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乙安排得意弟子閻季忠過來和自己與阮氏兄弟、宋江一桌吃飯。阮小二在錢乙跟前做什麽都隨便,就是吃飯拘束。鄆城人敬酒讓菜,極是熱乎,但與錢姑爺爺吃飯卻是不同。因錢醫術極高,自家身體卻羸弱,素有周痹,又極好酒,進食速度、吃喝順序、冷熱程度、飯量大小、用酒多少等等,都大有講究。無論誰向錢乙勸飯,都會受他一通說教,雖說均知那是三生有幸、受益匪淺之事,但這幾個毛頭小子散漫慣了,哪裏肯去自找不自在,所以都是老實不言語。錢乙心知肚明,心道我老人家的話一句千金,天下人有多少人要聽卻聽不到,這幾個小子卻不想聽,不過今天的要緊話一定要講。


    錢乙邊吃邊說,道:“有道是學無止境。就拿我自己來說,給別人看病不敢說天下第一,但要說到給自己看病,應該是天下第一了。我對於自己身體,可謂盡悉其況,就像打仗一樣,所謂知已知彼,百戰不怠。我做到了知其可為,也做到了知其不可為,即便這樣,不但想長生不老做不到,治未病百病不侵做不到,而且欲治已病,藥到病除也很難做到。自小身體不好,父母親費盡心血,才讓我能勉強活了下來。正如俗話說久病成良醫,因此自小慢慢懂些醫理,及至長大苦讀醫書,遍投名師而不名一師,終有所成。我素有周痺之疾,如果換做別人,也許人早就亡故了,隻有我有幸用盡本事,周到調理,得以起死回生,再世為人。有時下情狀,也是上天眷顧,殊為不易。所謂事無止境,求諸不已。”


    “若說到看小兒病症,我苦心孤詣,差不多做到最好了,醫術在當下也算數得上。元豐年中,我看好了長公主女兒奇症,其後第二年由長公主推介,治好了皇子病,得當今皇上嘉許,讓我做了太醫局令。我雖然自以為醫術還說得過去,但即便這樣,卻有兩個人如日月在上。一是我師王惟一,一是沈括。我師不必說了,精研人身脈絡穴道,成古往今來第一人。那沈括與我其實也是老鄉,我雖生在鄆城,祖籍卻與他同是浙江錢塘,年齡相若,又均深究醫事,因而多有來往。此人比起師父,都要更加了不起。他自幼如我一樣體弱,一則靠家學淵源,醫術大有際遇,一則自己用心,收方則必目睹其驗,終於自成兩書《良方》和《靈苑方》,皆為醫之圭臬。沈括天文地理,無一不曉;陰陽五行,無一不通,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靈台空明,猶如神仙,登峰造極的醫術竟似其微末之技。這兩個人,我都是遠遠不如,甘拜下風。”


    弟子閻季忠插話道:“許多人說師父醫術當下第一,是天下公認的,師父太謙了。”


    錢乙看了他一眼,道:“沈括單就醫術也許不及你師祖,但其包羅萬象、出其不意的醫理,也許最該是醫術發揚光大的應有之義。人外有人,神外有神,你要切記虛懷若穀,謙恭自守,學術才會有大成。”


    錢乙轉臉向宋江等人笑笑說道:“你等也要知道學什麽都不容易。年輕人無論做什麽都要專心致誌,心無旁騖,持之以恒,戒之以驕躁,更要肯吃苦,愛鑽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學習什麽都要食髓知味,甘之若飴。”


    宋江等人越聽越是欽佩,但也是有點不解:“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老人家見家鄉人親近有加,情不能已,不談風土人情,不談家長裏短,不談他廣見博識,卻為什麽給我們說這些?一時半會,他老家的學問我們哪裏能學得到,難道要我們繼承衣缽?我們幾個又哪個是這塊料?”當下幾個人用心聽了,一邊對著錢乙唯唯喏喏,一邊卻免不了惴惴不安。


    錢乙向阮小二問道:“你們幾個人都練武吧?”


