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窗外是一湖墨黑的天,星光隱約,似乎離得很遠。村莊沉沉地睡了過去,不聞雞鳴犬吠。這種空前的靜謐像是一張無形的網,正在悄然張開。


    李文彬終於開口說話了:“沒想到啊沒想到,革命這幾年,越革越糊塗了。同誌們血裏火裏開創的鬥爭局麵,竟然交給了這麽一些人來領導。誰是革命的忠誠戰士?他們能算嗎?我到凹凸山來搞地下工作的時候他們在哪裏?他們那時候對革命恐怕連聽都沒有聽說過,他們到底有多大的貢獻?”


    崔二月知道李文彬不僅指的是梁必達的提升,可能更使他不理解的還是對於朱預道的使用。如果說李文彬和梁必達之間曾經有過誤會,那麽他同朱預道之間的關係就不僅僅是誤會的問題了,其中可能結下了更深的怨恨,朱預道差點兒就死在了李文彬的手裏,而現在朱預道又接替梁必達擔任了陳埠縣的大隊長,軍事指揮權仍然牢牢地把持在他們的手中,而李文彬作為一個在陳埠縣開展工作數年的老革命,在此次調整中,不僅沒有得到提升,卻反而跟一個資曆淺薄的新手而且是有過怨恨的新手配起了搭檔,甚至還要受製於他,心裏的別扭也就自然難免了。


    “老李……你是最早到陳埠縣來搞工作的,可是,這組織上的事情咱就不明白了,我想,你的成績大家都是看得見的,你要想開一些……”


    李文彬陰沉著臉說:“我想得開,可是我不放心,你明白嗎?我是不放心。”


    崔二月站起身子說:“老李,我看你今晚不痛快,早點歇息吧,我……”


    李文彬一把拉過崔二月的手:“二月,你別走,我有點……不知道怎麽搞的,我有點……害怕。”


    李文彬終於暴露出了他脆弱的一麵,他預感到,橫在他前麵的障礙,不僅是心眼極多的朱預道,也不僅是詭計多端的梁大牙,以他現在的心態,就連竇玉泉那雙老謀深算的眼睛,似乎也隱藏著冰冷的殺機。他很後悔他不該一再在竇玉泉的麵前提及他當年曾經主張對梁大牙“斬草除根”那碼子事,這個人肚裏有牙,他的真實內心你永遠也休想把握。他不相信竇玉泉當真有那個膽量向梁大牙交底。一個人掌握了另一個人的秘密,絕對不是好事,這個賬就是眼下不算,將來也是要算的。他想他是太意氣用事了。


    沉默了一陣子,崔二月隻好重新坐了下去,用一種充滿了溫情的語調說:“老李,我真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讓你高興起來。你說吧,我做什麽?”


    李文彬捏住崔二月的手,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眼睛,很長時間才說:“二月,我在凹凸山這幾年,你對我情深意重,可以說你是我在這裏惟一的親人和最知心的同誌,我跟你講,我們幹革命,既要同日本鬼子戰鬥,又要同國內的反動派戰鬥,還要同內部的錯誤思想和作風作鬥爭。我不相信梁大牙他們是真正的布爾什維克,至少目前不是。所以,我還要堅持我的原則,隻要我發現了他們的錯誤行為,我就要進行堅決的抵製。也許,他們會排斥我,要是我遭到了錯誤的批判和打擊,你能相信我是一個忠誠的布爾什維克嗎?”


    崔二月不知道布爾什維克是個什麽概念,但還是點了點頭說:“這條路是你領著我走上的,我是通過你才認識到我們事業的偉大。我永遠都相信你。”


    李文彬的眼睛直到這會兒工夫才放射出些許光彩,並且湧上了一層潮濕。


    崔二月又說:“老李,我真的希望你能多保護自己,我如今是別人的人了,我心裏惦著你,可是我卻不能照顧你,冷暖全靠你自己多保重了。”


    李文彬說:“二月,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會保護自己的,我要頑強地戰鬥下去,隻要我李文彬不死,隻要我還在凹凸山根據地,我就不會消沉,我要用我的戰鬥事實給他們看看,誰是真正的布爾什維克。”說完,便擁住崔二月,把兩行燙熱的淚水灑在她的肩上。


    崔二月站起身子,把自己的一雙渾圓柔軟的胳膊交給了李文彬微微悸動的肩膀。兩副血氣正旺的年輕的身子在分別已久之後,重新熱熱地粘合在一起,傳遞著無限的酸楚和幸福。他們就這樣擁抱著站立了很久,終於糾纏著跌跌撞撞地撲到等待多時的床前……


    閂緊的木門就在這個時候被踹開了。


    當一柄烏亮的槍管指向李文彬的後腦勺的時候,崔二月驚恐地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膛,她還沒有來得及喊出聲,眉心便被一聲脆響擊中,頓時綻開成一朵鮮豔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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