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普景找到楊庭輝的時候,楊庭輝正在同竇玉泉下象棋,王蘭田在一旁觀戰。見張普景進門,楊庭輝說:“來,老張,快來幫我支一招。這個老竇,棋風刁鑽,以退為進,硬是滴水不漏。明明兵臨城下了,你看,十幾個回合了,我總將不死他。”


    張普景對下象棋不感興趣,淡淡地說:“玩這個我不在行。老王也是高手嘛。”


    王蘭田坐著不動,說:“我不幫誰支招,但我可以給你們點破一下局勢。其實紅方的嚴重性不在於總將不死藍方,藍方貌似被動防禦,但老楊沒有看出潛在的機鋒。隻要停止進攻,藍方有兩步棋,老楊則大勢去矣。”


    楊庭輝意外地哼了一聲,說:“老王你這是危言聳聽吧?我這大後方防守嚴密,相仕齊全,我看不出險在何處。”


    王蘭田向竇玉泉看了一眼,遞過去矜持的微笑,彼此心照不宣。王蘭田說:“當然,老楊也有一步起死回生的好棋,老竇你讓不讓說?”


    竇玉泉連連擺手,說:“觀棋不語真君子。老王你不能說,你一說破,我慘淡經營的優勢就全沒了。”


    王蘭田很得意,又對張普景說:“老張你來看看,就看紅方態勢,就動一子,全盤皆活。動的不是地方,再怎麽垂死掙紮也回天無力了。老張你能不能看出是哪一步?”


    竇玉泉說:“老張你要是看出來了,你可以說。不過,我料定你這個臭棋簍子看不出來,你要是都能看出來了,我這也就算不上置於絕地而後生的大手筆了。”


    張普景站在一邊看了幾眼,紅方大兵壓境,直逼藍方中樞,而藍方僅有兩馬一卒在紅方縱深,可以說是輕兵冒進,確實看不出有多少險情。但他更看不出藍方出奇製勝的招數。看不出個所以然,張普景便說:“我是來找老楊談問題的,你們玩在興頭上,就改日吧。”


    楊庭輝抬頭看了他一眼,見張普景一臉正經,說:“噢,別走啊。談什麽問題?又不是鬼子打來了,能有多大個事?你且耐心等待,鹿死誰手很快就見分曉。老王你別自作高明,我下棋喜歡下險棋,看好,就是這一步,你老竇奈何我不得。”說完,掂起攻入藍方右側的那匹馬,架在自己的炮位上,擋住了藍方進攻之車的退路。


    竇玉泉全神貫注在棋盤上,略一思忖,毫不猶豫地吃了楊庭輝的那匹馬,慷慨地付出一隻車的代價。但是,當楊庭輝隔山一炮打過去之後,恰好鬆了竇玉泉的馬腿,遂用一卒拱掉楊庭輝的一個仰角仕。楊庭輝以為占了便宜,翻過來一炮敲掉了這隻放肆小卒,就這一下壞了,竇玉泉的一隻炮從大後方隔山打過來廢了楊庭輝的當心卒,再橫拱惟一剩下的那個兵,吃中仕,鎖咽喉,迫使楊庭輝的老帥撥邊,再用最後的主力那匹馬將軍,至此,楊庭輝隻好推棋認輸,哈哈一笑說:“這次不算。我正在運籌帷幄,老張卻來幹擾。他一說要談問題,我就很緊張,分心了。”


    竇玉泉也站起身,看了看王蘭田,說:“我們是不是要回避一下?走吧。”


    楊庭輝說:“走什麽走?都是領導幹部,有問題大家一起聽嘛。”


    張普景怔了一下,說:“老楊,還是我們兩個先單獨談談吧。”


    竇玉泉和王蘭田離開之後,楊庭輝喊警衛員給張主任倒了一碗大葉子茶,兩個人便相對而坐。張普景從軍裝的口袋裏掏出一摞材料,遞到楊庭輝的手上,說:“老楊,最近我寫了個東西,你先看,看完了咱們再談。”


    楊庭輝在接材料的同時觀察了張普景的表情,那張一向嚴肅的臉上沒有表情。楊庭輝便慎重了,捧在手上一絲不苟地看了下去。楊庭輝沒有想到,張普景主動送給他看的這份名為《凹凸山的革命將向何處》的材料,居然是一份告狀信,裏麵主要的矛頭就是指向他楊庭輝的,不僅有觀點,還有事實。材料的下麵,赫然落著張普景的大名。


    在經過大量的調查並掌握了第一手資料之後,張普景對照黨的各項方針政策,對凹凸山根據地過去和現在的狀況都有了翔實的了解。他敏銳地發現,這裏存在著相當嚴重的自由主義、宗派主義、機會主義、軍閥主義甚至封建主義,革命的純潔性和隊伍的純潔性都令人堪憂,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作為一名政治工作者,他有義務進行鬥爭。


    楊庭輝一口氣看完,良久不語,後來站起身背起手,在房間裏來來回回地踱了幾圈,微笑著問張普景:“這份材料你打算交給誰?”


