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明,晨風吹動。


    川西南的潮氣很大,夏日時尤是如此,山林曠野之間一夜的濕氣在天亮的時候兒已經慢慢升了起來,形成了一層濃霧,籠罩著整個大觀鎮戰場。偶爾一兩鳥啼響起,讓這個清晨顯得特別靜謐。


    也不知道是因為綠營炮灰都打完了,還是“打卡下班”的時間到了?反正從今天淩晨開始,大觀鎮戰場上的交戰就暫停了。


    清兵縮回了他們位於大觀鎮和大觀鎮以北依托山林修建的陣地,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吳兵這邊也沒有乘勝發起進攻,他們隻是派人打掃了一下戰場,順便“複活”了小三千被炮子、槍子打翻的綠營兵帶走。然後又用大車、盾牌、拒馬槍拚成了一道七八裏長的陣線。忙完以後,他們也沒了聲響.不知道是不是去睡覺了?


    而當天色放亮的時候,無數把凝結著清晨露水的利刃,就在清軍戰線這邊閃動!


    十六門威遠將軍炮這個時候已經被人抬到了清軍陣前,一門挨著一門排列開來,每門大炮都用旁牌遮擋著,旁牌前頭還擺了拒馬槍,以防遭到吳軍竹槍騎兵的突襲。


    王忠孝、那親、王雷勇、餘海濤他們四個,則各自領著三四十個騎兵,立馬在那些威遠將軍炮後麵,一張張臉孔都拉得老長。


    因為他們這些人被嶽樂那老東西坑了一個夜班連早班昨天後半夜,大家都在抓緊時間補覺,他們則幫助戴梓的人搬運大炮!


    雖然他們都有的是力氣,但是誰也沒幹過“挑大炮”的體力活啊,他們都是老爺!


    而比“挑大炮”更讓他們感到氣憤的是,他們還得守著這些倒黴的大炮,直到今兒早上戴梓的人用它們完成對吳兵前沿地轟擊!


    這些大炮現在可都擺在前沿了.如果讓對麵的吳軍發現,來個槍騎突擊,那他們的小命可就懸了!


    但他們心裏再不痛快,也不敢忤逆那個已經有點氣急敗壞的安親王嶽樂。嶽樂現在連黃帶子、紅帶子的腦袋也照砍,他們這些人的腦袋在嶽樂眼裏算個屁,說砍也就砍了。


    不過王忠孝也不打算真的去和吳兵的竹槍騎兵拚命——這種竹槍騎兵的戰法還是他“發明”的,衝擊力有多強他還能不知道?


    如果吳兵騎兵真的殺上來了,他可得找地方開溜.可是要溜走也不容易啊!因為嶽樂把這十幾門倒黴的威遠將軍炮都擺在了戰線的中央。


    王忠孝無論往哪邊跑,都得從大段的清軍戰線前通過!


    而且對麵的吳兵也不知道他是自己人,沒準用鳥槍把他給打了!他的武功雖然很厲害,但是武功再好,也怕鳥槍啊!


    所以要跑路最好就等嶽樂的清軍發起決死衝擊後再跑.能不能熬到這個時候,就得看天意了!


    正在王忠孝在心裏頭默默向上蒼祈禱的時候,忽然一陣馬蹄聲傳來,還好是從他身後傳來的!王忠孝回頭一看,就瞅見一個手持令旗的王府護衛飛馬而來,一邊跑馬一邊大喊:“王爺有令,開炮.”


    終於等到了!


    王忠孝大鬆口氣,馬上跟著一起嚷嚷:“快快快動作快,把開花彈都打出去,打完就炸炮收隊!”


    “嗻!”


    一個包衣漢軍出生的炮長歡快地答應了一聲,猛地一揮胳膊,大喝一聲:“拿火藥來!”


    “嗻!”


    一個炮手一邊答應著,一邊拿來個絲綢縫製的藥包,直接塞進了炮膛。


    “上彈!”這炮長又喊了一聲。


    “嗻!”


