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點,徐吉在楚省大學外麵的‘一品家常菜’,見到了應約而來的陳克教授。


    教授看上去很精神,可能也就四十歲上下。


    穿著中山裝,戴著一副眼鏡,就是臉色似乎不大好,頭發也掉的有些多了。


    但人卻非常客氣。


    一見麵就握手:“徐顧問是吧!”


    “對!”徐吉笑著說:“陳教授,與您聊了幾次了,今天總算是見到真人!”


    “請!”


    便與教授進了包廂,主賓落座,服務員拿來菜單。


    徐吉當然是請教授點,陳克教授自然要請徐吉點,兩人推辭了片刻後,徐吉索性對服務員說道:“再拿個菜單來!”


    陳克教授這才連忙說:“再拿菜單就不必了!”


    “浪費糧食不大好!”


    “聽教授的!”徐吉微笑著,坐直了身體。


    陳克教授便點了三個菜,都是很尋常的譚城菜。


    口味蝦、響油鱔絲、剁椒魚頭。


    此外還有兩瓶啤酒。


    在等菜的時候,徐吉便道:“陳教授,這次來見您,除了認識您以外,便是有個事情,要拜托教授一定幫忙!”


    陳克教授問道:“還是上次小說的製度和組織問題嗎?”


    “嗯!”


    徐吉便介紹了一下,他如今在柳郡的情況。


    草台班子,經過了全新整理,從完全的放任自流,變成了有組織的放任自流。


    所謂‘眾生委員會’,其實是無奈之下,沒得辦法的選擇。


    沒人可用啊!


    在人均胎教肄業的柳郡百姓裏,現在能選出一個委員會已經相當了不起了!


    整個柳郡,十四歲以上的群體,識字率通過這幾年的普及,依然是徘徊在三成之下。


    注意——這裏的識字率,指的是能讀寫自己的名字,並且認識0到9這十個數字。


    不能怪他,也不能怪百姓。


    實在是基礎太差了!


    新一代還沒有成長,老一代再怎麽改造,也是傳統的想法。


    要不是齊國人用屠刀嚇壞了柳郡上下。


    恐怕,現在柳郡的百姓,根本不會認為,自己需要什麽官府。


    柳郡足夠大,地方足夠多,人口足夠少。


    趕跑了河伯、土地、山神和仙種神裔後。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從此以後就這樣就可以了。


    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就不錯了。


    陳克教授聽完徐吉的描述,他沉思起來。


    實在是徐吉描述的細節太多了。


    從村莊的人口、土地規模、經濟狀況,到社會思潮、想法。


    還有外敵的表現……


    太真實了!


    真實到幾乎可以做一個社會學的模板。


    思考了很久,陳克教授道:“老實說……你要不是告訴過我,這是為了寫小說編出來的背景……”


    “我都要懷疑,真的有這麽一個世界了!”


    “生態鏈和頂層食物鏈,太完整了!”


    天上有神佛,人間有仙種神裔。


    神佛們監視天地,凡人的生老病死,都已經被提前注定。


    控製住土地,就可以控製產出。


    隻要凡人永遠在為了填飽肚子而絞盡腦汁。


    那麽,這樣的統治,幾乎就是牢不可破的。


    陳克教授仔細想了想,就對徐吉道:“這樣的世界,按照你的描述,生產力太低了!”


    “人都被束縛在了土地上!”


    “而且……你的根據地,人口也太少了!”


    “才兩百萬,能做得了什麽事?”


    “無論如何,你都想辦法擴大人口基數!”


    陳教授頓了頓,解釋道:“按照你描述的情況來看,假設是真的……”


    “道法神通種子,肯定也需要足夠的人口基數才能湧現出來!”


    “就好比國足吧!”


    “上上下下加起來,才幾個注冊球員啊?”


    “足球人口都快被越南甩開了!”


    “所以,踢不過越南很正常!”


    “你的情況也是一樣……”


    這個時候菜上來了。


    徐吉和陳克教授一邊吃,一邊喝,一邊聊天。


    從社會製度、組織建設到獎勵生育、鼓勵開荒。


    聊到最後,陳克教授說道:“你的根據地,現在不是妖族、水族都有了嗎?”


    “你要抓緊時間,抓緊現在的有利空間,盡早將三族糅合到一起……”


    “消除彼此之間的隔閡!”


    “這就需要一個共同理想,共同目標和共同的社會模式了!”


