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一生,春生秋死。


    年輕人不覺,但老年人,卻是感觸頗深。


    費丹師走後的第三個月,丁丹師就不行了,連發急告,讓後輩族人來見最後一麵。


    陳生對此,一陣默然。


    “老師,生死輪回,這是繞不過去的。”


    周列和丁丹師接觸過幾麵,那確實是一個很好的老爺子,其人逝去,他有些感慨,但彼此情誼不算深厚,也知生死之事,實屬尋常,倒也沒有太過的傷心。


    見老師如此,他貼心的上前寬慰幾分。


    “是這個道理。”


    陳生點了點頭,但情緒上,依舊低落,於是站起身來,道:“我出去一趟。”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周列是一個年輕人,不知生死之間的遙遠,那是一旦逝去,就再也尋不到痕跡的了。


    恐怕,隻有經曆過的老人,才會理解其中的感觸吧。


    “師娘,老師去哪了。”


    周列有心跟上去照顧著,但老師此時的心情,顯然是不想讓人跟著的。


    “應該是去席福煉丹師那裏了。”


    綠珠已經能拿捏陳生的性情了,這個看似什麽都風輕雲淡的男人,對情誼之事,是看得很重的。


    丁丹師的逝去,讓他心境動蕩了。


    此時,最好是不去管,等個一段時間,他自我平複了,就會好了。


    塵光殿。


    天光昏沉,殿上瓦礫不閃光華,如蒙了一層陰鬱般,石凳上坐著一個老人,微微低著頭,沒甚麽生氣。


    “得,又少了一個。”


    席福低低的呢喃一聲,在歎氣,也有些的落寞。


    兩個老友,都歸去了,整個藥廬好似一下冷寂了下來,熟悉的常月殿和鹿行殿,都覺得陌生了。


    “那你老更得保重身體,現今我在外門的長輩,真的不多了。”


    陳生心中暗呼恰當,對於席福,他的內心,始終保持著一抹感恩,這個老人,真的很好,溫和有禮,讓他輕鬆的踏上了丹道。


    接連兩個老友歸去,孤身寂寂的,確實需要一個後輩來開解。


    “安慰老頭子我來了?嘿,我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


    席福抬頭去,見是陳生,將身上的落寞之意,稍稍隱去,他是個長者,該給年輕人展現的是對世道的熱烈,而不是傷春悲秋的。


    “那是。”


    陳生看到了老而彌堅的樸素情懷,不去爭辯,隻是連連應道。


    席福熱烈了一陣,還是難掩心緒,終是道:“將老丁葬了之後,我想回家一趟了。”


    此生,沒有太多的時間了。


    他想在最後的一點時光,回溯源頭,跟過往做個道別,也好輕身的歸去。


    “家?我跟你一起去吧。”


    陳生是知道的,席福和費丹師一樣,無兒無女,無有道侶,一心修仙,追求丹道。


    到了如今這個年歲,凡俗的親友早已凋零個幹淨,此番歸去,多是觸景傷情。


    他在,至少到時白發傷感之時,還能有個訴說的對象。


    “好。”


    席福沒有拒絕,他的一顆心,確實是有些空空落落的。


    人生百年,年老體衰,已是少有能歡心的了。


    幸好,早年間一念之仁,有個晚輩在旁照料,不會生出心靈上的極致虛無。


    祭奠丁丹師,定然是需要的。


    自入仙宗六十二年來,陳生經曆了三場葬禮,這次是第四次,他的心頭很累,但貌似這種情況,會持續下去。


    丁丹師的後人,來了很多,有六七十人,個個精壯,抬著棺槨,走得很順當。


    黃紙白幡,還有悲聲。


    這些人,是真的為老爺子而哭泣的。


    為首的丁家族長,扶棺而行,心中悲痛,又有沉重,隨著老爺子的離去,他感到了當家的艱辛。


    以往他縱然遇見難處,但心裏頭,還是有幾分從容的,因為老爺子在,丁家就不會倒。


    如今,老爺子走了,他什麽事都得自己抗,稍有不慎,家族這艘船,就得沉了。


    “往後有個難處,藥廬上傳信一封,我會處理的。”


