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秋江確切地得到莫幹山的死訊,已經是反“秋季攻勢”取得勝利之後的事情了。


    由於高秋江的情報準確及時,使凹凸山國共雙方的抗日武裝得以及時聯手,在出現變節分子的極其不利的情況下,梁必達處變不驚,迅速製定對策,雙方長官能夠審時度勢,迅速達成統一思路,調整了戰術計劃。尤其是八路軍凹凸山分區梁必達司令員提出將計就計的作戰原則,施行誘敵深入戰術,在河口鎮和天堂寨一線部署了堅強的防禦陣線,國民黨軍和八路軍共投入兵力四千餘人,使敵久攻不下。


    戰鬥第二階段,針對敵人迂回的企圖,兩軍又果斷撤離主戰場,在陳埠至二龍山之間廣大的丘陵地帶對深入之敵實施穿插分割,將殘敵包圍在大小七個戰場上,凹凸山軍民曆經兩天的浴血苦戰,終於粉碎了日軍一舉蕩平凹凸山的野心,並且俘敵數百,繳獲一批輜重。


    劉漢英派人給高秋江傳達了他的口頭嘉勉。


    劉漢英說,除了他本人和旅部對高秋江的嘉勉以外,還將高秋江深入敵軍腹地,不避生死獲取情報的傑出作為呈報了最高長官部,長官部對於高女士的行為深為讚許,將頒文授予她“挺身巾幗”的稱號,正式文本不久將到凹凸山,屆時旅部還要宣布對她的特別任命。


    高秋江沒有理由不為自己的成就感到欣慰。可是這欣慰迅速便被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悲憤淹沒了。


    傳達口信的是“戰地女子挺身隊”的一名姐妹,她在將長官交代的事情辦完之後,試探著問起了高秋江同莫幹山的關係。高秋江回答說是親戚關係,這位姐妹便極其神秘地告訴了她,莫幹山在半年前就被人打死了。


    高秋江在那一瞬間猶如五雷轟頂。直到報信的姐妹離開,她才發現自己的嘴裏含了滿口鮮血。在這個勝利的秋日,充塞在高秋江心靈的,除了悲憤,便是一副寬闊高大的身軀。她不相信莫幹山會被一夥身份不明的草寇打死。這裏麵一定有隱情。莫幹山之死有名堂。


    度過了漫長的悲痛,高秋江的腦海裏倏然電光一樣閃過一個問號——陰謀,或許這一切都是陰謀的組成部分。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在初春的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劉漢英顯得那樣的和藹和善良,劉漢英對她交代任務時是那樣無微不至,劉漢英甚至還親切地詢問了她的愛情。還有……高秋江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了,還有,還有那場澎湃大雪裏喧鬧的圍獵,甚至還有那盆爐火旁的生死相戀,都有可能是一個設計周密用心良苦的陰謀的組成部分。


    是他們共同殺害了莫幹山。


    一夜之間,高秋江的心靈從秋天走進了冬天。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不動聲色地消失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故事剛剛開了個頭就結束了。她惟一的依托和歸宿粉碎了。那麽她為什麽還要戰鬥呢,她究竟是為誰在戰鬥呢?他們殺害了她的心愛人,她卻在執行著他們的命令,她在效命於他的敵人,她甚至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幫凶。


    在凹凸山軍民反“秋季攻勢”取得勝利的第二十一天的下午,秋日依然,肅殺的秋色從遠處的凹凸山脈滑下來,湧進了小城的窗口,注滿了高秋江的心扉。她凝望著窗外搖曳的梧桐樹葉,看著它們一點一點變黃,一點一點枯萎,一點一點地失去了生命的色澤。她像是在讀一本書,讀著一個人的眼睛,讀著一段如煙似塵的曆史。勝利於她已經毫無意義了。她的情感被一個事實凝結在寒冷的冰層上。一個人連她的愛人都失去了,那麽她還要什麽勝利呢?可——笑!


    恍惚中,她的思緒穿過淚的煙雲逆流而上,她一遍一遍地看著他,看著他穿著那身暗藍色的大褂,看著他在一望無際的平原阡陌上縱橫馳騁,看著他在瓢潑如注的雨中馱著一個俏皮的女子艱難而幸福的跋涉。終於,她的視野裏出現了一盆火炭,她讀到了她生命中最燦爛動人的一頁——


    那是一盆神奇的火炭,它注定要燃燒在她和他共同擁有的天地裏。就是在凹凸山廟子崗旁邊七十九團團部莫幹山的屋子裏,在那一盆如醉如癡通紅燃燒的火塘邊,一對未成眷屬的有情人終於燃燒並且融化在一起。


    現在,上蒼已經告知,那原來竟是他們惟一的和最後的一個晚上。


    那天,當高秋江坦然地解除自己身上的最後一件包裝時,莫幹山的眼前迷茫一片,那間小屋仿佛已不再是小屋,在莫幹山的眼裏,它幻化成了一派春天的原野,剛剛綻蕾的油菜花就在腳下俏皮地開放,在地埂邊紫紅色的蒲公英的點綴下,簇擁著搖曳著匯成一望無際的金色海洋,漣漪如浪,一圈圈地推向天穹盡頭。在這奇卉異葩的世界裏,一個潔白的美麗冉冉升起了,像太陽一樣照耀在爛漫的春天裏。