    “你要好好想想,怎麽和人描繪一個命運共同體!”


    徐吉聽著,有些出神。


    命運共同體?


    是啊!


    命運共同體!


    ……………………


    十月,公子國終於等到了他的父親,當代齊公的車駕。


    冒著冰雪,齊公的車隊,浩浩蕩蕩,進入曲阜。


    如今,這位齊公,在齊國國內的聲望,已是無人能及。


    靠著‘匪賊’們,也靠著恒公的餘威。


    他將曹、薛、紀、莒等十幾個小國,統統控製在手上。


    甚至還以聯軍的威勢,在今年的六月,率軍再次開入了宋國境內。


    這一次宋軍沒有抵抗。


    就直接放了齊國大軍入境,當代宋公甚至親自帶人來到他麵前,向他敬酒,表示:我服了!


    宋公不服不行!


    因為魯國有一塊地盤,與宋國接壤。


    齊公隻需動動嘴,讓開一個缺口。


    那麽,柳郡的商品、物資還有‘可怕的瘟疫’,就都要流入宋國了。


    宋國的仙種神裔們,對此怕的要死!


    因為,去年就已經有許多宋國商人甚至修士,去過了柳郡。


    他們確實把那些危險的東西帶回了宋國。


    自然,宋國上下,對此的憂慮,無以複加!


    山神、河伯、土地……


    這些宋國的先人們。


    卿士、公族,這些仙種神裔們,一致要求宋公:不幫齊公也就罷了,怎麽能拖齊公後腿?


    齊國的名聲,也是一下子就變得好的不了。


    在那些要自己選河伯、山神、土地。


    還要審判仙種神裔的柳郡‘匪賊’之前。


    是齊國,是當代齊公,挺身而出,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這是再生父母啊!


    以至於,齊國人愕然發現,都不需要去把各國的仙神勢力消耗掉了。


    他們現在,都已經投靠了過來。


    齊國的勢力,急劇膨脹。


    在這個情況下,齊公已經不打算再和上界稟報人間的事情了。


    他想著,先把到嘴的好處吃進肚子裏消化掉,造成既成事實再說。


    不然的話,若上界來人,怕不是又要強按著齊國,把已經到嘴的東西都吐出去?!


    在這樣的情況下,意氣風發的齊公,見到了自己悶悶不樂的庶子。


    “國兒,你怎麽了?”齊公問道。


    公子國低著頭,他想說出真相來。


    想告訴自己的父親:您,還有現在曲阜城裏的所有人都已經陷入劫數了。


    但他不敢說,也不能說。


    因為這是他的命運。


    他已經知道了。


    每次大劫,天地都會選出幾個類似他這樣的人。


    讓他們看到真相,看到危機。


    但卻不讓他們說破。


    說破了沒用。


    不會被信任的!


    因果孽障,會堵塞聽者的耳目。


    讓他們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甚至雷霆大怒!


    更緊要的是,隻要說破,那說破者立刻就要應劫。


    活不過一年!


    這就是劫數的可怕。


    此乃天地對罪人的懲罰!


    天仙以下,一旦卷入其中,連自身意誌都難以控製。


    會滋生出種種自大、狂妄、偏激的想法。


    所以,公子國隻能強忍著內心的痛苦,和自己的父親說道:“君父……”


    “我聽說您,停止了廟祝上奏……”


    “嗯!”齊公笑了一聲,對自己的兒子道:“此乃最佳良策!”


    他哼哼兩聲:“我齊國,係出太公,為天下秩序立下了汗馬功勞!”


    “然而,上界賞罰不公,先祖最終竟隕落在天仙劫中,神魂俱滅!”


    “先君恒公,為上界大計,不惜己身,逆勢而為,九合諸侯,最終卻落得晚年不詳,齊國社稷動搖,幾有滅國之險!”


    “咱們父子焉能繼續給上界當牛做馬?”


    “撈不到好處不說,連魂魄都保不住!”


    “這圖什麽?”


    公子國低下頭去,若他不知道真相,恐怕也會如此去想。


    上界不公,憑什麽下界還要給他們當牛做馬?


    像個夜壺一樣,需要的時候就用,不需要了就丟到一旁,還要嫌髒!


    圖什麽呢?