    這回答應的是兩個炮手,隻見他們倆用四隻手一起捧著個開花彈,小心翼翼地塞進了威遠將軍炮粗大的炮膛。然後剛才那個放火藥的炮手已經拿來了一根捅杆,用力把炮彈往炮膛裏麵又壓了壓。


    等他壓完炮彈,那炮長才取出一長一短兩根引線,長的那根插入了開花彈的火門,短的那根插入了威遠將軍炮屁股後的火門,最後他又取過火褶子,先點著炮尾的火線,又點著了插在開花彈上的火線。


    點完火後,這些炮手都向四邊散開了一些,還捂著耳朵蹲在了地上,也不念什麽“哈裏路亞”咒了。那位王總戎已經交待過了,這回打炮不求最準,隻求最快,打完就跑


    王忠孝也趕緊策馬向後方退了十幾步,剛在一隊端著鳥槍、長槍和刀牌,臉色難看的八旗新軍步兵旁邊重新站好,前方就傳來了連聲的轟鳴。


    十六門威遠將軍炮幾乎同時發出怒吼,每個炮口都噴吐出了火舌!


    這十六門威遠將軍炮就布置在距離吳兵陣線不到三百步的位置上,在這個距離上隨便打打也不會偏到哪裏去的。不過因為昨天的浪費,這些威遠將軍炮也沒剩下多少炮彈,平均下來,每一門能打個七八發就差不多了。


    等炮擊一結束,可就該輪到這些端著鳥槍、長槍、刀牌的八旗新軍的步兵去送死了!


    綠營兵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接下去就隻能讓八旗漢軍和包衣奴才頂上去了——八旗新軍裏麵的馬甲大多是滿旗子、蒙旗子,步甲多數是漢軍和包衣人。相對於漢軍和包衣人,滿旗子、蒙旗子才是八旗兵真正的核心!


    現在眼看就要兵敗,嶽樂當然得棄了漢軍、包衣人,保住最珍貴的滿旗子、蒙旗子了。


    這幫在八旗新軍中當兵的漢軍和包衣人已經知道不好了,一個個都麵如死灰,紅著眼睛看著前方自己即將要用血肉之軀去衝擊的吳兵陣地了昨晚上還是他們押著綠營兵去送死,沒想到今天就輪到他們被滿旗子、蒙旗子押著去送死了。


    這報應來得也忒快了吧?


    “轟隆隆”


    對麵還被濃霧籠罩著的吳兵陣地上麵,突然就升起了一團團的煙柱,以各個不同的姿態直衝天空!煙柱也算不上密集,畢竟隻有十六門炮和一百來發開花彈——如果依著王忠孝的意思,這些炮彈在昨兒就打完了。可是那個戴梓偏偏藏下了一些,現在都被轟了出去,在吳兵陣前炸得還挺有氣勢。


    看見對麵的陣地好像被火光和煙霧給籠罩了,那些個馬上就要去送死的漢軍、包衣人的臉色都稍稍好看了一些,但也沒好看太久。


    因為一門威遠將軍炮也就打個七八發,不到一炷香就都完事兒了


    “怎麽就完了?”


    “就是啊,沒打幾發呢!”


    “才剛開始.這怎麽能行?”


    馬上就有八旗漢軍和包衣人嚷嚷著提出抗議了,這次的炮擊也太敷衍了吧?昨天綠營兵送死的時候,火力也比現在猛啊!


    不過他們的抗議是沒有半點用處的,嶽樂不會聽,也不想聽,更沒有時間聽。因為吳三桂親領的兩萬紅巾吳兵,已經開到了大觀鎮以東十裏的原野上了——嶽樂派出去偵察的騎兵已經回報說發現了“複興大明大總統西王吳”的旗號這應該就是吳三桂本人來了!


    而吳三桂這個老不死的先鋒騎兵,甚至已經開到了大觀鎮東邊那一列低矮丘陵的東側了。那一列丘陵雖然是個險要,但絕不是什麽打不下來的天險。這列丘陵並沒有多高,最高處都還不到一百尺。而且還有數十條大路小路可以通過這列丘陵,嶽樂根本沒有足夠的兵力把所有的口子都封堵上。


    所以他現在隻能派出少量騎兵去意思插個旗子意思一下,根本抵擋不了太久的。


    “炮打完了?”


    聽見轟隆隆的炮聲已經停了,嶽樂就收束起心神,問了一句。


    “已經打完了!”


    費揚古臉色鐵青地回答。


    嶽樂下令道:“那就開始吧!”


