去陳埠縣縣大隊究竟是擔任正職還是副職?等等。


    會議由楊庭輝主持。參加會議的共有六個人,包括楊庭輝,支隊政治部主任張普景,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竇玉泉,副政治委員王蘭田,特委副書記兼支隊副政委江古碑。還有一個就是列席會議的支隊政治部宣傳部長東方聞音。除了楊庭輝和王蘭田年紀超過了三十歲以外,其餘人員都才二十郎當歲,竇玉泉二十五歲,張普景二十四歲,東方聞音才十八歲。


    這次年輕的會議可以說是一次高度機密的會議。因為在會前私下通氣時,江古碑提出了一個矯枉過正的方案:秘密處決梁大牙。


    張普景表示讚成。竇玉泉既不表示讚成,也不表示反對。這就為會議的調子升了級。


    江古碑雖然主持特委工作,但特委現在還是個空架子,離不開支隊,他對支隊的事情也很關注。一句話說到底,除了某種隱秘的不可言說的憎惡以外,冠冕堂皇地說,他也不認為梁大牙是個革命者。眼看梁大牙一天天坐大,居功自傲,江古碑感到十分不安。


    張普景對楊庭輝一次又一次遷就並且重用梁大牙更是不滿。他認為梁大牙的思想意識形態基本上還是封建腐朽的那一套,參加隊伍動機不純,政治上一塌糊塗。楊庭輝曾經有幾次提出來要發展梁大牙入黨,張普景給予了堅決的抵製。他認為他必須捍衛組織的純潔性,不能因為梁大牙多殺了幾個日本鬼子就降低了組織的標準。殺幾個鬼子算得了什麽?革命有更大的目標,有比殺鬼子更重要的事情,他梁大牙能勝任嗎?張普景還特別厭惡梁大牙的舉止行為,覺得這個人差不多就是個惡棍。如果把部隊的指揮權交給這樣的人,豈不是要改變性質嗎?如今他又公開違抗命令,要挾上級,甚至提出荒唐條件,是可忍孰不可忍。什麽“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這個人隨時都會脫離隊伍。這樣的人殺不足惜。


    張普景知道竇玉泉對梁大牙也有看法,十分希望他能站出來“堅持原則”,可是,竇玉泉卻回避了他的目光。開會的時候,竇玉泉誰也不看,隻看房頂上的草笆。盡管竇玉泉也認為,像梁大牙這樣的人,參加八路軍帶有很大的投機成分,這樣的人談不上有什麽政治信仰,一旦條件有變化,或者個人意誌得不到滿足,他把隊伍拉出去投敵都是極有可能的,但是這些話不到非說不可的時候,他竇玉泉是不會說的,他知道有人會說。


    王蘭田對江古碑和張普景的提議持不同意見。王蘭田認為,“看一個人應該曆史地看,長遠地看。曆史地看,梁大牙同誌雖然有很多惡劣的習氣,但是他投身抗日的愛國精神是不容置疑的。當初,他雖然在投八路還是投國民黨軍的問題上沒有明確的傾向,走過一段曲折的道路,但是有一點是很明確的,那就是他不會去當漢奸。長遠地看,眼下全民抗戰,像梁大牙這樣舍身忘死的人尤其難能可貴。而且,通過最近的幾次戰鬥,已經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了,梁大牙同誌在戰術上有了可喜的進步,現在已經不是僅憑匹夫之勇了,已經開始有意識地思考一些問題了,基本上進入了一個初級指揮員的角色了。眼見得一個戰鬥骨幹正在成長,我們還是應該考慮幫助他……”


    “可是,梁大牙竟然要求東方聞音同誌跟他一起去陳埠縣,動機是不可告人的,是十分惡劣的。”張普景十分激動,紅著臉看著王蘭田,狠狠地打斷了他的話。


    王蘭田卻不溫不火,依然平靜地說:“當然,梁大牙同誌也有他的問題,有些問題甚至是我們所不能容忍的。我的看法——殺,是堅決不能殺的。但是陳埠縣縣大隊大隊長的職務目前是不能讓他擔任了。可以讓他繼續擔任中隊長,同時要對他的中隊加強政治工作建設。現在的指導員在梁大牙的麵前太軟弱了,要換掉,換上一個有膽有識能夠獨當一麵的同誌,必要的時候要能頂上去。另外,也可以考慮再配兩個副手。”顯然,王蘭田的意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所提出的方案不能說沒有可取之處。幾位支隊首長為了梁大牙,委實傷了不少腦筋。


    張普景悶悶地吸了兩口煙,又扭過頭來問道:“聞音同誌,你是怎麽想的?”


