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並沒有太多動靜。


    隻是吞風君的瞳孔放大,整個眼珠變成一個黑漆漆的石潭,張行坐在岸邊,依舊全身酸軟。


    然後,小山一般的湖心島中心漸漸沒了起伏,周圍的水汽與熱浪依舊翻滾,唯獨這裏到底是天池,雪線以上的地方,偶爾周遭風氣襲來,依舊是那種刺骨之寒。


    接著,遠端夕陽進一步貼近地麵,使得整個天池映照成了某種暗淡中偶爾閃過斑斕的特殊情境,似乎一切都在這裏被熔固成一體。


    但忽然間,一切都改變了。


    好像是風,好像是雪,又或者是霜,又似乎是霧,可在這隆冬時節的北地,在這最高峰的天池畔,風卻暖如胭脂,雪竟亮同財帛,霜則軟若花草,霧更堅愈鋼鐵。


    然後是狂風暴雪,是霜霧滿天,是波濤洶湧,是三輝合一,是花開花落,是金戈鐵馬,是一切的一切。


    再然後,居然又似乎什麽都沒有了。


    下方神仙洞外的石頭城內,徐世英、馬圍、陸夫人、黑延,以及許多蕩魔衛的精英們都立在那小黑帝觀前,怔怔望著天空,彼處有七彩之光華衝天而起,又有雲霧自四麵匯集,俄而,一股浩蕩之風自山頂落下,將雲雪盡皆衝散,幾有天傾之勢,在場中修為高深者皆有些駭然,因為他們察覺到那風居然盡是真氣翻滾。


    不過,那股浩蕩之氣卷下山峰的時候,卻並沒有一泄到底,隻在山腰處便猛地散開,然後順著大興山朝著整個北地,乃至於天下席卷而去。


    但即便如此,徐世英和馬圍還是察覺到了明顯的真氣湧來,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充盈,繼而忍不住相視大笑。


    另一邊,氣浪翻騰,越過大興山,鋪陳北地,繼而翻越山海,直趨天下。


    北地與河北之地,數不清的黜龍幫官吏軍士都在生產生活之中,絕大部分人隻覺有風拂過,並無多餘反應,少數修為高深者也隻是覺得風來的有些暖。


    直到鄴城行宮,傍晚時分,忽然間北麵風起,卷動了行宮內所有的旗幟、繩索、植木,便是門窗也都搖晃。


    經曆過一次濟陰郡府腹心之災的黜龍幫眾人自然知道這不是什麽尋常動靜,加上張行走前給的時間是卡在過年動手,他們隻能猜度這是黜龍的預兆,卻又連是吉是凶都不曉得。


    過了大河,夕陽下,正北邙山麓刑場上勾決犯人的司馬正抬了下頭,然後低頭去看卷宗,複又抬了下頭,然後猛地恍然,卻隻是意味莫名的笑了一笑,似是苦笑,又似是釋然。


    長安城北門,白橫秋正在不拘禮儀於下午時分來做郊迎,對象是得勝歸來的韋勝機,周圍的大英臣子們依舊將注意力放在了二人之間的互動上……長久以來,二人名為君臣,但相處之時總是逾矩,而大英全取昔日西魏根基,風氣、軍製一如既往,便是對曆史也有了理所當然的繼承……他們很想知道,這二人什麽時候會翻臉,或者說韋勝機什麽時候要為自己的逾钜付出代價?而白橫秋會在這之前優容對方到什麽地步?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二人還沒來得及有什麽交流,便齊齊愣住,一起去看北方。


    不過,二人到底是大宗師與準大宗師的底子,相顧失態便已經是極致了,不能指望他們有更多反應。


    可與此同時,就在長安西南麵不遠處的太白峰上,二人共同的好友、三一正教的掌教,據說是在世第一大宗師的衝和道長,卻是大驚失色,手足無措……以至於手中那幾根用了一輩子的木棍當場撒落在地。


    然而,當他低頭去看時卻又滿臉的疑惑不解。


    除去這幾位,這天下其實不乏察覺到異樣之高手,但是他們卻並不曉得具體情勢,隻能感慨,這天下大亂終於到了這個份上了,卻不知是真龍隕落,還是天地崩塌?