    張普景毫不含糊地說:“當然是交給江淮軍區和分局——如果你同意的話。”


    楊庭輝說:“我沒有權力不同意,你也用不著征得我的同意。但是,對材料中的問題,我是有必要進行爭論的。你說我一方諸侯山大王,一手遮天,個人獨斷專行,我不能接受。我一身兼任三職這不是我個人自封的,這是上級任命的,也是凹凸山革命事業的需要。這裏麵怎麽沒有民主?重大問題我從來沒有自作主張,都是跟同誌們商量的。我們黨的組織原則是民主集中製,但是在對敵鬥爭複雜的特殊的環境裏,要保證權力的高度集中。權力集中在我楊庭輝的手上,不是集中在敵人的手裏。任命幹部,指揮部隊行動,我們都是開會研究的,有時候還表決。”


    張普景說:“可是,你一身兼任三職,成為絕對權威,無形中對其他同誌形成壓力,惟你馬首是瞻。楊庭輝同誌,你利用了你的資曆和威望,也利用了組織對你的信任,因此,即便是表決,也並不能真正代表集體意誌。”


    楊庭輝說:“那就不是我的問題了,共產黨員應該堅持正確的立場,如果說大家惟我馬首是瞻,那隻能說明,我有能力有資格讓同誌們接受我的意誌。你說權力絕對集中必然會形成獨裁,我同意。但是我沒有搞獨裁,我可以說,凹凸山的權力是高度集中而不是絕對集中,高度集中在核心手裏,而絕對集中在整個組織的手裏。你說我在凹凸山搞個人崇拜,搞宗派,排斥持不同意見的人,重用自己信得過的人,這話言過其實。你有什麽根據?”


    張普景說:“下麵好多同誌都有反映,說是在凹凸山隻聽楊司令員和王蘭田同誌的指揮,這不是個人崇拜是什麽?陳埠縣的梁大牙甚至跟幾個中隊長暗授機宜,說是要跟著幾個人,團結幾個人,提防幾個人,收拾幾個人,這不是宗派主義又是什麽?這樣的思想絕不是梁大牙自己發明的,根源來自上麵。你當然要負主要責任。”


    楊庭輝側過臉來盯著張普景:“梁大牙真的這麽說過嗎?你是怎麽知道的?”


    張普景頓了一下,他不想暴露他給政工幹部交代,要大家互相監視的事實,於是含糊答道:“基層的同誌反映的。”


    楊庭輝對此倒沒有太在意,笑了笑:“這個梁大牙,你說他是個粗人吧,他還有歪門邪道的一套……我承認,在有些問題上,我表的態多了,處理的問題多了,話說多了,給大家樹立威信的機會少了,這是事實。但也不能扣上宗派主義的帽子啊。同誌內部不搞親疏,但是,還有個團結方法問題。老張你們在團結上也有問題,看不起工農幹部,以一把尺子量人。我還是那句話,沒有天生的革命者,也沒有天生的革命信仰和覺悟。培養人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操之過急適得其反。梁大牙有缺點,但我看他優點大於缺點,我們要利用他的優點改造他的缺點。但你說梁大牙以殺漢奸為名,借機逛窯子狎妓,我姑息養奸,這有什麽根據?梁大牙拿腦袋保證他沒有……幹那個事,其他同誌我也問了,都說沒有。”


    張普景說:“他們的話能相信嗎?肯定是串通好的嘛。如果沒那個不健康的想法,在哪裏不能殺漢奸,卻偏要在妓院裏殺?漢奸是殺了,但是我們八路軍的名聲也受到了玷汙。我是沒有證據,但我不會放棄調查。”


    楊庭輝嚴肅起來了,說:“張普景同誌,我提醒你,我們是在戰鬥,戰鬥是複雜的,在那樣的環境裏,他們冒著生命危險,深入虎穴取得了戰鬥的勝利,我們應該大力表揚,你為什麽不看到這一點?”


