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的天德五年,三月底的東北長白山下的會寧府已經是春暖花開。這一天,上京會寧翰林學士的官宅邸客廳,一位年過半百的貴婦人正坐在藤椅上托著一張景致的粉紅色紙簽,上麵載一首名稱為“春江花月夜”的詩,自然是丈夫寫給自己的,隸書粗寫,遒勁有力,不禁饒有興趣輕聲讀道:


    “春江花月夜


    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裴回,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其丈夫陪在一旁,看著妻子表情,始終一副忐忑不安模樣。


    妻子嗔道:“這次你的字寫得格外賣力,我剛剛看過一遍,還沒有好好品出味道,看將你慌得。”


    丈夫尷尬笑笑,道:“當年唐朝的朱慶餘,交過了詩文稿以後心裏沒底,不是也寫了一首《閨意獻張水部》向張籍問詢嗎?‘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我此刻就似他當年情景。”


    丈夫便是時為金國翰林學士的大臣史易生,這婦人乃是他的妻子,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第十五個女兒完顏雪虹。


    這翰林學士也就是金國附馬史易生的原名施逵,字必達;後改名宜生,字明望,晚號三住老人。原為宋福建邵武人,自幼博聞強記,少時即由鄉貢入太學。大宋政和四年,擢上舍第,試學官,為潁州教授,從趙德麟遊。金兵入汴,趙宋南潰,無奈投順劉豫,入金為翰林學士。期間曾從範汝為義軍,後獲罪,卻偶然與金太祖完顏阿骨打五公主完顏虹相遇。完顏虹愛他文采風流,為人耿直,凰求鳳成,招為金國駙馬,複入金,官至翰林講學士。


    幾年前出使宋國,宋臣張燾以“首丘桑梓”動之,他則意動說:“今日北風甚勁”。又以筆扣桌道“筆來,筆來!”以隱語示宋,燾密奏早為備。待還,卻被其副使告發。


    那副使正是耶律辟離剌,與時為金秘書監的蕭裕同為遼末投金將領,亦是其妹婿,官左衛將軍、近侍局副使。裕早年揣海陵有覬覦心,密謂海陵曰:“留守先太師,太祖長子。德望如此,人心天意宜有所屬,誠有誌舉大事,顧竭力以從。”海陵喜受之,遂與謀議。海陵竟成弑逆之謀者,裕啟之也。蕭裕自那時為完顏亮所喜愛,二人相結,每與論天下事。


    完顏亮雖得耶律辟離剌所告,但並不是十分在意。他知施宜生素來耿直,忖度其受宋臣張濤所誘而以隱語示宋,其所為甚拙劣,反而更可知他絕非專司諜探,也沒有什麽大不了。那五公主乃是其親姑,對他自小疼愛有加,還能將她丈夫奈之如何?於是便著其好友蔡鬆年審理。


    誰知蔡鬆年一班降金的宋舊臣與韓企先、田鈺、蕭裕等遼舊臣素來勾心鬥角,為防蕭裕、耶律辟離剌醉翁之意在於自己,索性以進為退,聲稱要將施宜生烹了,私下裏再找左丞相張浩出麵。張浩雖曾是遼臣,卻出身渤海,又是太祖義子,五公主的義兄,與蔡鬆年等宋舊臣甚密,曾推薦施宜生,要他出麵,自是當仁不讓。


    張浩、五公主等齊心協力周旋,完顏亮順水推舟,施宜生終於無事,幾個人卻少不了罵蔡鬆年奸猾。而施宜生被烹一事,天下已是沸沸揚揚,莫辨真偽。


    五公主快速之極地再瀏覽一遍,眉頭一皺,道:“你寫得不行!你要與我共睹天一廂,該是多麽的快活如意,又為何把‘殺人越貨’幾個字放進去,沒來由地大煞風景?”


    施宜生訕訕笑道:“開頭不是要與你論短長嗎?人世間既有把酒臨風、唱和知音的神仙生活,也有殺人越貨、強取豪奪的勾當。我那樣其實是說古來有王霸之心的人,往往為了爭奪江山,不惜大動幹戈,以致千裏流血,遍野橫屍。夏商周朝代更替是,東周列國亂悠悠是,秦漢、三國不還都是?到了五代,更是亂成一鍋粥,奪別姓的江山倒還罷了,即便是王室內亂,也是一個德性。將爭奪天下的說成‘殺人越貨’似乎說得重了,但在我眼裏,從來沒什麽兩樣。”


    五公主白了他一眼,抿嘴揶揄:“你不怕我身出金國皇室嗎?將當今皇帝看成強盜,可不是尋常欺君之罪可比。你就是不知改悔,當年一個‘北風緊’差點沒被蔡鬆年烹了,這次更是罪莫大焉,夠烹三次了。我隻能救你那一次,眼下可再也無能為力。”


    施宜生一臉憊懶模樣,道:“我就是依仗有夫人作護身符,才敢肆無忌憚,但句句都是實在話。金立國之初的勃極烈製,禪讓推舉,還有些禮數。以後的皇位傳承,難免亂象橫生。太宗身為皇帝,一輩子出生入死打來多半江山,一旦身去,竟弄得子孫被殺戮殆盡。又何止是他,像完顏宗翰一班大臣爭權奪位,死後子孫也被殺了多半,餘者四散。


    “當今皇帝乃殺帝自立,而其如今更倒行逆施,誰又保證他能得以善終。可見天下王子持身,與做強盜又好不了幾分,說他們做殺人越貨,不虧了什麽。””


    五公主低頭不語,蛾眉緊蹙,似有所憂。


    施宜生再道:“記得當年我問你如何看待當今皇帝這代人,你曾說以葛王完顏雍居第一,其次完顏亮,再次完顏亶,卻想不到你最看不上的完顏亶先做了皇帝,而後才是完顏亮,而最有帝王之姿的完顏雍反而毫無聲色。然而完顏亮奪其心愛之人烏林答王妃而行若無事,你當真以為他從此善罷甘休?”