    而且然後呢?


    是就此反彈,天下激烈之勢漸緩,還是日加肆意,將大爭之世貫徹到底?而自己與自己所在的勢力又要麵對什麽?


    不免讓人神思。


    天風橫野,三輝交錯,夕陽落下之前,雙月已經顯現,日月三輝隔空相對,其光匯集在了大興山天池之畔。


    此時此刻,張行依舊坐在那真龍的眼瞼上,卻神遊於天……不是那種遐思,而是真真切切的神遊天外。


    且說,就在剛剛,隨著真龍的死亡,其積攢了數千年的真氣噴薄而出,卻又層次分明的湧入到了黜龍隊伍中,張三首當其衝。


    一開始,他還有疑惑,因為他在第一時間模糊的感知到了吞風君死前的許多情緒……憤怒、恐懼、悲哀、貪婪、不甘……但並沒有多少預想中的老謀深算,也沒有什麽苦大仇深,更沒有什麽責任、義務、天意、人心,就是簡單的、發自於本能的情緒與欲望。


    難道這就是這位橫霸北地數千年真龍的底色?


    不過,僅僅是片刻之後,張行就明白過來,吞風君正該如此!


    或者說,在這一刻,這名穿越者終於無師自通的明白了很多很多事情……比如說,自青帝傳道開始,近萬年中,那些四禦與特定真龍之外的神仙真龍都在做什麽了?為什麽他們鮮有蹤跡?為什麽隻有四禦作為代表在努力活躍?


    無他,與想象中限製過度的原因相反,這方天地過於大度與慷慨了。


    張行受得真龍真氣不過一兩分,一時周遭內外俱為真氣,便直接神遊天外如臨虛空,但這個天外與虛空卻並不冰冷與憋悶,在這裏,他好像,好像回到了母親的羊水一般,那是一種完全難以描述的安逸與暢快。


    在這裏,他沒有了哀傷,沒有了失落,沒有了迷茫,甚至沒有了憤怒!


    他隻感覺到了滿足、欣喜與溫暖,乃至於振奮、迷醉、清爽。


    不僅僅是低階的身體放鬆與愉悅,還有精神上的舒張,甚至他能同時感覺到根基對立卻能讓人愉悅的不同情緒,而感受到這一切後,自然是無欲無求!


    極樂中無欲無求……或許叫做逍遙?


    隻能說,怪不得吞風君一日日窩在這冰湖下麵的地脈之上少有動彈,怪不得祂一旦身死這般不甘,怪不得那些過往英豪雖有化龍成仙的傳說卻往往消失不見。


    因為一旦來到這個階位,就實在是太滿足了,而一旦失去這些,自然會那般反應。


    若是這片天地真是一個可以擬人化的存在,那祂對自己這方世界的裏的一切,都未免過於寵溺了。


    隻要到了這個地步,就讓其往生極樂逍遙,永不墮凡塵。


    可是,可是為什麽四禦還要摻和凡間事呢?祂們得到的應該更多才對!


    當然是因為祂們有欲望,有不甘,戰勝了這種沉醉感。


    這個時候,張行拚盡全力睜開了眼睛。


    因為他也擔心,自己曾經的憤怒會變得無足輕重,自己的不甘會煙消雲散,自己的卑鄙與榮光都會就此不見。


    張行舍不得自己身上這些醃臢東西。


    往周邊去看,白有思似乎也沒有回過神來,雄伯南和劉文周同樣沒有回過神,但後二者跟前者明顯不是一個狀態……張行可以肯定,白有思是到了自己剛剛那個狀態……也就是隻要本人願意,就可以永久沉溺進去;而後二者應該隻是臨時的這種感覺,很快會退出來。


    而就在張行思索要不要先叫醒白有思的時候,他忽然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理論上算是熟人,而且是出現在此處毫無違和感的熟人,此時正立在吞風君僵硬的額頭上觀望夕陽與雲霧。


    張行沒有遲疑,直接起身……身體很輕盈,之前的傷勢似乎一掃而空,步伐也很輕快,中間雖然崎嶇,卻也如履平地……幾乎是眨眼之間,他便來到了對方身後。


    然後,他用了個特殊的稱呼:“閣下什麽時候到的?”