    張普景說:“抗日也不能不擇手段。”


    楊庭輝火了,說:“不擇手段也是手段。對敵鬥爭需要我們采用各種手段。隻要對抗戰有利,一切手段都是正當的。誰揪辮子找茬,就是破壞抗日。”


    楊庭輝的話說得很重,張普景一時竟然無言以對,隻好再打出一張新牌:“梁大牙嚴重排斥李文彬,出自己同誌的洋相,損害同誌的威信,這是事實吧?”


    楊庭輝說:“這是事實。實踐證明,李文彬是個好同誌,對革命滿腔熱忱,沒有三心二意。對敵鬥爭經驗是差了一點,但是有朝氣有幹勁。我已經不止一次狠狠地批評過梁大牙,要他尊重李文彬。看來他做得還不夠,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都要重錘敲打梁大牙。”


    張普景說:“老楊你別搪塞,在梁大牙這個問題上,你確實是過於遷就的,上次梁大牙擅自帶人到藍橋埠給漢奸朱惲軒祝壽,這麽大的事情,影響極壞,可是我們僅僅隻浮皮潦草地警告一下就完事了。這太過分了,也讓人實在不好理解。”


    楊庭輝略微沉吟片刻,說:“老張,這個問題是個問題,但是我跟你說,像梁大牙這樣的人,你說對他怎麽辦?調教好了他是一個好幹部,操之過急就適得其反。我們當初決議讓他到陳埠縣去,就是做好了思想準備,允許他犯錯誤。我不是不主張處理,隻是主張暫時不作嚴肅處理,這筆賬我們給他記著,時機成熟了,再收拾他。”


    張普景窮追不舍,說:“他不是犯錯誤,而是犯罪。給漢奸祝壽,這是個原則問題。”


    楊庭輝說:“朱惲軒不是漢奸。王蘭田同誌已經派人調查過了,朱惲軒給鬼子當維持會長,是不得已的事情,他幫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張普景說:“這個道理說不通。接受偽職,就是漢奸。如果我們的每一個八路軍大隊長都去向漢奸維持會長感恩戴德磕頭祝壽,那我們的工作還怎麽做?”


    楊庭輝多少感到有點理虧,想了想說:“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嘛。梁大牙的情況比較特殊,那個朱惲軒對他有再造之恩。當然了,這件事情肯定是不對的,但是我們不能要求梁大牙昨天參加八路軍,今天就把覺悟提高到你我的水平。就那麽點事,我們就把梁大牙斃了?那恐怕更不合適。我的觀點是,還是慢慢來,如果再發現梁大牙有類似的混賬行為,那就嚴懲不貸,殺頭都可以。但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我們要允許同誌犯錯誤,也要給同誌立功贖罪的機會。”


    如此一說,張普景就沒有話說了。


    楊庭輝又說:“嚴格的講,凹凸山的部隊是有一些問題,有拿老百姓東西的,有酗酒打架的,有開小差的,也有搞腐化的。但是,我的同誌哥,你要看到,我們的隊伍是由農民和小作坊小煤窯工人組成的啊。現在是統一戰線時期,我們應該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抗日。我沒有那麽多像你這樣既有豐富的革命理論、又有高度革命覺悟的人來組成我們的部隊。昨天他們還對革命一無所知,今天他們卻為革命來戰鬥了,他們未必有明確的革命信仰,但他們可以為革命去流血去犧牲。他們是不懂得革命理論,但他們幹的是革命事業。我們是先培養他們革命理想,等他們學懂了《共產黨宣言》才來打仗呢,還是讓他們先扛起槍杆打擊敵人呢?我的看法是,應該讓他們先投入到鬥爭當中。至於革命覺悟,可以在實踐中提高。今天他不是個革命者,明天他們有可能是最先進的革命者。老張你同意我的觀點嗎?”