    阮小二臉一紅,想起昨夜兄弟四人被一老人舉手投足間打敗,說到練武大感難為情,隻是低低“嗯”了一聲。


    錢乙看他們聽得又迷惑又疲遝,不禁好笑,道:“我講些武林中事你們愛不愛聽?”


    在座的宋江、阮氏兄弟都是十七八歲上下的後生,又是習武之人,自然愛聽武林軼事。錢乙弟子閆季忠雖然年紀較大,專工醫事,但師祖王惟一、師伯阮興武功卓絕,師門武學淵源甚深,同門師兄阮飛、好友周侗都是武林舉足輕重的人物,故亦熱衷武林之事。在座諸人一聽到錢乙談武林,人人讚成,竟致於有兩三個人同聲叫出“好”來。


    “我於醫科科舉考試時由師父收錄為弟子,那時師父為太醫局令,師兄阮興為太醫局丞。早年醫官由武官擔任,師父武功卓絕,內功深厚,與人交手尤精於傷脈打穴,武功醫術師兄阮興都盡得所傳,我因為身體原因隻能跟師父學醫術,不能學武功。


    “直到後來有金台脫穎而出之前,師父都被公認為當世第一高手。那金台為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佛堂鎮人,武學天資過人,勤學好練,學成後在開封遍尋高手,切磋武功,比試高低。開封貴為大宋皇都,藏龍臥虎,金台專找名家尋釁,實負有驚人藝業,除師父之外,當真是打遍開封無敵手。金台也曾找過師父,均被師父以甘拜下風之辭推掉,京都武林人士皆為之憤憤不平,師父也隻報之以一笑了之。


    “後於仁宗年間,西夏人帶來一隻白猿來宋挑戰。那白猿被西夏使者帶到開封校軍場中,其身遍披白毛,雖稱猿類,但更有人形,身直立,手腳長大,更奇的是如人般手持一杆熟銅棍棒公然傲立。接連比了幾場,大宋武學高手盡出,無不在三招兩式之間敗於其杖下。那白猿猿身人腦,交手之間極機警,極迅捷,直非人力所抗。出手狠毒,對手敗退稍慢則被撕得稀巴爛,人人看得觸目驚心。那時我師起身持劍走入校軍場正待交手,金台挺身而出擋在我師身前,道:‘王老先生負大宋武林泰山北鬥之望,還是先不勞您金身,待我與他比試一場,如果抵不住,您老下場不遲。’我師見那人猿凶猛之極,本打算依仗自己金剛不壞之身,無上掌力,隻要收緊門戶,用劍護著要害部位不被他戳中,最不濟兩敗俱傷,便可出其不意將其斃於掌心下。


    “師父見金台搶著出頭,心想這年輕人本來就有與己爭天下第一之心,硬攆下去,怕傷了他麵子。讓他上去,更怕這少年妄自逞強搭了性命,便道:‘老夫先打一場,我若不行,金英雄再替我找回不遲。’哪料金台並不相讓,叫了聲‘我上了’,自腰間解了盤龍棍,往那猿人眼前一晃,便直接劈了過去。


    “眼見金台手執盤龍棍上台,師父熟知盤龍棍乃當朝太祖皇帝當年仗以打遍天下、勝仗無數的兵刃,但凡使用,速度奇快,擊打路數神出鬼沒,對手防不勝防。這不猿不人之心思斷不如人縝密,正是其克星,不由心中暗讚高明,便不再阻攔,退下來謹慎觀望,隨時接應金台周全。白猿手持熟銅棍,身動如風,棍來如電,趨退若神。棍點密如雨點,棍掃勢如推山,劈、點、挑、砸、戳、推等招數精奇,攻則疾若驟雨,守則密不透風,比剛才與其他高手比又高了一個層次。金台果然有備而來,守好門戶,穩住身形,但凡來棍均迎頭硬碰,並不稍讓。盤龍棍短小精悍,守時步伐綿密,招法細碎,攻時提棍擊首若卵,抽打如水潑。金台盡管與那人猿來棍近身相接,身隨棍走,攻守轉勢極快,往往大開大合欺身直進,甫一上陣便鎮住了白猿,使其始終大有忌憚,舍棄了許多拚命打法,合了金台不值與這畜生拚命的心意。