    對方沒有轉身,但毫無疑問是大司命的身體,而且一開口依舊還是殷天奇的嗓音:“那廝一死我便到了,但也是剛剛到,你在其中沉醉,看似經曆許久,其實不過是瞬息而已。”


    張行點點頭,強行壓製對方怪異用詞引發的不適:“原來如此。”


    “機會難得,你有什麽要問的嗎?”那人回過頭來,果然是殷天奇的容貌,但眉毛揚起的角度卻比以往高太多,臉也有些緊繃。


    “有。”張行曉得遇到了真神,不敢怠慢。“這吞風君倒也罷了,可這火山又如何處置?”


    “我來就是處置此事,而且已經處置好了,午夜的時候,此間就會沉沒,天池恢複如初。”那人語調平和。“你總不會以為我難得過來隻是為了看眼祂的屍首,痛快一下吧?”


    那倒未必。


    張行腹誹心謗,同時點頭:“那就好,小子還有一些疑問。”


    “說來。”


    “那些神仙真龍沉溺天地元氣的有多少,這麽做有什麽後果,算不算誤入歧途?”張行趕緊將自己新得的感受與反思擺了出來。


    “九成九都沉溺其中,願意出來的少之又少……便是吞風君都不能算其中,因為祂時常能想起我來,生怕我派人過來黜了祂,便往山上飛兩圈,觀察一下形勢……後果嘛,無外乎就是成了天上的星星,懸浮於世,不休不滅。”那人挨個回答,幹脆利索。“至於說算不算誤入歧途,我覺得是不算的,因為誰也不能說這麽幹有什麽害處,於祂們自己來說是享盡天地鍾恩,且真想出來也不耽誤事;於這天地,自是天地宇宙恩賞下來,可誰也不曉得天地宇宙有多大,怎麽想怎麽錯,幹脆不要計較這一件……至於說於這世間如何?”


    話到這裏,此人居然冷笑:“你想想,祂們便是出來了,於這個世間又有什麽助益呢?尤其是近千年來,人間豪傑都有共識,自是厭煩於我等的幹涉。”


    “不錯,不錯。”張行連連點頭,卻又顯得不安。“那我又跳出來是因為什麽?是福是禍?白三娘現在又如何?”


    “你這麽快跳出來,自然是你自己有定力……也確實比我想的要利索一些。”那人竟也有些遲疑之態。“剛剛都說了,這事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不過你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不入其中自然對此方天地人間都更好一些……實際上,若你不出來,我是要喊一下你的。”


    “人間我懂。”張行忽然不顧禮儀搶話。“人間我還有功業,可天地呢?隻是因為人間功業有益於天地嗎?”


    “當然不僅如此。”那人歎了口氣道。“人間功業當然有益於天地,但天地本身也有說法……我是說,你的身份許不是什麽秘密,我曉得,許多‘人’都曉得,因為那廝不止弄了一個你過來,隻是之前全都敗了而已……倒是你,委實沒想到能走到這一步,現在來看,說不得真能成了。”


    “之前不能成,又是因為什麽?”


    “什麽都有……但最主要的是兩條,一個是沒有身份,沒法盡快尋到生存之道,另一個是祂的法子總要真氣牽引和將死之人,換句話說,隻要過來,便會撞到大場麵,而且會托生在大場麵下的死人身上,便是勉強活下來也嚇得不敢動彈了……你不就是一來撞到分山君與避海君嗎?”


    “原來如此,我也嚇得不輕,若是遇到太平盛世,怕是一輩子在東都當差了……所以,我能至此,算是托閣下福運了?”張行恍然一時。


    “稱不上托誰的福運,你以為你之為你,皆是你自己辛苦砥礪也好,算是西麵的手段也罷,甚至是更大能的棋子也無所謂,因為你終究還是我的點選。”那人麵色如常。“還替我黜了此孽障……而你的事業,無論怎麽說,都是黜龍幫承蕩魔衛之基業,發揚北地、河北之風俗,將來還要以人族為主完成天下一統……我夫複何求呢?”