    費揚古大聲呼喊道:“擂鼓.進軍!”


    “咚咚咚”


    進軍的鼓聲響了起來,剛才還在抱怨火炮不給力的那些八旗漢軍和包衣人們一下就怔住了!


    現在的八旗兵可還是軍令如山的!


    進軍的鼓聲一起,說明他們的死期將至!


    “八旗子弟,報效皇上的時候到了!”


    “咱們可不能給祖宗丟人.”


    “嗚嗚.祖宗!”


    這些漢軍和包衣人比起滿旗子還真是差了點意思的,滿旗子們至少可以吹祖宗,可他們他們的祖宗大多是漢奸,沒有什麽可吹的。


    吹什麽?吹男祖宗打不過滿洲人隻好投降?還是吹女祖宗讓滿洲主子睡了?


    雖然祖宗沒什麽可以吹的,但是這個死還是要送的!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晨光一照,濃霧就散了大半,這幫八旗漢軍和包衣奴才終於看清楚對麵的陣勢了,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兒。


    剛剛的一輪炮擊雖然打壞了不少拒馬、旁牌、車輛,但是並沒有給對麵的吳兵造成太大的損失。頭盔上包裹著紅巾的吳兵,已經在殘破的拒馬、旁牌、車輛所組成的防線後麵列好了五個大橫陣。


    這是五個縱深達到了十二排隊橫陣,其中前八排都是擺出疏陣的鳥槍兵——鳥槍是火繩槍,擺不出密集隊形,因為火繩會被風吹出火星,容易點燃別人的火槍藥室。所以鳥槍兵沒辦法追求齊射的密度,就隻能依靠輪流射擊,保持火力的持續性了。


    而在五個橫陣之間的區域,吳軍還布置了二十門大炮!


    “咚咚咚咚.”


    催命的鼓聲越來越密集了!


    帶隊的參領、佐領也開始聲嘶力竭地催促底下人前進了!


    “快快快,快推上盾車,向前衝啊!”


    嶽樂還是比較照顧這些八旗漢軍和包衣人的,至少給他們預備了壯膽的盾車.就是用運糧運輜重的大車架上旁牌,能不能擋住槍子炮子不重要,隻要能壯膽就行。


    在鼓聲、軍官,當然還有列在陣後那些和藹可親的八旗馬甲們的共同催促下,這些倒黴的八旗漢軍和包衣,終於開始在盾車的掩護下往前衝了。


    這可是好幾千人一波流!


    從對麵的吳兵陣地上看,八旗兵已經不是在湧動了,簡直就是傾瀉而下!戴著各色槍盔的八旗兵,在一麵麵軍旗的引領下,山崩一般地衝了過來。一排排的鳥槍、長槍和泛著寒光的腰刀,混雜在一起,起伏著向前。在他們身後,還有押隊的騎兵。整個戰場,幾乎就要被八旗兵給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叫喊聲音撕心裂肺地傳來.聽上去好像有點絕望!


    “轟轟轟”


    吳兵陣前的二十門青銅炮已經打響了!


    這二十門青銅炮都是三百多斤重,可以發射兩斤多的實心彈或鐵砂。


    現在大炮一響,頓時就有三四輛盾車突然就碎裂開來,木頭的碎片和盾車的部件到處紛飛,跟在盾車後麵的八旗兵就撲倒了一片!


    與此同時,還有三兩發實心彈猛地砸在那些八旗兵隊伍當中,把幾個八旗兵砸得血肉模糊,其中一枚實心彈還跟著了魔一樣突然蹦了起來,然後從人群當中硬生生地穿過,發出一陣瘮人的“噗哧、噗哧”的聲音所過之處,就是一條血胡同!


    但那些八旗布甲依舊在前進!


    “轟轟轟”


    吳兵的炮火在繼續!火力毫無疑問是猛烈的,每一輪炮擊,總能打碎幾台盾車,同時在八旗兵陣中打出一條兩條“血路”!負傷未死的八旗兵,發出了一陣陣垂死的哀嚎,但是活著八旗兵卻沒有絲毫停滯的跡象。


    轉眼間,這些被逼上絕路的八旗兵,就硬頂著二十門大炮打出的實心彈和鐵砂,衝到了吳軍陣前四五十步!