    進山時候,陳生和丁家族長聊過幾句,這位很得丁丹師的遺傳,待人有禮,做事有分寸,是個能興家的。


    他為丁丹師高興,但事世多艱,難免會遇到難關,得有人來幫扶。


    如今的他,倒是有幾分這樣的資格了。


    “長老是個實誠人。”


    丁家族長默默點頭,老爺子很少對他說藥廬的事,但提到這個年輕人時,常常是大加讚賞的,盡是好話。


    短暫一麵,寥寥幾句,他很讚同老爺子的話,這位藥廬長老,是個能誠處的。


    丁丹師有交代,怕費丹師獨自一人,在山頭上孤寂,在臨終前,特意囑咐後人,將他葬在費丹師的旁邊,來年往日,有個祭拜的,順便給老夥計也上炷香。


    這些,丁家族長都依照著做了。


    一行人,抬著棺槨,爬過山崗,來到了一處墳塋前。


    費丹師的墳頭,多了一抹鬱鬱蔥蔥之色,微雨一落,草木嫩綠,涼風習習,雀鳥鳴鳴,著實是好地兒。


    “是塊風水寶地,往後我也葬這裏,跟這兩人作伴。”


    席福略微點頭,從葬地的風水來看,此地生機旺盛,是個好去處,更有兩位老友接連葬下,他也不給自己找地方了,到時叫人直接在這裏安家了。


    “前輩,這話少說吧。”


    陳生低低一歎,席福作為老人家不忌諱,他這個後生,聽得心裏頭不得勁。


    “時辰正好,且先送老丁入土為安吧。”


    席福不說了,有此一言,往後他走了,陳生就會將他安葬在此。


    他看了一眼天色,不好耽誤,直吩咐著讓丁家人,快些將棺槨給下葬了。


    “都忙活起來。”


    丁家族長招呼一聲,率先施為,出了一份力,將老爺子的棺槨,抬著放在了挖好的坑洞中。


    再是,一人添一份土,盡盡孝心,將墳塋和墓碑立起。


    等這一套流程做好,丁家人點了香,跪成一團,向著對家族貢獻良多的老爺子,作一場告別。


    香火繚繞,絲絲縷縷。


    陳生的思緒也一下飄遠,諸多的畫麵浮現腦海,記得丁丹師對他的傳授,大抵是滿滿的一個小金庫,都讓他霍霍了。


    那個老人,明明是很心疼的,但總是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那些廢丹的注解,隻怕丁家人,都沒能讀全,可他全看過了,那樣的胸襟和品性,足以遺澤後代了。


    他讓丁家族長,有事來尋,絕不是一句客氣話,其中包含了自己的一份感激。


    依舊是以一首哭皇天為結尾。


    山崗處處,都是悲音。


    這天,這地,似乎都陰鬱了幾分。


    丁家人走了。


    席福也要回顧前塵,和過去做一場告別,陳生依照著前言,和他一道而去。


    入了凡俗,過了幾個人間王朝,偏僻的鄉野中,聚起一個小村莊,就是席福的故鄉了。


    席家村。


    村戶三百多,都是黃泥糊成的牆壁,還有茅草做得頂,看著樸素,好在無有荒災水患,是一片祥和之地。


    席福在前頭走著,看到了一顆高大的榆樹,樹幹很粗,他眼中一亮,再朝著左邊幾十來丈的地方看去,一下悵然。


    那裏,光禿禿的,哪裏有記憶中的房子。


    “歲月無情,不僅對人,也是對物。”


    席福眼中的光,黯淡了幾分,道:“也是,一個無人居住的破房子,沒有了人氣,哪能存續到現在。”


    他一個強壯的小夥子,百來年都被摧殘得成糟老頭子了,黃泥茅草建的房子,早該塌了,大雨一衝,真真個幹幹淨淨,塵歸塵土歸土。


    “家中就沒人了?”


    陳生問道。


    “那年發了病災,很多人都死了,我家就死剩我一人了。”


    席福歎息一生,修仙者在仙途上,再是不順,也能富足一生,凡人底層就是真的死路一條了。


    病來硬扛,扛不過就死,官府至多就是張貼個文榜,讓鄉裏人自個解救。


    “這……”


    陳生不知道說什麽了,再多的言語,也是無力的。


    “兩位,來此可是有什麽事啊。”


    一個村中的老人,老態龍鍾的,拄著跟木頭,來到了席福和陳生的麵前。


    他是村裏的太公,輩分很高,也不能勞作了,見到有兩個陌生的人,來了村子,就上前來問詢。


    “這位,你姓席?”