    “確實,不管是閣下還是西麵那位,我都算是承誌紹業。”張行幹笑了一下。“甚至更寬泛一些,算上東麵和南麵的也說不定……畢竟,人世間的功業有哪些不是繼承四位的誌向呢?”


    那人點點頭,不置可否,隻看向白有思:“她若是不醒,我也會叫醒她……不然南麵的瘋子會找麻煩。”


    張行同樣不置可否點點頭。


    “還有問題嗎?”那人繼續提醒。


    張行想了一想,決定追問下去:“閣下的想法我已經很清楚了,咱們不謀而合,承誌紹業,可是西麵那位用心操作了這些,把我弄了過來,有沒有別的、特定的想法?”


    “這事你自然得親自去問祂。”此人語氣重新淡漠起來。“但大約可以猜度,祂是想借你聯通兩個世界……這也與你不謀而合吧?”


    張行點點頭,不管眼前這位有沒有挑撥的意思,可白帝爺把自己拉過來又指望著自己走回去替祂開通道路,怎麽都是虧欠著自己的。


    不過,這不耽誤他繼續來問:“那敢問要怎麽才能打通兩個世界呢?”


    對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把腰中一個物件取下來,遞了過來:“你的東西,確實有獨到門道。”


    張行將羅盤接了過來……他看的清楚,那玩意之前指針直直指向自己,結果自己一接手指針便耷拉到一邊去了,也是心下一笑。


    那人明顯也注意到這一幕,或許是為了緩解尷尬,便指著這羅盤繼續講解:“等你的修為實打實的到了份上,以此為引,自然可以找到路……你一路上不都是這麽來的嗎?”


    張行點點頭,立即想到另外一個問題:“敢問閣下,我的修為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何遲遲不能觀想?剛剛顯化的輝光金龍又是怎麽回事?如何輕易便顯化出來?”


    那人表情怪異起來:“你的修為沒有任何問題,隻是你的觀想對象有些罕見,以至於你一直到今日下午破了宗師境地都沒有察覺而已……”


    “我觀想的什麽?”張行莫名其妙。“我如何都不曉得?”


    “日思所念,便是觀想。”那人幽幽以對。“你是不是一心一念要做至尊?”


    張行目瞪口呆,卻又心下恍然。


    是了,自己長久以來觀想的對象,恰恰就是至尊……至尊不僅僅是一個結果,同樣也是客觀存在的多個個體,不然自己麵前的是什麽?而且,這其中的四位都有祂們自己的行為方式和曆史路徑,自己剛剛不還說自己是繼誌紹業嗎?


    而且,自己非但不知不覺間就以至尊為對象進行了觀想,還早就在人世功業中做了實踐,有了足夠磨礪,所以今日下午被逼到份上後才突破了宗師,顯化了出來……又或者是顯化了出來,所以算是突破了宗師。


    隻是那條輝光金龍……


    “隻是不曉得你心裏是怎麽想的,難道覺得有了黑白青赤,下一個就該是黃色?還是說覺得三輝無識,你可以代而為之,所以整出了輝光?”此人微微蹙眉。“而且為何一定是龍?須知道,我等四位中,隻有東麵的是條龍,其餘可不是這般姿態。”


    張行連連點頭,這就是屬於自己的妄想認知了。


    但問題在於,自己既然已經顯化出來了,並且以此成功黜龍,那妄想難道還是妄想嗎?


    實際上,這應該恰恰就是天地元氣,是真氣的根本作用,也是最玄妙的作用,萬事萬物都可以在這裏被轉化,主觀可以變為客觀……否則,如何能讓那些神仙真龍沉醉其中?


    遲疑了一下,張行繼續來問:“敢問閣下,你之前說修為到了一定份上便可尋路,是不是說一定要成至尊才行?越過大宗師往上那個境地我剛剛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可到底什麽才算成至尊?”


    “至尊這個東西沒你想的那般玄妙嚴整,就像你們凡人開會一般,能到會場說話舉手的便是大頭領、頭領。”麵前的人指了指東麵已經出現的一絲弦月。“能親身到紅月上的,現在隻有四位……你有朝一日去了,說自己是至尊便是至尊,說不是也沒人管你。”


    張行恍然……草台班子嘛,哪哪還不是個草台班子?但隻要能做事情,草台班子也是曆史推動者,四禦搭建的草台班子就更不用說了。


    其人連連頷首,再度來問:“還有一事,劉文周收紅山精血、斷北地冰流,閣下知道嗎?”


