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派給梁必達列舉的罪行有三十餘條,其中曆史的問題有迫害同誌,認賊作父,侵吞八路軍戰士夥食費二百塊大洋孝敬漢奸,以抗日鋤奸為名嫖娼搞腐化,等等。現實的問題有破壞“*****”,執行某某某錯誤路線,惡毒攻擊某某某,等等。


    揪鬥梁必達的群眾運動是由k軍軍部幾個被“革命”激情衝昏了頭腦的熱血青年和江古碑指揮的“六盤山革命造反兵團”裏應外合進行的。但是,這支戰爭經驗不足的隊伍低估了他們的對手。


    梁必達的情報工作效率很高,在造反兵團尚且猶豫不決、江古碑還在d市市府廣場門前反複動員的時候,梁必達已經在竇玉泉的安排下,住進了k軍醫院的高級病房。醫院的大門和軍部偵察營營區隔路相望,該營奉命以一個連的兵力,全副武裝,在大門口進行擒拿格鬥訓練,實際上意圖顯然,隨時準備封鎖軍醫院的大門。


    朱預道因為到北京開會,避開了這場鬥爭。梁必達臨走之前,分別給張普景和陳墨涵等人打了電話,要他們躲起來,避開造反派的風頭。


    張普景不領情,他的態度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上門。堅決不躲。


    陳墨涵倒是想躲,但是躲的位置不佳,被司令部的一名參謀出賣了,躲到工兵團,又被“六盤山革命造反兵團”揪了出來。造反派沒有揪住梁必達,退而求其次,抓住陳墨涵和張普景往死裏整,口誅筆伐,拳打腳踢。


    批判大會設在d市工人文化宮的廣場上,在六月火辣辣的大太陽底下,廣場四周被各種標語口號糊得水泄不通,到處都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和“揪出軍隊一小撮”、“打倒某某某”、“某某某和某某某不投降,堅決叫他們徹底滅亡”的字樣,一派殺氣騰騰。d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同時又是“六盤山革命造反兵團”司令的江古碑並沒有親自出麵,或許他已經清楚這次批判的殘酷性,還當真有點抹不開老戰友的麵子。但是,在他的授意下,“六盤山革命造反兵團”給張普景和陳墨涵這兩個年近半百的人戴上了紙糊的高帽子,穿上了棉襖,胸前還掛上了牌子。


    陳墨涵的罪名主要有四條:第一是出身於剝削家庭,當過國民黨軍團長,加之胞兄陳克訓現在仍然在台灣,有通敵嫌疑。二是陳墨涵的臭老婆是舊社會的殘渣餘孽,當過小偷,並且在運動中被陳墨涵秘密藏了起來。三是陳墨涵拒不同梁必達劃清界限,是死硬的保皇派。四是在“反右”運動中有反黨言論,說日本戰爭賠款不要,是對中國人民的極大的不負責任,攻擊中央領導人某某某。


    對這第四條罪名,陳墨涵感到震驚,這話他的確說過,那是在建國之後不久,對這個問題有些模糊認識,當時是跟梁必達和張普景、竇玉泉閑聊說起來的,也隻有梁、張、竇三人知道,他們也有類似的言論,那麽,是誰在十多年過去之後又把這話抖摟出去的呢?


    造反派對陳墨涵的要求是,反戈一擊,揭露大土匪大軍閥梁必達在朝鮮戰場台山梘戰鬥中陰謀用兵,排斥非嫡係部隊,借刀殺人,導致我軍一個團幾乎覆沒的罪行。


    陳墨涵說:“其它罪行你們說是罪行就算是罪行,我的罪行應該由法庭判決。梁必達是不是土匪我不知道,梁必達在戰爭年代用兵不是盡善盡美,也不否認有輕重之分,但是,要我說梁必達在台山梘戰鬥中借刀殺人,蓄意解決二團,不是事實。事實證明,在台山梘戰鬥中,梁必達的指揮是高明的,而且我認為那是在梁必達所有的指揮中最高明的一次。”


    話沒說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腳,接著臉上又挨了一皮帶。一個紮著小辮並佩戴紅衛兵臂章的姑娘振臂高喊:“反動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陳墨涵大叫:“我不是反動派,我是人民解放軍的軍參謀長。你們衝擊軍隊,毆打軍隊幹部,你們是反動派。”


    自然又遭來一頓拳打腳踢。不知道是誰暗中使了狠招,陳墨涵隻覺得右肋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肋巴骨就斷了一根。


    張普景的罪行有五條。第一是在紅軍時期,侵吞警衛員的幹糧,導致該紅軍戰士活活餓死。第二是在凹凸山搞“純潔運動”中執行錯誤路線,錯誤地迫害了許多同誌。第三是同梁必達沆瀣一氣,拒不配合地方的“*****”,對部隊下黑指示,要“慎重參與”,從而破壞運動。第四是敵我陣線不明,對梁必達心慈手軟,不敢開展鬥爭。第五是一貫以革命派自居,竟然自稱“張克思”。