    “在場諸人看得舌撟不下,師父看得大為讚賞,暗忖就是自己上去,開始最多也就是這個局麵,或許比金台攻勢更少、守勢更多,場麵或稍有不如。但因為本門武功最講勁力內蘊,氣息悠長,後發製人,必定越到後來越戰上風。兩個翻翻滾滾對打六七個時辰,金台盤龍棍攻擊、防守、反擊變化無窮,劈、掃、打、抽、提、拉等招式不斷。那白猿身形高大,金台不停對其上、中、下幾路攻擊,尤以下三路攻擊為多。


    “那白猿畢竟身為畜生,靈敏機變有之,謀略智計遠為不如,為人處世更是莫名其妙。開始打時神完氣足,大有威勢,接連幾個時辰下來,對方身形愈來愈穩,對自己的招法漸漸都有克製,眼見這場爭鬥無機無望,不免越來越驚慌。那白猿與人相處慣了,機靈通透,大有進境,看看天色將晚,自己局勢殊為不利,便借了空擋‘啊’了一聲立定身形,指指西方太陽墜落方向,意要明日再戰。金台點頭同意。哪知道那白猿當晚便舍了西夏使者、四個師傅、八個陪侍便逃之夭夭。


    “原來當年西夏國師張元手下的幾個武僧偶爾在山中發現一隻白色幼猿,當時毛發還短,既有猿形,又有人樣,如小兒一般,當時捉了來。那小白猿有猴子般迅捷,又聽得懂人語,身體健壯,實是練武奇才,幾個武僧便自小教他武功。那白猿長大以後神功既成,漸漸難以管教,須得四個師父通力製得住他,平日裏美酒佳肴好生吃喝,少婦好伴溫柔相陪,才甘心聽那幾個僧人使喚。那日與金台比試看看不勝,怯意一生,竟自跑掉了。


    “金台自與白猿一戰揚名立萬,名動京城,師父親眼得見,更是極其嘉許。那金台嗜武成性,實在忍不住技癢,五次三番找來,言明不爭名頭第一,即便是拜師也要與師父切磋武功。兩人交道既久,均知悉對方光風霽月,心無了塵,隻是嗜武如命,並不將天下第一的虛名放在心上。我師見麵就說,自己其實是因醫就武,十幾歲了才初練武功,渾不似金台自小栽培,根基深厚,自認其練武天資一般,且後來耽於醫術,武功距離功德圓滿差著老大一截。我師與金台約定:雙方各以七成功力向對方施為,連續擊打胸腹三掌,雙方應能知悉對方武功修為。我師先讓金台以七成功力向胸腹擊了三掌,師父以金剛不壞之身受之行若無事。然後師父向金台以六成半功力回擊三掌,金台受後更加無事,笑道‘您用力更輕,豈不是我輸了?’


    “師父歉然說道:‘我以我所長攻你所短,本就占著便宜’,於是將本門武功所擅長處與不足一一說給金台,並將自己所著《銅人腧穴針灸圖經》與《經絡勁功》讓金台悉數看完,金台大為歎服,道:‘不要說您老天賦異稟,即便或有所限,但隻要自小循序練習,必為當世人所有人不及,武力我或還有一比,武功修為遠遠不如,您足可做我師父’說完竟要拜師。師父當然不讓,但金台自此也向師父執弟子禮,師父隻是堅辭不受。


    “過了幾年,師兄阮興神功漸成,直可比肩師父,有一回向師父請求與金台比試,被師父嚴厲斥責,並從此立下規矩:‘金台天資、際遇、勤奮無所不臻其極,實已到獨步往來、震碩古今的大宗師境界,他好武成性,並不在乎虛名,隻在乎武功成效。但凡爭勝天下第一,抬腿不讓步,舉手不留情,往往非死即傷,能象師父與金台這樣以極大智慧、極大自信,點到為止、僅為切磋的很少再有。況且比鬥往往勝者目中無人,敗者翻身報仇,紛爭無數,遺患無窮。凡我門門人,永世不得金台門人比武爭勝!’”


    宋江等人想到前代先賢英姿雄風,不由心馳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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