    “知道。”


    “……”


    “幾千年了,什麽都看開了……生死榮辱,凡人自為,與我何幹?”那人有些不自然的負手喟然道。“就好像那紅山,說是與我有關,可也不過是我幾千載性命中的一件事而已,相較而言,倒是凡人一生碌碌幾十年,常有人生於紅山死於紅山,所以,紅山到底屬誰,恐怕不是這麽好計較的……又不像是這大興山,隻一條龍霸占,恩怨逃不出彼此。”


    這話說的誠懇,也顯出來至尊的器量來,張行對這個回答也足夠滿意,便再三點頭,然後準備繼續問下去。


    孰料,就在這時,對方抬手一指,指向了張行身後:“你妻醒了。”


    回頭去看,正見白有思悵然若失,四麵來看,雙方目光交匯,張行點了下頭,再回頭來看這位“閣下”,卻見對方神態早已不同,乃是擺著眉毛含笑來看。


    張行曉得怎麽回事,但還是問了一句:“閣下走了?”


    殷天奇點點頭:“走了……祂老人家性格深沉,不耐煩了。”


    “感覺如何?”張行關切詢問道。“這麽幹對你身體有沒有損害?”


    “當然是有的。”殷天奇苦笑道。“但沒辦法呀,祂老人家不來,誰做善後?”


    張行點點頭,然後竟拍了拍這位大宗師的肩膀,這才轉身走了回去。


    白有思醒了過來,卻還在愣神,見到張行過來,勉強來笑:“你果然舍不得凡世俗業。”


    張行自然也來笑:“你又是舍不得什麽,這般快就回來了?”


    “我舍不得你。”白有思言辭誠懇。“不親眼見到你走通這條路,我是萬萬不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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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行隻能繼續點頭。


    這個傍晚,他都不知道點了多少次頭了。


    夕陽西下,日暮之態很快就要結束,進入冬日夜晚,此時,天池內的噴發已經明顯減弱,而終於,雄伯南與劉文周也依次幽幽醒了過來。


    雄伯南先醒,然後是劉文周。


    暮色中,劉文周站起身來,略顯搖晃,好像一名醉酒之人一般,但很快他就恢複了神智……這麽說也有些不太準確,因為他馬上進入到了另一種癲狂的狀態。


    “你們也都感覺到了吧?”劉文周的語氣一開始並沒有多麽激動,動作幅度也很小,但很快他就完全伸張了起來,音調與五體一起伸張。“這是什麽?!這就是證位後的極樂!天地何其寬厚?!竟有如此極樂!我不光要做大宗師,我還要證位做神仙!做不了神仙也要去成龍!否則人活一生還有什麽意思?!”


    其人聲嘶力竭,手舞足蹈,在吞風君身體凝結的小島上不要過於顯眼,尤其是跟周圍三人形成鮮明對比……張行隻是看了左右兩人一眼,白有思麵色如常,雄伯南卻還有些腳步虛浮,三人都沒有說話。


    “張首席!”劉文周似乎想起什麽,幾步來到跟前,迫切言道。“你不是要做至尊嗎?不是要黜龍嗎?正好,還有分山君、避海君、呼雲君,皆可以黜之,到時候咱們還是這般協作,共分元氣!若還是不足,便將這天下幾位大宗師一並打殺了,必能成功!還有一些江河,眼瞅著也是有真龍潛藏的,為何不去找一找?”


    張行還是沒吭聲,隻是麵無表情的歪著頭審視了一下對方。


    劉文周依舊沉浸在剛剛的興奮感中,複又單腳轉了一圈,越過白有思來看雄伯南:“雄天王,你我修為相仿,你一定也感覺到了吧,那是何等滋味?”