    東方聞音不是支隊首長,隻是臨時被指定列席會議,所以不便發言。對於梁大牙要求自己也到陳埠縣去跟他“並肩戰鬥”,她感到十分驚訝和困惑。她是這麽年輕,又是這樣幼稚,雖然她現在是支隊政治部的宣傳部長,但那隻是一個名義,整個宣傳部隻有她一個人,實際工作大事小事全由張普景包攬到底,她差不多就是個書記員兼通訊員。對於革命她一知半解,參加八路軍是為了抗日報國。上海淪陷她無家可歸,一到凹凸山,她才逐漸體會到革命二字的深刻涵義,遠遠不是她那顆單純的心能夠明了的。楊庭輝司令員是她父親最器重的學生,父親到遠東尋求真理去了,托孤一樣的把她送到凹凸山,楊庭輝自然對她關懷嗬護備至。連楊司令員都說她還是個娃娃,還沒有長大,還要在鬥爭中接受磨礪。像她這樣一個人,到陳埠縣又能夠幫助他們做些什麽呢?從個人角度上講,對於梁大牙,她的看法是很複雜的。她能夠充分地感受到,像梁大牙這樣的人,似乎是很讓人討厭的,但奇怪的是,她並不討厭梁大牙——說到底,她現在還不能算是認識了梁大牙。


    東方聞音感受到了張普景落在她臉上的目光的分量,同時也感覺到了特委江古碑副書記在注視她的時候表現出來的複雜的神情,可是,她無法做出抉擇——況且這也不是她的選擇所能決定的。


    東方聞音說:“我個人服從支隊首長安排,隻要是為了抗戰大局,怎麽樣都行。”


    張普景有力地看了她一眼,表示不滿。江古碑也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裏既有失望也有一絲淡淡的陰鬱。他是多麽希望她能夠強有力地支持自己啊,如果此時她能站出來,公開發表看法——梁大牙是個投機分子,這樣的人在我們的隊伍裏很危險,如果有一天他私心膨脹,就會給革命帶來很大的損失,我擁護江古碑副書記和張普景主任的提議,為杜絕後患,把梁大牙斃了!——如果她能這樣說,那很多問題都解決了,即使不能把梁大牙斃了,他江古碑也會感到由衷的高興,可是,令他沮喪甚至氣憤的是,她竟然說:“隻要是為了抗戰,怎麽樣都行。”


    這叫什麽話?怎麽能“怎麽樣都行”呢?簡直是毫無立場,也毫無愛憎。


    但是在這個場合,江古碑無法發作。


    楊庭輝最後發言了。楊庭輝的表情很嚴肅,態度也很誠懇,眼窩裏有些紅絲,看樣子很累,是經過了一番艱難曲折的思想鬥爭的。楊庭輝說:“第一,梁大牙同誌是個好同誌。第二,梁大牙同誌是個可以進步的同誌。第三,梁大牙同誌是個可以重用的同誌。”


    在座的幾個人麵麵相覷。連王蘭田都有些詫異,一向穩重睿智的楊司令員這是怎麽回事啊?明擺著的,梁大牙目前口碑極差,所作所為影響極壞,不殺他的頭,就是高抬貴手了。楊庭輝卻冒眾人之大不韙,如此公開如此武斷地給予如此之高的評價,實在是出人意料的。


    張普景表情嚴峻地說:“我有一個問題要請教楊庭輝同誌,到底誰是革命的主力軍?”


    楊庭輝怔了一下,說:“誰能打勝仗誰就是革命的主力軍。”


    張普景說:“這不是單純的軍事觀點嗎?”


    楊庭輝說:“是軍事觀點,但不單純。”


    張普景冷笑了,“可是,我們的原則呢,革命者的標準呢?難道革命者僅僅就是靠匹夫之勇?”


    楊庭輝反問:“那你說革命者應該是個什麽標準?我告訴你同誌哥,沒有天生的革命者,沒有與生俱來的革命覺悟。信仰和理想都是要靠培養的。你老張有什麽理由斷定梁大牙就不是一個革命者?這不是唯物主義的態度嘛。”


    張普景頓時語塞,但仍然不肯輕易就範,堅持說:“就算我們不能證明梁大牙不是個革命者,但是他顯然不具備優秀革命者的品質。”


    楊庭輝揮手輕輕地驅散了眼前的幾縷輕煙,淡淡地笑了笑,說:“老張你不要急於爭論,我總有發言的自由嘛,請讓我把話說完……之所以說梁大牙同誌是個好同誌,他的戰鬥行為已經證實了,大家有目共睹。他有缺點,但他的主流是好的,是革命的。改造一個人好比搬一座山,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我們不能指望梁大牙今天穿上八路軍的製服,明天就是一個純粹的無產階級戰士了。思想工作要潛移默化。我們共產黨人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江山易移本性難改那一套。精誠所至水滴石穿,我們共產黨把石頭都能煉成鋼,未必就改造不了一個梁大牙?眼下抗日戰爭已經進入了一個持久的僵持階段,凹凸山的鬥爭尤為艱苦,正需要梁大牙這樣的愛國青年馳騁沙場,所以我們要重用他。如果對梁大牙處理不當,將會給基層帶來動蕩,挫傷戰鬥積極性,梁大牙的中隊恐怕要出問題。另外,從品質上分析,梁大牙不僅作戰勇敢,而且腦袋也很靈活,隻要引導正確,他就會一步一步地走上健康的革命道路。這樣的人,一旦成為有覺悟的革命戰士,其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可是,”張普景不僅對竇玉泉的曖昧不滿,還很惱火江古碑,槍斃梁大牙是他提出來的,見楊庭輝態度強硬,他卻龜縮了,這哪裏是革命者的姿態啊?沒有辦法,張普景隻好硬著頭皮再一次赤膊上陣:“可是,司令員同誌,我們是否應該注意一個傾向,注意不要過分強調單純的軍事觀點,而忽視了政治原則。梁大牙刁橫野蠻,趣味低級,如果讓這樣的人繼續擔任指揮員,並且獨當一麵成為一個縣的抗日武裝的*****,會不會有損我們八路軍的名聲?”


