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劉漢英和左文錄等人就這麽懷著一腔極其複雜的心情,麵無表情地觀看著第七十九大隊的操練。這是一種奇特的操練方式。三百多個官兵端槍拚刺,已經練過兩個多時辰了,全都是一個單純的動作,那就是勢不可當地往前猛刺,出如脫兔,收若歸龍,一遍又一遍,一動比一動凶猛。三百多人在兩個多時辰的操練中,居然沒有吼出一聲,沒有像其他隊伍那樣會爆發出衝呀殺呀的叫喊。


    按照通常經驗,操練刺殺這種動作是要伴之以吼聲的,那是一種遏製不住的發自肺腑的膛音。可是七十九大隊沒有,他們的膛音呢,他們的那一股澎湃的殺氣到哪兒去了呢?注視良久,劉漢英似乎明白了——他們的吼聲全都像驚雷一樣滾動在心底。從他們那些繃緊了的紫銅色的臉膛上,從他們那恨不得戳破山巒的衝刺中,從他們那噴著火焰的目光中,劉漢英驚悸地看見了一種他並不陌生的東西——仇恨。


    仇——恨?


    是的,是仇恨。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隊不會如此沉默;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隊不會如此凶猛;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隊不會如此堅固如凝。作為軍人,劉漢英比別人更清楚地知道,軍隊的確是太需要仇恨了,沒有仇恨的軍隊是不能打勝仗的。仇恨,往往是一支戰鬥部隊的靈魂,是帶領他們踏入死亡地帶穿越槍林彈雨的旗幟。仇恨就是軍隊的宗教。


    而七十九大隊的仇恨,尤其是石雲彪、莫幹山心中的仇恨,是巨大的。


    劉漢英明白無誤地看見了,在這三百多人的隊伍裏,就有同樣端著長槍殺氣騰騰的石雲彪和莫幹山,甚至還有前不久才從軍的馬尚善、陳墨涵和王西村之流的新成員,那些年輕的臉上居然也被鑄進了仇恨的顏色。


    在劉漢英的印象中,石雲彪、莫幹山以及七十九大隊的中隊長和班排長們,似乎每時每刻都存在於他們的士兵之中。就是他們,每時每刻都在向七十九大隊的士兵們灌輸著那種可貴而又可怖的東西——仇和恨。


    白駒過隙,鬥轉星移,老兵們成了中堅,新兵們成了老兵,而把他們凝固在一起的那種仇恨的精神卻絲縷相傳,永恒不死。於是,七十九大隊成了一支真正具有仇恨的部隊。真正具有仇恨的部隊是蔑視一切的,可殺而不可辱。


    況且,七十九大隊還有一套獨特的自成體係的治軍方略呢。


    劉漢英曾經對石雲彪、莫幹山等人的根底作過研究。原七十九軍幾乎沒有黃埔係軍官,就連保定軍官學校出身的也鳳毛麟角。但是這支軍隊有一個奇怪的特點,那就是連以上軍官都要讀戚繼光的《練兵實紀》和《紀效新書》,營以上軍官要能背誦某些篇章,團至軍的軍官要熟讀孔明的《將苑》。在非戰鬥情形下,每個月要集中上一次大課。


    兩個月前,劉漢英去七十九大隊巡視,遠遠望去明晃晃的一片,那是刮了光頭的莫幹山帶著同樣刮了光頭的排以上軍官們正在搖頭晃腦地背誦——夫為將之道,軍井未汲,將不言渴;軍食未熟,將不言饑;軍火未然,將不言寒;軍幕未施,將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張蓋……


    劉漢英當時頗不以為然,鄙夷地認為這是生搬硬套古人的治軍原則,既呆板拘泥又充滿了酸腐氣。但是不久之後劉漢英就發現自己錯了。


    七十九軍的這些人,不相信黨國領袖而偏偏敬重於傳統將道。原軍長武培梅經常對部屬講述“昔者良將之用兵,有饋簞醪者,使投諸河與士卒同流而飲”的故事。這些故事是深入人心的。無論是武培梅還是師長旅長們,直到石雲彪莫幹山之輩,莫不與士兵同餐共飲。反複的灌輸加上軍官自身行為的影響,使部隊形成了獨屬於他們自己的宗教。曾經蒙奇天大冤至今仍然滿腔悲憤,又使得七十九軍的殘部心淨如水勵精圖治。


    從收編為七十九大隊至今,劉漢英沒有發現七十九大隊有一名軍官貪餉,沒有發現七十九大隊有一名官兵抽大煙,沒有發現七十九大隊有一名官兵嫖娼賭博。劉漢英所見到的最多的是石雲彪和莫幹山跟士兵們蹲在一起吃飯。石雲彪有一句口頭禪——士兵吃肉,軍官吃菜;士兵吃幹,軍官吃稀;士兵吃稀,軍官喝水。


    這太可怕了。


    這樣一支部隊,就像一隻鐵桶,被一種卓越的精神箍緊了。他們有仇恨,他們的心中有淤血的鬱結。隻要你不把東條山事變的真相說清楚,隻要他們的仇恨依然在懷,部結依然在胸,那麽他們就不可能與你同心同德。


    為什麽要沉默呢?沉默不是默認,不是說咽下一口熱血就冷卻了。打脫門牙和血吞,不是白吞的。沉默得越久,壓抑得越深,最終爆發出來的仇恨的力量就會越大。作為凹凸山地區的軍政最高長官,劉漢英是十分清楚這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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