    雄伯南沒有回答對方問題,而是看了眼張行。


    劉文周見狀,終於發作:“雄天王,你既曉得那般滋味,如何還要計較凡俗舊事?我不過是當日背出師門而已,我恩師都未發文開革,你卻一直對我不假辭色,張首席,你來說……”


    話到這裏,他又來看張行,這一次正好撞到對方的目光,然後終於心下一驚,再去看其餘兩人,不由心生寒意,顫抖來問:“你們這是何意?張首席,你是嫌分我的多了,要獨吞?”


    鬼使神差的,張行點了點頭……他隱約意識到,隻有這樣,對方才會覺得不甘,才會憤怒,而不是帶著迷迷糊糊的不理解了結這件事。


    劉文周沒有直接求饒,而是去摸自己腰間,卻立即發覺,自己按照對方要求將瓶瓶罐罐全都掛在一個腰帶上,而那腰帶已經消失不見了。


    再一抬頭,發現那腰帶赫然出現在張行的後腰上,也是愈發心驚,便來賠笑:“張首席!我曉得你是以幫為重,我在這裏確係是個外人,分了你們的份額……這樣好了,你之前不是請我入幫?今日我便去做個大頭領,咱們便是一家人,也就不必計較其他的了!”


    張行搖搖頭,神色不變:“晚了,殺意已現,怎麽可能再做托付?”


    “下次黜龍,你不要我協助嗎?”劉文周一邊言語,一邊已經運足真氣,當場便要騰空而走。


    孰料,其人剛剛起身,便被一麵紫色巨幕兜頭拍下,身形遲滯了何止數倍,而張行隻是上前一步,從容捉住對方一條腿,往下一拽,手中金錐便趁勢從對方腋下刺入胸腔內。


    劉文周措手不及,實在是沒想到這麽簡單被破防,還要掙紮,白有思上前長劍一掃,驚得他趕緊拔出唯一一把匕首做支撐,真氣也瞬間爆裂,卻依舊被長劍削斷匕首,繼而斫入肩骨之上,不能發力。


    此時,張行再度向前一步,幾乎是貼著劉文周,拿起金錐便在對方另一側肋下連番戳刺。


    劉文周根本無法抵擋。


    連刺了幾十下,胸腹肋腰一片糜爛,真氣經脈根本無法維護妥當,血流不停……劇痛之中,劉文周忽然想起,那吞風君好像就是這般處境,精血流失不斷,便是真龍也要死,恰是自己言語。


    而吞風君尚有下方一條地脈岩漿可做放手一搏,自己還有什麽呢?


    想到這裏,劉文周幾乎是最後賭氣一般用根本無法轉運真氣的手臂去摸張行腰間,想把自己那幾瓶東西拿回來做最後一搏。


    當此行為,張行居然捏著金錐退後了兩步,然後冷冷來看就在自己鼻尖前半尺的手臂。


    與此同時,暮色中有人一聲歎氣,然後踱步走了過來,卻正是大司命殷天奇。


    這下子,雖然性命還在,劉文周卻就此曉得自己再無生理,終於不能忍受恐懼與憤怒,學著那吞風君仰天一聲嘶吼。


    相隔數裏的外側灘上,早就曉得大功已成的黜龍軍中氣氛正在熱烈,忽然聞得此聲,各自一驚,卻又馬上在王叔勇、徐師仁、賈越等人的帶領下安靜下來,更有數名已經恢複的凝丹在賈越的帶領下飛身而去。


    接下來,哀嚎嘶吼咒罵聲不停,不待賈越等人帶來訊息,外圍黜龍軍上下便已經猜到情形,卻是各自凜然之餘,繼續談笑晏晏,同時整理死者儀容。


    一個時辰後,劉文周的血終於流幹,這場幾乎算是眾目睽睽之下的半謀殺半處刑終於結束,張行割下了他的首級,用那條皮帶係好,懸在腰間,便和其餘人一起回到了黑石灘上。


    也幾乎是他們落地的一瞬間,暮色中,原本已經風平浪靜的天池忽然再度隆隆作響,然後那座原本以為要成為新奇觀的“吞風島”忽然開始塌陷。


    不是那種往水中傾倒的塌陷,而是吞風君的肉體仿佛灰燼化的塌陷,隻是剩餘的岩漿凝固體破碎沉入而已。


    不過即便如此,動靜也足夠大了。


    混亂持續了足足兩個時辰,中間有巨浪打來,都被在場高手們輕易阻擋……而即便是午夜之後,天池中心一切歸於平靜後,也有人忍不住驚呼,自己的龍肉居然無了。


    而這一幕,則毫無疑問的表露出了一個事實——到此為止,吞風君大約的確已經灰飛煙滅了!