    經過幾輪交鋒,張普景漸漸地就有些泄氣了,但是,他提醒自己,絕不能後退。楊庭輝這個同誌是一個老資格的根據地創始人,是一個受過文化熏陶的領導人,他不僅有豐富的鬥爭經驗,也有演講煽動的才能。他的話說得滴水不漏,但是,他在狡辯,他在迂回,他是利用凹凸山的特殊性取代原則的嚴肅性,他用客觀理由和實用主義態度削弱了主觀能動作用。他就是要維護他的絕對權威,形成以他為核心的領導體係,所以他大量重用諸如王蘭田、梁大牙、宋上大、安雪梅、薑家湖這樣對他惟命是從的人,而排斥來自江淮軍區的領導幹部。即便你說得再動聽,你也否認不掉宗派這個事實。梁大牙這樣的人不是不能革命,也不是不能改造成革命者,但是,如此突飛猛進地提拔並且放手使用,讓其感恩戴德,這就是宗派主義的思想在起作用。


    張普景說:“老楊,我的批評你可以不接受,但我堅持。這些問題我今天提出來了,不是空穴來風信口開河。凹凸山根據地靠我們大家建設,我們應該有更高的標準。”


    楊庭輝說:“我不否認你的正直和正義,你的批評有合理的地方,我要引起反思。君子坦蕩蕩,你能把這份材料讓我過目,說明心中無鬼。把材料送到軍區和分局,那是你的權利。你想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


    張普景說:“我跟你說實話吧,我並沒有當真想把這個東西交上去,因為有些問題是存在的,有些問題證據還不是很充分,隻是憑直覺和預感。我想我應該把這種直覺和預感向你通報,引起注意。我看是不是可以這樣,我們兩個現在不去爭論是非問題,我們再冷靜地思考一個階段,再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


    楊庭輝卻說:“不,既然問題已經挑出來了,就要解決,這也算是開展思想鬥爭的一種方式吧。我不能對同誌的批評采取漠然態度。我建議,讓政治部的同誌把材料抄寫幾份,分發到大隊和營以上幹部的手上,大家都參與討論。”


    張普景深感意外,並且惶惑:“這……這不合適吧?我們領導人之間的爭論,用不著沸沸揚揚,這樣會引起混亂的。”


    楊庭輝說:“這是光明磊落的事情,這份材料雖然主要批評了我,但是它涉及到整個凹凸山的工作。有些問題,子虛烏有,但是可以敲敲警鍾。有些問題,程度不同地確實存在,大家都要重視。”


    張普景仍然困惑,他鬧不清楊庭輝為什麽在很短時間內就變了態度,更鬧不清這態度變化是為了什麽?盡管張普景始終認為自己問心無愧,但是,由楊庭輝提出來把爭論麵擴大開來,他還是難免有些狐疑。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老楊這個人做事就更是有目的的了。他要達到一個什麽樣的目的呢?


    可是後來發生的事又似乎沒有什麽異常情況。既然爭論是張普景引起來的,楊庭輝又堅持要開展爭論,張普景就沒有退路了。當然,他也不會退縮。張普景提出,爭論一下未必是壞事,但為了維護領導層的團結和穩定,防止不必要的思想混亂,爭論麵不宜過大,在分區黨委和特委成員中爭論就行了,材料也不用政治部的同誌抄寫,一千多字,他自己再抄寫四份,發給王蘭田、竇玉泉、楊庭輝、江古碑,大家調查研究三天,三天後討論。


    討論結果出乎張普景的意料,楊庭輝在正式的討論會上幾乎一句沒有重複他跟張普景麵對麵爭論時說的那些話,而是率先態度誠懇地作了自我批評,說這些年主要精力用在根據地建設上了,放鬆了學習,也確實有忽視政治思想的傾向,主觀上沒有搞宗派主義的思想,但在部隊和基層有了這個苗頭,他這個主要領導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對部隊進行一次思想教育,反對宗派主義、反對軍閥作風、反對紀律鬆弛現象、杜絕腐化墮落行為,等等。並提出,堅持民主集中製,加強基層黨支部的作用,連隊和中隊政治指導員有權向上級反映同級幹部的問題。


    楊庭輝帶了這個頭,就為討論會扭轉了調子,成了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會議,而且自我批評成為主流。


    楊庭輝的自我批評令張普景在意外的同時,還暗自負疚。這是怎麽回事?我對於同誌是不是過於苛求了?我是不是過低地估計老楊的覺悟了?我是不是又在犯極端化的錯誤?實在想不明白了,甚至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這樣的氛圍裏,張普景自然也作了自我批評,而且是誠意的,絕不是敷衍塞責的,批評了自己懷疑同誌的狹隘,不正視客觀實際務虛不務實的飄浮作風,以及亂扣帽子傷害同誌,等等。為了團結,張普景又主動提出,鑒於有些問題證據不足,要求大家把分發到各自手中的材料銷毀,以免影響部隊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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