    兩行淚水從莫幹山的眼眶裏洶湧而出,流過幹燥的臉膛和蓬亂的胡須,汩汩地墜在地上。莫幹山屈下了他的高大的身軀,顫抖著跪了下去。


    “秋江……我對不起你……可是,你這是為什麽啊……”


    “大山子,過來吧,讓我們做一回真正的有情人吧。”


    “可是……可……”


    “不要緊,我知道你是一個君子,我不會壞了你的德行,蒼天有眼,也會原諒我的,這是我的第一次,也必然是最後的一次。我的身子是幹淨的。過來吧,我可憐的大山子,有了這一回,我的路就好走了。”


    莫幹山終於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向高秋江,彎下腰去,把她輕輕地托在手上,又輕輕地走到床前。高秋江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悸動。


    火塘像是一個慈祥的老者,燃燒出會意的笑聲。鮮豔的玫瑰色彌漫了熱烈的小屋。莫幹山長久地佇立在床前,安靜地俯瞰著一泓清澈的泉水。


    莫幹山緩緩地解下了自己的軍裝。


    在那個重要的時刻,她知道他的心裏在湧動著怎樣的波濤。


    他最終越過了那條寬寬的河流,向她走過來了。


    他站在她的床前,像是一個將軍在檢閱他的士兵,沒有驚呼,沒有讚美,隻有熱血在血管裏奔湧澎湃。


    她就那麽死去一般長久地等待著,不再震顫,不再慌亂,心平如水,思緒如空,她在等待中複蘇著遙遠的思戀和渴望,為他展開了她的曆史和將來。過去的歲月裏,她在頹廢和凶悍的外衣遮掩下,任憑自己的美麗和情感悄悄地生,悄悄地長,悄悄地把心中的幽怨拋進風裏雨裏,悄悄地望著月亮流著孤獨的淚,悄悄地把自己的希望和絕望托在掌心壓進槍膛,悄悄地一次次走出自己的心靈,把情感的大門關緊,在那種地老天荒的等待中,抵製住所有善意和惡意的糾纏,警惕地守護著一方聖潔的處女地。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他有權力走進那片鮮嫩的花圃,她把她惟一和最珍貴的財富留給了他……


    他最終向她俯衝過來,用他寬闊的臂膀,把她緊緊地擁在懷裏。


    過程漫長而嚴格,每一個程序都遵循著一個神聖的法則,輕柔而虔誠。胸貼著胸,心挨著心。沒有言語,卻在傾訴,每一次悸動和顫栗都是綿長的私語。當甜蜜的痛楚緩緩地漫過腹部湧進心房的時候,她知道她被徹底地擊中了,她完整地包含了他,他從此走進了她的血液,伴隨她走到人生的盡頭……


    淚水順著高秋江的臉頰流了下來,在微微西斜的陽光中閃光。事情過去幾個月了,甜蜜的回憶卻無時不在濕潤著她,這個被愛情的皮鞭抽打得遍體鱗傷的女人,在曆盡千般苦楚之後,最大程度的收獲了愛情的果實。


    一個美麗的女人就是一朵美麗的花,在她生長的全部過程中,隻有一次全部開放的經曆,那是在一個瞬間完成的。在此之前,她還沒有長熟。在此之後,她將枯萎。一個人的美麗,絕對隻有一個瞬間。這就夠了,一次就夠了,她滿足並將永遠擁有這一次。美好的事情隻能有一次,多了就是重複,而重複是沒有意義的,重複隻是一種機械地勞動而不是創造。她沒有遺憾了。從離開廟子崗那一刻起,她就徹底地平靜了。她完成了一個女人的升華,她是帶著幸福的回憶走向另外一片領域的,她坦然等待的將是一次新的射擊,結局將是成功或者死去……可是,他竟然走在了她的前麵。是在她建立了重要的功勳的時候,是在殺害他的人舉杯邀月歡呼勝利的時候,他沉冤在凹凸山的汪洋大海裏。


    她想上蒼之所以選擇在這樣一個日子把噩耗告訴了她,或許就是他在另外一個世界裏向她發出了某種暗示。那麽,他是要她為他複仇嗎?


    高秋江在無邊的黑暗中昏睡了一個下午,就在這個下午,一個陌生的身影出現在她的門口。當高秋江醒來之後,她發現她的房間多了一張紙條,告訴她,她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任務完成之後,她的厄運也將隨之而來。紙條的最後兩句話是:“走投無路時,去找梁大牙。”


    看完紙條,高秋江良久不語。如此看來,梁大牙的人就在她的身邊。


    當天傍晚時分,小於從廬州回來,告訴她川島長崎已被順利解決的消息時,她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但是她找出了她的勃朗寧手槍。高秋江平靜地告訴小於,她要在近日殺一個人,而且是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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