    楊庭輝沒有馬上回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然後才說:“老張的擔憂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但是,事在人為啊。如果梁大牙現在就是一個既具有頑強戰鬥作風,又具有高度政治覺悟的人,那麽我們還要開這個會幹什麽呢?那就不用再研究這研究那了,幹脆把梁大牙調到支隊政治部給你當副主任算了。”說完後麵一句話,楊庭輝笑了,笑得很輕鬆。坐在楊庭輝右邊的王蘭田也微微地笑了笑。


    張普景卻笑不出來,他已經明顯地感受到了楊庭輝話裏的諷刺意味,臉色悄悄地陰沉下來,瞟了竇玉泉一眼,竇玉泉仍然麵無表情。其他人也都緘默不語。東方聞音隻是從幾位首長的言語中感覺到似乎有些話不投機,她有些困惑,眼下她還沒有進入到凹凸山決策層的思想環境之中。


    楊庭輝的思路並沒有被打斷,接著前麵的話題,仍然侃侃而談:“為了達到團結梁大牙,改造梁大牙,正確使用梁大牙,充分發揮他抗日積極性和勇敢作戰精神的目的,我提出三條提議。第一,正常宣布梁大牙同誌擔任陳埠縣縣大隊大隊長職務的命令。第二,向軍區報告,調動宋上大、馬西平、東方聞音三同誌到陳埠縣工作,陳埠縣縣大隊政治委員由該縣縣委書記李文彬同誌兼任,宋上大同誌擔任副大隊長,馬西平同誌擔任參謀長,東方聞音同誌擔任縣大隊副政治委員。由以上三同誌組成縣大隊特別支部,宋上大同誌擔任書記,馬西平同誌為副書記。”


    對於楊庭輝的第二條提議,東方聞音暗暗吃驚。副政治委員是個什麽角色啊,那是要帶領部隊衝鋒陷陣的,自己怎麽能勝任啊?她很想站起來推辭,但一看見楊庭輝也正在用嚴肅而不容置疑的眼神注視著她,衝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是的,司令員一直都在強調,要她多接觸鬥爭實踐,要敢於在艱苦的環境裏鍛煉自己,提高自己。這一次的任命,想必也是司令員有意識地鍛煉自己,是責無旁貸的。這樣一想,東方聞音也就心安理得了。再掰著指頭算一算,除了自己,派給梁大牙的三個人中,有兩個原先都是做保衛工作的,宋上大還當過鋤奸科長。雖然司令員絲毫沒有流露出要對梁大牙采取任何防範措施的意思,但是僅僅從這項人事安排上,還是能體會到一種藏得很深的韜略。


    楊庭輝的意見還沒有談完,“第三,根據戰鬥需要,建議梁大牙中隊的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三同誌分別升任陳埠縣縣大隊三個基幹中隊的中隊長。支隊另外抽調一批骨幹,分任基幹中隊的副隊長和各區中隊隊長。”


    張普景終於忍無可忍了,拍案而起:“我反對,我堅決反對。”


    楊庭輝說:“老張你坐下,冷靜點。我剛才說的隻是提議。有不同意見,我們可以舉手表決嘛。”


    張普景坐下去,仍然心潮難平。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形勢:除了東方聞音沒有表決權以外,在場的特委委員和支隊黨委委員有五位。在梁大牙的問題上,江古碑理所當然是他的同盟,根據過去的交談,竇玉泉對梁大牙也是反感至深,絕不可能支持梁大牙,就連王蘭田,如果他出於革命的責任感,恐怕也不會讚成楊庭輝的武斷安排。真要表決,自己的意見應該是占上風的。


    可是,表決的結果卻讓張普景瞠目結舌,甚至可以說心寒齒冷。當楊庭輝宣布:“同意楊庭輝同誌以上三條提議的同誌請舉手”之後,楊庭輝自己先舉了手,然後是王蘭田和竇玉泉。江古碑左顧右盼,似乎有點猶豫,盡管他對把東方聞音派到陳埠縣去跟那個魔鬼“並肩戰鬥”一千個反對一萬個不放心,但是他往四周一看就明白了,這件事情已是大勢所趨,所以他最終還是舉起了手。


    堅持到最後沒有舉手的,隻剩下了張普景一個人,形成了一對四的局麵。那一瞬間,張普景幾乎咬斷了鋼牙,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


    這是怎麽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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