    張普景對這幾條罪狀也有驚愕之處,尤其是第一條。他的警衛員在過草地的時候餓死了是事實,但不是他侵吞了糧食。當時他是軍團保衛局二組的組長,警衛員的身上背了兩條幹糧袋,左邊一條的糧食給他吃,右邊一條的糧食是警衛員自己吃。他一直吃左邊的幹糧袋,他也曾疑惑他的幹糧為什麽能夠吃那麽久,直到警衛員死了,他才發現右邊幹糧袋裏塞的是碎紙屑——警衛員是為了保護他才獻身的,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件事情,導致了他終生悔恨,並更加堅定了革命信仰。這件事情隻有李文彬、江古碑、竇玉泉等少數人知道。當然,在凹凸山的時候,江古碑為了討好梁必達,在寫給梁必達的悔過書裏有這麽一筆。李文彬已經死了,那麽上述幾個活人當中,是誰又把他的傷口扒開暴露給造反派的呢?又是誰,就這麽不顧事實真相給他安上一個“侵吞紅軍戰士糧食”的罪名呢?


    “六盤山革命造反兵團”給張普景提出的“立功贖罪”的條件是,揭露當年梁必達在凹凸山同漢奸內外勾結,秘密捕獲抗日幹部,排除異己,掣肘同誌的罪行。


    張普景說:“第一,所謂侵吞紅軍戰士的糧食,不是像你們說的那樣,但我不想跟你們解釋。我對不起我的好同誌好兄弟。第二,在凹凸山搞‘純潔運動’,我是犯了錯誤,但組織上已經作了結論,我也接受處分了,這件事情已經成為曆史。第三,給部隊下命令要‘慎重參與’,是軍黨委集體研究的,不是哪一個人的命令,也不是我和梁必達擅自作主的。第四,說我不敢同梁必達開展鬥爭,不是事實。梁必達有缺點錯誤,我一直堅決抵製無情批評。梁必達的正確主張,我堅決支持。第五,我沒有自封‘張克思’,是同誌之間開玩笑叫的。”


    造反派斷喝一聲:“這樣的玩笑能隨便開嗎?膽大包天!”


    張普景說:“這個問題我有責任,抵製不力。但你們要我說梁必達勾結漢奸,我沒法說。我不知道梁必達同漢奸勾結的事,我隻知道被抓的人叛變了。我不能為叛徒鳴冤叫屈。”


    造反派之一說:“梁必達對心腹交代,說李文彬路過崔家集,肯定要去會女人,借這個機會把他搞掉。當時執行這項任務的中隊長有一次酒後吐真言,這話被你記錄在案。你把這個材料交出來,就不批判你了。”


    張普景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事情,也沒搞過什麽記錄。如果確有其事,請你們把那個中隊長找出來,他能作證,我給你們帶路去找梁必達,證據確鑿,我同意你們把梁必達槍斃一百次。”


    造反派說:“這件事情隻有你知道,你承認了,就是證據。”


    張普景說:“我不知道這個事,我承認了我就不是共產黨員了,無中生有陷害同誌的事,我做不出來。”


    造反派見張普景刀槍不入,給臉不要臉,給台階不下,覺得油水不大,索性請他坐了“土飛機”——四個人齊心協力,將張普景的兩隻胳膊從背後往上抬,再將腦袋往下壓,抬一次問一次:“說,有沒有那個筆錄?”


    張普景說:“沒有。你們把我的兩隻胳膊卸掉,也沒有,就是現在偽造,也找不到凹凸山那種黃草紙了。”


    再抬再問:“有沒有?”


    再問再答:“沒有。要命一條,要瞎話沒有。”


    造反派惱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再次落在張普景的身上。打了一陣,再問:“梁必達是不是反動派?”


    張普景被兩個人扭著胳膊,直不起腰,掙紮著抬起頭說:“梁必達有缺點,也有錯誤,但梁必達不是反動派。梁必達是人民解放軍的軍長,是黨和軍隊的高級幹部,我沒有看見中央軍委的文件說梁必達是反動派,不予承認。”無論拳腳怎樣猛烈,張普景自始至終一句話:“說梁必達是反動派,我必須看到中央軍委的文件,否則不予承認。”


    幾個回合下來,造反派不問了,張普景也不答了。起先,造反派以為他是裝死狗,後來,擔任“土飛機”第一駕駛員的造反小頭目覺得不對勁,把手伸到張普景的鼻子底下摸了摸,氣倒是還有,人卻暈過去了。造反派頭目當機立斷,給江古碑打了個電話,江古碑指示說:“首先搶救,這個人一定要搶救過來,他知道的東西很多,隻要把他攻下來,就能炸翻一大片。”造反派頭目秉承江古碑的旨意,將張普景送到郊區一個醫院裏秘密關押起來,為了防止“劫獄”,對外幹脆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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