    公主心中一震,麵上也不禁變了顏色,道:“按理他決不會善罷甘休,就算會,恐怕當今皇帝也容不得他,想不到完顏家劫數還不到頭。”


    她無奈將詩放在一旁,道:“白居易曾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世間本是如此,詩中‘殺人越貨’就帶著吧。”


    說罷向著施宜生宛然一笑,道:“我們夫妻百年恩愛,有緣在這一生裏相互協助,共同守候,我這心裏好生喜歡,你用心給我寫的這首《春江花月夜》,詩好,字寫得也好!我也喜歡。當年張籍看了《閨意獻張水部》,對朱慶餘更是青睞有加,也婉轉回了一首詩,‘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你自然熟悉。”夫妻心有靈犀一點通,不覺相視一笑。


    兩人沉浸在這溫馨之中良久,老公主輕輕歎口氣道:“以後再要做錯事壞事,記得老早告訴我!”施學士訕訕笑道:“我這人做人做事都是稀裏糊塗的,做錯事那是怎麽都避免不了,何況是人非聖賢,誰又能無過呢?但壞事我可是不敢做啊。”


    那公主嗔道:“你拚了性命還說不是壞事?你輕乎魯莽,險些讓人給烹了,更讓人家差點沒了丈夫,還說不是壞事?這樣的壞事以後不得再做了!”施學士聽公主說得真切動情,心下也感觸也深,拉過公主手握住不放:“我保證以後事事聽從夫人的,為了公主,我也得留住大有可為的身子,與我的好夫人攜老,陪夫人白頭。”公主聽到這裏才轉嗔為喜道:“你說話要算話,我就是怕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施學士歎一口氣,說道:“當今皇帝完顏亮在即位之初,就立下誌向早晚飲馬江南。我就是提醒宋國那邊早點作下準備,以免將來這邊的皇帝想要起刀兵的時候,看看不能得手,也許就算了。如若能救兩國千萬百姓免於刀兵之苦,我就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值,隻不過就是不免辜負了老婆大人對我的一番心意。”


    那公主道:“你要是舍了性命也值了就幹脆舍了去,還說怕什麽辜負我的心意啊?假裏馬哈的。”


    施學士忙道:“你一定是青春不老,一直到長命百歲,我雖然曾經許你和你白頭攜老,我要是半途而去,豈不是不義。”


    公主回道:“你既然自己打算不要命,就是想要負了我,分明就是不義,我那時即便要與你一起死掉,也還都不是白頭啊。”


    施學士笑道:“我到那時真要是死掉,那時扔到油鍋裏反而要比在冷水裏浸豬籠更幹脆一些,進油鍋隻是難受一時,死就死了,不活受罪。”


    公主聽後不禁渾身一顫,伸手過去握他手說道:“說什麽死啊活啊的,我倆都快別胡說了!你要答應我以後但凡再有這樣的事,就提前告訴我一聲,也讓我好早作打算,努力保住你性命,畢竟眼下金國的皇帝是我們完顏家的子弟做的,當今的皇帝我是他的親姑姑,自小沒少疼了他,對我還有著幾分薄麵。我知你隻是想金宋兩國好好相處,讓雙方的百姓共享百年太平,而不是要傷害金國,這與我相同,我決不壞你的事,”


    公主又道:“我一直就覺得你的一句‘北風緊’不算什麽啊,那個耶律辟離剌混蛋偏生回來報告。別說眼下金宋兩國之間有一個《紹興和議》在,便是有十個《紹興和議》在,金宋兩個國哪邊不準備隨時打仗?這句‘北風緊’說不說該都是一樣,你也隻是有心罷了。”


    施學士搖搖頭說:“我一句北風緊還是大有用處,宋金兩國的《紹興和議》能維持多久大是不一樣。就象宋遼兩國的《澶淵之盟》,一直維持了上百年,這的確是宋遼兩國的百姓的福氣,後來宋國與與金國謀劃聯合攻遼,最錯的宋國。而自從宋與金國也有了《海上盟約》之後,金國就立時背棄盟約,以至於宋國從此才有了無妄之災。《紹興和議》也是一樣,能再維持一年與能維持兩年就大不一樣,其實就連完顏亶與完顏亮誰在金國做皇帝都大不一樣。我的一句‘北風緊’不是很無關緊要,而是還遠遠說得不夠,我能告訴他們知道該養兵多少,這邊金國會何時興兵,到時會兵分幾路,又是什麽人帶兵,宋國那邊就因此有所準備,以免禍患,金國也會因為宋國有準備而罷手,我做了這些就更加重要了。”


    公主聽後點點頭說道:“不過這樣就是會難為了你了。我當時一到知道了也不是十分驚慌,當今的皇帝完顏亮雖然時不時有點癲狂,又生來噬好殺戮,但他也要看事來,看看是誰救誰。我從他手裏要是救別人也許並沒有多大把握,但如果要是我要救我丈夫,那就自然是手拿把掐,不容有失。”


    施學士得意笑道:“我就是因為有你這麽一個大大的靠山,在金國又有誰又能奈我何?”


    公主聽後皺眉說道:“我要想救你時自然你性命無憂,可是在更多的時候我並不想救啊。”詳見拙著《在北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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