    席福不知道怎麽稱呼這位了,按理說該叫“小子”的,但見兩人一般蒼老模樣,還是直接忽略的好。


    “席家村中,我自然是姓席的。”


    席太公一臉的莫名其妙,這是席家村,他不是此間中人,那像話嗎。


    如此,席福自報家門,道:“那咱們是同一個祖宗的,我也姓席,當年住在這裏,後來去河中捕魚,被大水衝走,歸來時家都沒了。”


    他走上仙道,是一個極為偶然的事件。


    一個十多歲的孤兒,見識淺薄,自不會生出尋仙問道的心思,而是被大水推動著,離開故鄉,後撞到仙緣的。


    “這裏……沒印象了。”


    席太公看了一眼舊址,無有痕跡,也沒印象,搖了搖頭。


    不過,他倒是沒有懷疑,席福的言談舉止都很不凡,沒理由給自己找個祖宗。


    知曉是同族的人,席太公也是講究,邀上席福和陳生去家中做客,並接風洗塵。


    對於後者,兩人拒絕了,但卻同意了去席太公家做客,吃上一碗茶。


    席太公族中地位很高,但家裏也窮,不過兒孫很孝順,讓他能安度晚年。


    “兄弟,怎麽稱呼,我在族譜上,給你找找,或許能找到一兩個親人。”


    三人落座,他招呼兒子上茶,隨即就拿出了族譜,要給席福這個兄弟,找個親人。


    按他想法,老人到了這個歲數,錢財都是虛的,還是得有個牽掛寄托。


    “席福。”


    席福想了一下,沒有拒絕。


    “沒找到啊。”


    席太公點頭,就埋首在族譜中找尋起來,連翻幾本,都找不到,但不信邪的,繼續翻找,忽然一聲,道:“你是覺得太公我糊塗了嗎。”


    你道如何。


    他在百來多年的族譜上,竟真的找到了一個“席福”的名號。


    可這像話嗎,對不上啊。


    “我今年一百二十三了。”


    席福看著族譜上的名兒,突然覺得這上麵一個個的人名,有些親切起來了。


    他坦誠了,席太公卻是驚呼一聲,道:“啊……,你是神仙不成。”


    他如今六十七,都是長壽至極到了。


    一個人,活上百來多歲,豈不就是神仙了。


    “我少年時得了仙緣,就此入了仙宗,修道百來多年,不得長生,念及壽數不多,就想回來故鄉看一看。”


    對於這位熱心的族人,席福很平和的,說了自己的身份。


    作為一個修仙者,修道長生,他隻活了一百來歲,實在是不算什麽。


    “這麽說,你是我祖宗。”


    這些,對席太公太刺激了,他老人家直接就跪下去了。


    “爺爺,你怎麽就……”


    席太公的孫子,遲疑不定,跪也不是,站也不是,著實是他有些不相信席福的言論,像那些仙家中人,哪個不是高高在上,皇帝見了,都得下了鑾殿來拜見。


    他們席家村,山溝溝一個,往上三百年,都數不見一個當官的,哪裏有那麽大的福氣,冒出個修仙者。


    “莫跪,我們隻當族人閑聊就好。”


    席福有清高之氣,但沒有傲氣,是個平和的人,席太公又是同宗的族人,他自不會讓對方跪著,將手一揮,法力一拖,老人家就起身,穩穩當當的站著了。


    “神仙啊。”


    虛空拖物,這等手段,對於見識淺薄的村人來說,已是天大的本事了。


    席太公的孫子,沒有了半點之前的遲疑,跪得很徹底,噗通一聲,很是脆亮。


    這是神仙,還是自家祖宗,真的不丟人。


    席福一陣無奈,修仙者和凡人,雖都是同族,但手段不同,身份割裂,形成了很深的一道天塹。


    席太公一家,知道了他的身份,再也不敢尋常對待了,很是謹慎。


    他覺得沒意思,心生離開之念,但相見就是緣,他臨走前,留下了一個玉瓶。


    “這些藥丸,化入水中衝服,可強身健體,活血化瘀,算是你我相見的一份禮物了。”


    說完,他不給席太公一家反應的時間,和陳生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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