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況!哪裏來的槍聲?是崔家集的還是洛安州的?


    張普景打了一個激靈,從床上坐了起來——準確地說是滾到了地下,大喊:“梁大牙,鬼子來了!警衛員,拿槍來!”


    喊了一陣子,沒有動靜,張普景想站起來,卻無論如何辦不到。這時候,一支有力的胳膊出現了,架起了他瘦骨嶙峋的胳肢窩,一股暖暖的感覺傳進了他的身體。


    張普景扭過臉來:“竇玉泉,你這個漢奸,你打死我我也不說!共產黨員硬骨頭,敢把牢底來坐穿。我號召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流盡我們的最後一滴熱血,堅決守住陣地,寸土不讓。”


    “老張,坐起來,咱們曬曬太陽。”


    “敵人呢?山野大佐的秋季攻勢開始了。全國武裝的軍民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來到了,前麵有工農的子弟兵,後麵有全國的老百姓……竇玉泉,是你把鬼子引來的嗎?”


    竇玉泉溫和地笑笑:“不是,是李文彬。梁大牙同誌率分區主力在黃埡口設伏,殲敵大部,其餘逃竄,我凹凸山軍民安然無恙。你放心吧。”


    “梁大牙為什麽沒回來?查查他,是不是到逍遙樓去了?”


    “報告張政委,經查,梁大牙未去逍遙樓。梁大牙現在正在張二根家喝酒吃狗肉。”


    “都是哪些人去了?是不是小集團?查查他,是不是薑家湖、朱預道和楊庭輝。”


    “報告張政委,經查,上述人員均未在場,梁大牙是和張二根在一起。”


    “哈哈,梁大牙他怕了。我們共產黨能把石頭煉成鋼,未必改造不了一個梁大牙?”張普景笑了,是勝利者的笑容,晃動滿頭白發,天真而又燦爛,像個少年。


    “朱疆在哪裏,查查他,是不是又跟黑幫勾結上了?”


    “報告張政委,經查,朱疆沒有跟黑幫勾結。朱疆同誌在朝鮮戰場上犧牲了。”


    “竇玉泉在哪裏?查查他,是不是他向李文彬開的黑槍?”


    “報告張政委,經查,不是竇玉泉向李文彬開的黑槍,竇玉泉同誌是個好同誌。是高秋江奉命鋤奸幹掉了李文彬。”


    “張學良來了沒有?查查他,為什麽把蔣介石放了?”


    “報告張政委,經查,放蔣介石是我黨為了抗日大局,力勸張學良所為。”


    “楊庭輝到哪裏去了?查查他,是不是跟張國燾跑了?”


    “報告張政委,經查,楊庭輝沒有跟張國燾跑,楊庭輝到三線工廠去了。”


    “杜聿明來了沒有?查查他,為什麽執行不抵抗政策?”


    “報告張政委,杜聿明改正了錯誤,抗日表現不錯。”


    “赫魯曉夫來了沒有?查查他,為什麽把支援中國的專家撤走?”


    “報告張政委,赫魯曉夫十惡不赦,黨委決定把他打倒。”


    張普景認真了:“黨委什麽時候做的決定?我怎麽不知道?沒有表決,不能算數。”


    竇玉泉隻得賠著笑臉:“是是是,不能算數。”


    “劉漢英到哪裏去了?查查他,有沒有化公為私,貪汙戰士的夥食費。”


    “報告張政委,經查,劉漢英確實貪汙過戰士的夥食費。此案正在進一步調查。”


    “唔,很好,要深入調查,人贓俱在。陳墨涵來了沒有?查查他,有沒有同台灣方麵聯係?”


    “報告張政委,經查,陳墨涵同台灣方麵有勾結,駕機出逃,被我擊落。”


    “他架的是什麽飛機,給國家帶來多少損失?江古碑呢?為什麽不嚴密監視?江古碑要寫檢查。王蘭田在哪裏?查查他,是不是在搞小集團。”


    “報告張政委,經查,王蘭田是在搞小集團,小集團成員有楊庭輝、山野大佐、張普景、梁大牙、東方聞音、朱預道、李文彬、薑家湖、竇玉泉、劉漢英、江古碑、朱疆、陶三河、曲歪嘴……”


