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了一個後晌的凹凸山在入夜後沉寂下來,天上若隱若現地跳動著幾顆星星。新建的補充營在森嚴的警戒中進入了豐富的夢境。一縷淒婉的二胡琴聲從營部庭院一間小屋的門縫裏流出,如同一根斷斷續續的遊絲,點點滴滴地滲進凹凸山連綿逶迤的溝壑,淹沒在此起彼伏的蛙鳴蟬吟之中。


    陳墨涵麵壁揉弦,如入無人之境。曲子是古典管弦名曲《十麵埋伏》,卻又不拘泥於原作,有許多即興的成分,時而淺吟低徊,如傾如訴;時而急弓繁弦,如疑似問;時而跌宕豪放,如江河之水一瀉千裏。


    正拉得忘我忘物,驀然聽見一陣敲門聲,那聲音極其輕微,像是猶豫不決,然而陳墨涵還是十分清晰地聽見了。


    琴聲戛然而止。


    陳墨涵收弓撫杆,迅速從旋律中脫出身來。擎槍在手,打開門一看,陳墨涵驚得目瞪口呆。出現在他視野裏的,是一團白色的影子,那影子一見到他,便不由分說地向他蠕動,看樣子是有氣無力了,然而卻堅定不移地用自己的腦袋磨蹭他的腿杆——天啦,是雪無痕。


    812高地之戰,屍積成山血流成河,高地上連一棵活著的樹木都見不到了。幾天之後清理戰場,莫幹山特意指派幾名士兵尋找雪無痕的屍體,要把它同石雲彪葬在一起,卻沒找到。沒想到在這個月朗之夜它卻悄無聲息地出現了。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雷霆放歌把它喚醒了嗎?是一曲《十麵埋伏》的琴聲又將它引回到這片生死不已的戰地嗎?


    哦,這個飽經滄桑大智大勇的生靈,這個在兵荒馬亂中大難不死的愛國者,這個輕利重義忠貞不屈的畜牲,這個從未膽怯屢建功勳的卓越士兵,這個七十九團最親密的朋友和最默契的助手,這些天來,你在哪裏?嚐了千般苦,受了萬種罪,你依然活著,依然舉著高貴的頭顱,依然閃爍著能夠洞穿各種陰謀的犀利的目光,依然循著戰友們的歌聲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你就是一艘不沉的戰艦啊,你何以知道我陳墨涵就是你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人呢?七十九團還剩下三百多人,你連莫幹山都沒有去找,卻為何如此義無反顧徑直奔我而來?


    哦,雪無痕啊雪無痕,你將是我靈魂的一麵旗幟和惟一的知音啊。


    陳墨涵扔掉二胡,淚流滿麵地抱起了雪無痕。燈光下細細打量,雪無痕顯然是受過重傷的,它的左肩和右後臀部有刀疤,右耳朵上有兩個洞穿的窟窿,自然是被子彈打的。


    不可思議的是,雪無痕身上所有的傷口都已經痊愈,右後臀上還有紫藥水的痕跡——這說明雪無痕曾經接受過治療。治療者是誰,隻能是謎了。


    雪無痕的到來,給陳墨涵帶來了極大的慰藉。他像是在冥冥之中得到了一道神諭:無論如何,必須往前走下去,後退是沒有出路的。物競天擇,他必須高舉一麵旗幟,帶領一支苦難之旅走出沼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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