    這個時候,吳軍的青銅炮開始發射鐵砂,他們的鳥槍也打響了!


    衝在最前麵的八旗兵,頓時就陷入敵人的彈雨,跟割草一樣,被一片片掃倒!


    不過他們倒下的速度和昨晚的綠營兵可沒法比.這些都是四九城長大的八旗好孩子,沒那麽油滑。這個時候腦子裏麵想著的還是拚命.也許拚一下,就能回家了!


    他們的反擊也開始了,八旗步甲有半數配備了鳥槍,而且他們訓練的時候也不用自己掏錢買火藥,所以射擊技術都是練到位的。


    哪怕現在被對手的彈雨打得損失慘重,但還是有不少八旗鳥槍兵完成了一次精準的射擊,對麵的紅巾吳兵也出現了死傷,有不少站在前排的火槍兵被鉛彈擊中,向前撲倒,還有一些人受了槍傷,發出了一陣陣慘叫。


    在八旗鳥槍兵奮力射擊的時候,他們的長槍兵、刀牌兵還在繼續前進,試圖衝進吳軍陣中,展開短兵相接。


    而吳兵的鳥槍兵則以“後退射擊”的辦法應對,一排排的鳥槍兵打完子彈,就飛也似的向陣後奔去。當所有的鳥槍兵都打完子彈後,衝鋒的八旗步甲的隊列已經稀疏了不少而四列組成密集隊形的吳軍長槍兵、刀牌兵則在一陣急促的鼓聲催動下,呐喊著“清天已死,周天當立”的口號,向前發起了突擊!


    嶽樂放下千裏鏡,低聲道:“終於打在一起了不愧是八旗子弟,好樣的!”


    費揚古也放下了千裏鏡,微微搖頭:“還是不行,逆賊更有章法,他們用四排長槍兵就抵擋住了咱們的人,兩翼再用刀牌手包夾我們的八旗兵頂不了太久的!”


    “夠了!”嶽樂道,“我們現在就走.一起衝到榮溪岸邊,然後再泅水而渡隻要保住滿蒙精銳,我大清就敗不了漢軍、包衣還怕沒有人來幹嗎?”


    費揚古點點頭:“王爺,我來殿後!”


    嶽樂搖搖頭:“不,我來殿後.你還年輕,你一定要跑出去,皇上和大清還用得著你這樣的猛將!”


    “王爺.”


    “這是軍令!”


    “嗻!”


    費揚古沒有再多說什麽,此時此刻,他能感覺到的,也隻有壓在他這一代八旗子弟肩上的重擔了!


    大清的天塌了,他這一代八旗子弟得頂上去,得扛住了!


    吳國貴騎在一匹大馬上,副將馬寶和參軍吳世玨就守在他的左右,三個人尋了一處高地,立馬其上,看著眼前人山人海的戰場,兩三千已經裹上紅頭巾的“複活”的前綠營兵,還有吳國貴自己的親兵,就一群一群地分布在他們身後,而在他們前方,則是五個步軍標的橫隊。至於馬寶的竹槍騎兵,則去向不明。


    吳世玨突然哼笑了一聲:“八旗子弟?就這個?”


    八旗子弟對吳世玨來說,那就是打小就壓在他心頭的“別人家的好孩子”.現在他忽然發現,那些好孩子原來都是學渣,他才是那個門門都拿高分的學霸!


    這人生得意,莫過如此啊!


    “他n的,老子還以為這幫八旗兵多厲害,原來都朽成這樣了!”馬寶也大笑了起來:“哈哈哈,老兄弟們,額要替伱們報仇了!”


    他是闖營出身,跟著李自成和南明同八旗兵打了十幾年,不知道有多少至愛親朋死在清兵的屠刀之下現在,報仇的時候到了!


    吳國貴也咧著嘴笑了:“早知道他們就這能耐,還受那麽多鳥氣幹什麽?這下好了要不了多久,全天下就都該相信清天已死,周天當立了!”


    就在這時,原本頂在八旗步甲背後的馬甲騎兵突然開始向西北轉向,數千戰馬同時開始奔騰,爭先恐後,向著西北方向的生路衝去!


    馬寶和吳世玨都熱切地望著吳國貴,似乎在等著他下達命令。


    吳國貴猛一揮手,隻說了一個字:“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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