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朱預道終於清醒了。


    摸了摸身上,腰裏掖著的那幾塊緞子布也不見了。心裏一陣懊悔,真不該貪那點花哨便宜,不僅給李文彬抓住了亂搞男女關係的把柄,連累了嶽秀英,恐怕還要因此連累梁大牙,甚至要連累到東方聞音。


    朱預道此時還不知道,就在同一座山裏,就在這同一個黑乎乎的山洞般的院子裏,梁大牙也已經被拳打腳踢地關了進來,並且就關在他的附近。


    這裏是江古碑領導的特委社會部,關押人犯的房子是一座寺廟的耳房,被人稱之為“改造院”。


    朱預道所領教的皮肉之苦,梁大牙無一例外地都加倍領教了。對於梁大牙,無論於公於私,江古碑自然又多了些不明不白的怨恨,所以下手也就更狠了,並且模仿日軍的老虎凳、壓杠子等酷刑,打得梁大牙體無完膚。


    但是梁大牙認定一條死理,不見到楊庭輝和王蘭田,他什麽也不說。要說,就隻有一句話:“老子是八路軍的大隊長,老子沒有給鬼子當奸細。”


    打急了,就吼,就罵,就撞牆,吼一聲:“要殺要刮狗日的看著辦,二十年後老子還是一條好漢,那時候還要找你們算賬,看看咱們誰是漢奸誰是八路。”


    在梁大牙的瞳仁裏,隻有楊庭輝和王蘭田才是組織。沒入黨那陣子,他壓根兒不知道共產黨是哪路神仙,他是從楊庭輝、王蘭田那幾個人的身上認識共產黨和八路軍的。別說李文彬,就連竇玉泉、張普景那樣的分區首長他也沒放在眼裏。所以當江古碑問到他當初準備投國軍的事情時,他居然回報了嘿嘿一聲冷笑,說:“那是啊,那時候幸虧遇上了楊司令,要是一開始就遇上你們這幾個狗日的,此地肯定留不住你梁大爺,老子恐怕都在劉漢英那裏當團長了。”這番話自然又被作為一條罪證記錄在案,同時他也十分現實地多挨了一頓臭打。如此三五個回合下來,梁大牙已是鼻青臉腫麵目全非。


    在梁大牙麵前,江古碑就沒有在朱預道麵前那樣從容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盡管已經成了階下囚,但是梁大牙隻要一息尚存,就虎威不倒,那雙充滿了野性的凶猛的目光往往讓江古碑心虛。在最初的勝利激情消退之後,江古碑就很少親自出麵審訊梁大牙了,而是把他交給了社會部的“特警隊”,下放權力,隨便他們怎麽拾掇梁大牙。


    挨打的還不僅是梁大牙和朱預道。


    這次“純潔運動”,從分區到分隊,總共抓起來八十多個人,有的的確有問題,譬如腐化墮落搞女人。有個排長擅自帶部隊打了個土豪分浮財隱匿不報;有個副中隊長從夥房裏偷了一隻羊腿托人捎給斜河街的老相好,有個班長把繳獲的兩支三八大蓋埋到高粱地裏,後來又以三十塊大洋的價錢賣給了江店集的一個地主,等等。


    當然,多數還是無線上綱,抓的最多的,還是那些被江古碑和李文彬等人認為是“宗派主義”的人,譬如有兩個戰士在一起閑聊天,戰士甲說:咱們是共產黨的隊伍,可是誰是共產黨呢,一麵也沒見過。戰士乙說:怎麽沒見過?楊司令就是共產黨——就這一句話,兩個戰士都被抓起來了。共產黨是什麽?共產黨是個組織,是由“員”組成的,是偉大的組織,楊庭輝怎麽能代表共產黨呢?當然要抓起來。還有一個獨立營的連長,說過一句話:“楊司令要是真的離開凹凸山,往後的仗就難打了。”——此人更得抓起來。世界上沒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連這點革命覺悟都沒有,還算什麽革命者?


    運動的方式是層層發動,互相揭發,你說過什麽,他做過什麽,甚至某某想過什麽,都在揭發之列。運動是革命的運動,革命的運動依靠的是群眾。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到了最後,被抓起來的也都還是群眾,連凹凸山革命根據地的老群眾、分區副參謀長薑家湖也被抓起來了。薑家湖是當初跟隨楊庭輝到凹凸山創建根據地的三個人當中惟一沒有犧牲的人,對於楊庭輝忠心耿耿,在凹凸山對敵鬥爭中立下了汗馬功勞,而且為人處事謹慎,老實巴交的。把這樣的人也抓起來了,就不能不讓人心寒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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