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必達又成了梁大牙。


    現在,梁必達既不是軍長兼軍黨委書記了,也不是梁必達了,他的名字又返璞歸真了,還叫梁大牙,連農場裏不明他身份的勞教犯都這麽稱呼他。


    自從被江古碑和朱預道引蛇出洞、又被造反派抓住之後,梁必達先後被批鬥了十二次,要不是中央有人出麵說話,肯定是沒命了。命保住之後,中央那位首長又做了工作,以勞動改造的名義,把他送到了凹凸山下的一所農場,實際上是保護起來了。


    五十五歲生日那天,梁大牙隻有一個願望,就是想找幾個老夥計開懷暢飲一通。但是,這已經是天大的奢想了。


    這天他正在當年他威震一方的凹凸山下的七二八勞改農場裏接受再教育。


    老夥計倒是有幾個,但是各自淪落一方,原兵團司令員楊庭輝從朝鮮戰場上下來之後不久就調到北京總部工作了,五十年代末受某某某路線的影響,為某某某鳴冤叫屈,居然成了“黑幹將”,被下放到南方某三線工廠,在那裏改造態度不積極,加之有病無醫,自殺死了。軍區王蘭田副政委兩年前被命名為“叛徒、特務、混進黨內軍內的階級異己分子”而打翻在地,跟梁必達一樣被下放到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裏,不知道是種菜還是種糧。竇玉泉雖然沒有被打倒,但也降職靠了邊,到軍裏的農場當了場長。薑家湖從友鄰j軍參謀長的位置上被趕下來,到一個市級火車站當了軍代表。三師師長陶三河,到地方“支左”,執行某某某的政策不力,被遣送回原籍藍橋埠接受監督改造。一師師長曲歪嘴曲向乾對運動十分不理解,在梁必達被抓的那天帶了一個營的兵力衝進批鬥大會現場,同造反派發生了武裝衝突,被北京的某人點名要槍斃,後來又被另一個首長保了下來,至今下落不明,據說是藏到了西北某核試射基地。朱預道在梁必達被抓那年任代理軍長,可是沒過幾天,差點兒也被打倒,造反派給他列了十幾條罪狀。後來中央**的某人說了話,才保住沒被關進監獄,現在還是代理軍長。


    跟梁必達一起被送到這裏種菜的隻有一個人,就是被打斷了一條肋巴骨的陳墨涵。二人級別相近,被發配在一個分場一個生產連,住在一間草屋裏。


    令梁必達感到別扭的是,原先在一起工作的時候,兩個人雖然不是很親密,但公事公辦麵子上還是過得去的,在運動中陳墨涵不僅沒有落井下石,並且還為他折了一根肋巴骨,現在一道落難了,本該同舟共濟相依為命了,陳墨涵卻反而不怎麽理睬他了。兩個人在看押戰士的嚴格監督和嗬斥下,白天一起勞動,晚上陳墨涵沒完沒了地拉他的那把破胡琴,要不就是學習《敦促杜聿明投降書》,跟他說話他哼哼哈哈。


    梁必達心裏暗罵,都發配流放了,還他媽像個知識分子。


    梁必達委實受不了這種折磨。一世英雄啊,想當年麾下有千軍萬馬,叱吒一方風雲,現在卻是虎落平原,龍臥淺灘。


    沒有人願意奉陪他發牢騷,陳墨涵有他自己解悶的渠道。實在憋不住了,梁必達就自己跟自己說話:我日他個娘,用你老弟的話講,胸中小不平,可以以酒消之,世上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老子是多麽想領兵再打他幾仗啊,這樣不倫不類地活著,早晚要把老子憋死。我哪是個“采菊竹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秉性啊。


    但陳墨涵仍然不理睬他。


    梁必達的一頭青絲眼看就白了一半,腰板也沒有過去挺得那樣直溜了,老態在不知不覺中就暴露出來。


    陳墨涵也是個小老頭了,卻老得正常,不胖也不瘦,還是個中等個,軍裝上的領章帽徽沒被摘掉,軍參謀長的儒雅風度依然保留。加之性格平靜,不喜也不愁,倒是心平氣和,顯得很安於這種勞動生活。


    七二八農場附近山清水秀,有田園風光,耕作時清心寡欲健身,雅興來了,小河邊一躺,枕石漱流飲泉。真是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比起在軍中繁忙的軍務纏身和沒完沒了的嘴皮子官司,如履薄冰地揣摩上級意圖,這裏倒是個養人的地方。


    可是梁必達就不行了,他生來就是個領兵掛帥的先鋒,才五十多歲,正值壯年,壯誌未酬,卻被發配到這鬼地方種菜,他媽的這算什麽事啊?是個人有兩隻手誰不會種菜?就是個猴子教上兩天也知道播種澆水,為什麽要讓人民解放軍一個堂堂的軍長來種菜?簡直豈有此理。要是把這一生就這麽稀裏糊塗地交給這片菜地,那就是死不瞑目了。


    這個地方梁必達原先不太熟悉,依稀記得應該是四分區的轄地。當年,江古碑和張普景他們對他進行“搶救”,關他的那個地方,應該距此不遠。安葬東方聞音的那個地方,也應該距此不遠,但是在哪個溝壑裏,他眼下已經不可能準確地判斷了。


    想想真是荒謬,山不轉水轉,沒想到三十多年後又被關了一次。不過,這一次的罪魁禍首是江古碑,張普景不僅沒有迫害他,反而為他送了命,恩恩怨怨竟以這種殘酷的方式了結。想想一生,也有諸多對不住張普景的地方,也應了一句老話,委實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老張當真是錚錚鐵骨,一身正氣,襟懷坦白,過去就是整他,也是奉命行事,整到明處,不搞陰謀詭計。三十年後還是抱定信仰,人格不屈,死得回腸蕩氣。


    每每想到這裏,梁必達就不禁潸然淚下。


    凹凸山的天空是湛藍的,新中國的凹凸山區像長樹一樣長出了許多頗具規模的城鎮。社會主義新農村就是不一樣,歌子裏唱道,山也笑水也笑,毛**革命路線指航向,形勢無限好……哇!敢叫日月換新天,荒山禿嶺變模樣……哇!


    哇……可是梁必達卻發現“哇”得不大對勁兒。


    生日那天,梁必達大大咧咧地同管教幹部打了個招呼,照例要到附近集鎮上逛一趟。這次他去的是鬆花集,居然發現這裏的老百姓還吃不飽,甚至還不如從前的夥食好,有些人家的房子還很破。


    老百姓的孩子光著屁股挖野菜,問是幹啥,答曰煮飯,摻到麥麩子裏做饃。


    梁必達當時很想蹽腿溜之大吉,坐公共汽車回到藍橋埠看看,盡管朱二爺已經作古,但那個地方畢竟是他的故土。他還想到陳埠縣張二根家裏看看,看看他的房東,看看那裏的稻子。可是他哪裏也去不了,身後有警衛——實際上是看押他的戰士,形影不離,腰裏顯然還別著硬火。腰裏別著硬火他梁必達倒是不怕,他怕藍橋埠的鄉親和張二根問他,你梁司令那時候就說革命成功了給我們住新房子吃大米白麵,可是現在倒好,革命成功都二十多年了,還是連小米粗麵都吃不飽。


    真要那樣問起來,他會無言以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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