    …………


    如此這般,滔滔不絕,胡攪蠻纏,沒完沒了。


    一個上午下來,竇玉泉累得精疲力竭。可是,不能煩,不能泄氣,不能耍態度,他還得不厭其煩地同張普景扯皮,回答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這是在距離d市一百二十公裏處的白湖農場。農場地處平原,初春季節,麥苗瘋長,原野一馬平川碧綠一片。桃花開了,柳樹枝頭綻了嫩芽。從院牆的菱形小孔望出去,外麵的世界已是春意盎然。


    張普景現在的身份是農場場長竇玉泉的表兄,一身老農裝束渾然天成。他住在一個隱蔽的小院裏,生活上的一切均由竇玉泉親自料理。


    竇玉泉很為自己的遭遇慶幸,他完全得益於豐富的運動經驗,左右逢源,縱橫斡旋,雖然也被拉下了馬,但是同梁必達、張普景和陳墨涵等人相比,這裏就算天上人間了。按照他的一貫思路,在最得意的時候想想曾經有過的不得意,在最不得意的時候想想曾經有過的得意,心態就永遠不會失衡。這裏麵蘊含著卓越的政治智慧和人生哲學。即使身處運動的高潮,他竇玉泉也不會輕易熱血沸騰。他的原則是低姿匍匐前進,保持重心下移,從而能夠在風浪中站穩腳跟。現在,雖然被降了職,但是,他畢竟還擁有一個相對穩定的棲身之地。農場的官兵都知道這個上了年紀的新場長不是一般人物,乃是赫赫有名的竇副軍長。加之他一貫有好脾氣好人緣,方方麵麵都有人關照,在這裏日子過得輕閑,儼然世外桃源。


    竇玉泉把張普景保護在這裏,不能不說是深謀遠慮的一步高棋,於公於私都是利大於弊。運動他經曆得多了,雖然這次“*****”聲勢浩大超過了以往任何運動,但憑經驗他判斷,凡是運動,都不可能永遠搞下去。運動就是這樣,搞起來轟轟烈烈雞飛狗跳,但用不了多久,該平靜的還是要平靜,該恢複秩序的還是要恢複秩序,該甄別的還是要甄別。他料定江古碑最終要倒黴,就算梁必達張普景真的永世不得翻身,江古碑的最後下場也必然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所以他要保護張普景。這裏麵還不僅僅是個感情問題後路問題。張普景看起來是瘋瘋癲癲的了,可是在那些瘋瘋癲癲的話語裏,還是能夠捕捉到一些事實真相的蛛絲馬跡,或許,有些情況還是能夠派上用場的,三十年河東河西,這個世道,誰能預料還會有什麽樣的變化呢?


    竇玉泉對於張普景“瘋了”一說始終心存疑竇:問題恐怕沒那麽簡單,因此他才耐心地同他漫無邊際地胡扯。譬如他把“王蘭田的小集團”成員裏加上了山野大佐、劉漢英、李文彬和江古碑,甚至還有張普景本人,就是要看看張普景會不會反駁。可是張普景卻表現得麻木不仁,並且還說,李文彬是個好同誌,李文彬是凹凸山最有鬥爭精神和最能堅持原則的同誌。這種測試的結果讓竇玉泉頗費猜詳。說他沒瘋吧,他獨自一人也是嘰嘰咕咕,想到哪裏說到哪裏,語無倫次雜亂無章,令人啼笑皆非。你說他瘋了吧,有時候他說話又讓你心驚肉跳。譬如他背誦毛**語錄,或者唱歌,尤其是進入下達命令或者開會做報告的狀態,能一口氣講上十幾分鍾,思路清晰邏輯嚴密,看不出太大的破綻。


    竇玉泉想來想去,答案無非兩個,一個是張普景真瘋了,一十是這個人把自己的靈魂隱藏得更深了。那麽,無論是哪一種答案成立,竇玉泉都覺得應該精心照顧張普景。


    張普景又在大喊大叫了:“現在,我口述命令,第一,牛肉要煮熟了吃,必須放鹽。第二,帽子必須戴在頭上,鞋子隻許穿在腳上。第三,射擊前必須裝子彈,射擊完畢必須擦槍。第四,早晨起床必須洗臉刷牙,不許用報紙擦屁股。第五,說王蘭田和竇玉泉貪生怕死臨陣脫逃,必須證據確鑿。第六,組織生活必須堅持,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此通知下發全軍團以上單位,軍直軍後,七六五醫院,教導大隊,亮馬河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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