    上界仙君們,天性涼薄。


    下界子孫,自然也會有自己的算計和取舍。


    祖先是祖先。


    想讓子孫把自己的一切都搭上,來給祖先們鋪路,那就是妄想了。


    何況,如今齊國哪裏還有在上界的祖先?


    都隨著恒公晚年,被人道反噬而天人五衰,盡數隕落了。


    但,偏偏公子國知道真相。


    齊國已在劫數中。


    一旦爆發,便是社稷消亡,一切瓦解。


    但偏偏他不敢說,也不能說。


    隻能想盡辦法的旁敲側擊。


    “父君……”公子國道:“如今局勢,您又不是沒看到!”


    “若無上界金仙下凡!”


    “柳郡靠我們,連進都不進去!”


    “談何剿滅?”


    “若不能剿滅匪賊,一旦其勢大,我們如何製衡?”


    “等到其勢不可製,再上稟上界……”


    “恐怕上界帝君,會連我們一起怪罪!”


    “到時候如何是好?”


    齊公聽著,笑了:“癡兒!說什麽胡話呢!”


    “現在可不是二十萬年前,也不是五萬年前,更是先君在時!”


    “禮崩樂壞,秩序喪亂……”


    “如今是上界帝君有求我等!”


    “正該是大展宏圖,並吞四野的時候!”


    因果氤氳,劫數彌漫。


    既是人間,也是上界。


    天人感應,無處不在。


    上界與人間之間的關係,已經逆轉。


    現在,拿著把柄的是人間的公侯了!


    沒有人間支持,上界大能再強,又能有何作為?


    沒了齊國,誰替上界帝君們穩定東方?


    而這也是禮崩樂壞的一環。


    秩序顛倒,因果顛倒,尊卑顛倒。


    公子國歎了口氣,情知自己父親的判斷,在其立場上是正確的。


    他也無法說服。


    但,他卻不得不抱著萬一的希望,勸諫道:“即使如此,父君就不考慮大劫之後嗎?”


    “帝君們秋後算賬,我等有該如何?”


    齊公笑了:“眼前若不能渡過,何談大劫之後?”


    “晉國在擴張,秦國在擴張,楚國也在擴張!”


    “滅國、伐國,並吞四野!”


    “我齊國豈能坐以待斃?”


    “況且,上界總是要用人的!”


    “你看,前兩年,連天子被抓,都要去請晉國先祖下凡,督促晉公出兵!”


    “癡兒,你莫要多想!”


    齊公信心十足:“待我齊國,並吞諸國,將疆域擴張到大江以北,就是一個進可以重建秩序,退能自保大江的強國!”


    “到那時候,無論是北伐,還是南下,都有足夠籌碼!”


    “你我父子,如那昔年宗周文王、武王一樣,在宗廟享受十餘年香火供奉,讓諸天帝君都要朝拜,也未可知!”


    公子國垂下頭去。


    他明白,自己就和那些他所知道的,憂心國家,悲傷社稷,眼看著悲劇就在眼前,卻無能為力的詩人一般了。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他在心中念著昔年宗周破滅時,那個無名氏的寫下的詩句:“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初讀不覺詩中意,再讀已是詩中人。


    大劫之下,清醒本身就是懲罰。


    而且是最嚴厲的懲罰!


    讓你看著悲劇蔓延,讓你看著一切發生。


    你卻無能為力,不能自己。


    隻能掙紮著,看著國家與命運,一步步滑落到不可救藥的絕境之中。


    掙紮吧!


    絕望吧!


    哀嚎吧!


    然後就去死吧!


    公子國在此刻,想起了比幹。


    想起了伯夷叔齊。


    更想起了那位與鎬京一同破滅,隻留下這首《黍離》的無名詩人。


    他或許是和自己一般的宗周親族。


    也或許曾和自己一樣掙紮、痛苦。


    但最終,隻能眼睜睜著看著一切發生,無能為力。


    公子國緊緊咬著嘴唇。


    耳畔,齊公的聲音在回蕩。


    “走吧,我兒!”


    “魯公的幾個女兒,都在等你了!”


    他微笑著,給自己的敘述著自己的計劃:“待得為父將來挾東方人道之勢,便可直趨沙水!”


    “人道大勢之下,休說是金仙,便是帝君,便是大羅,也要望風而逃!”


    人道的威力,是無窮無盡的。


    因為人族是天地主角!


    “屆時,為父便把這魯國、莒國,甚至曹、薛之地,分封給你!”


    “讓我兒也裂土為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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