    張行沒有再做多餘的勝利表達,因為這一戰的戰果已經直接分發到了所有存活之人的體內了……張行和白有思一頭一尾顯化居功最多,然後大宗師孫思遠以下,到尋常踏白騎,乃至於弩車部隊裏的一些正脈修行者都明顯得到了提升。


    這種時候,委實無需多言。


    天亮後,眾人沒有去理會已經與昨日並無差異的天池,隻是認真收殮屍首,然後便拔營下山。


    孫思遠此時主動告辭,最先離開。


    下午時分,隊伍走到半山腰,便已經迎上一些蕩魔衛精銳……他們看到山頂異象頻出,又尋不到大司命去向,便來探查,得到殷天奇親口驗證的消息後,自然振奮,且難免有對黜龍軍生些敬畏之態。


    不止是他們有這般能耐,關鍵是黜了真龍,居然隻有八分有一的戰損,且得勝之軍殊無恣意傲慢之態,也無不安焦躁之形,愈發顯得可畏。


    第二日,再往下走,便是數不清的蕩魔衛助力與本地士民。


    晚間回到山下,隊伍匯集徐世英、馬圍、黃平等人,稍作商議後,決定以徐大郎為主留在北地,繼續監督蕩魔衛合並事宜,而張行等參戰者連年關都不做理會,就此南下。


    理由是要盡快將戰死者帶回故地安葬,同時還要觀察河北在開春後是否有氣候異常。


    理由堂堂正正,蕩魔衛諸人也不好阻攔……當然,大家也知道,最主要的原因是,經此一役,蕩魔衛心悅誠服是一說,整個北地都會喪失繼續軍事對抗黜龍幫的勇氣。


    這種情況下,再加上踏白騎從年初開始,一整年的時間都在奔波往來,所謂每戰皆用,每用必克,剛剛還遭遇了一成多的直接損失,怎麽算都該回鄉休整了。


    而張行也要隨之回鄴城,對這支黜龍幫的戰略核心力量進行晉升與調整。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臨走之前,張行赦免了失魂落魄的陸夫人,讓她好自為之。


    年關是在黑鬆衛過的,正月初八便過了擲刀嶺,進入燕山,婉拒了幽州行台竇立德和踏白騎出身涿郡沈太守等人的挽留,一路南下,正月十五居然便抵達了鄴城。


    但是事情還沒完,隊伍根本沒有做停留,而是繼續向前,大部隊護送踏白騎戰死之人屍首往曆山而去,張行則帶著劉文周的人頭親自往紅山一行。


    他拒絕白有思、秦寶的隨行要求,和當年一樣,孤身前往。


    如今他已經是頂尖的宗師水準,自然不會擔心他的安全,便也由著他去了。


    然而,這位新晉宗師,卻不施展手段,反而隻是騎著黃驃馬,將劉文周首級用囊袋裹了,便從容進發……正月十七,便來到紅山外。


    此時,春日景象已經顯露了出來,而且非要說氣候上有異象的話,並不是之前擔心的北方寒流,而是說今年的春日暖的極快,這一日下著牛毛細雨,便已經感覺不到半分寒意了,連腰墊上的皮毛都撤了下來。


    下午時分,來到山穀前,便看到一處酒旗在煙雨中招搖如常。


    張行本可直接進山,今夜便抵達目的地,但心中一動,反而就地下馬,走入了店中。


    店中早有店家迎上,便來詢問:“客官是要入山?山路難走,又下了雨,正該在我家裏歇一歇,明日一早出發。”


    張行看著對方明顯年輕的容貌,不由失笑:“這店是你家裏傳下來的?八九年前,楊慎剛剛造反的時候,可是你長輩在這裏看店?”


    年輕店家登時愣住:“客官年紀也不大,竟認的我父親?”


    “恰好是那一年來過一次。”張行也不落座,隻是笑問。“他如何了?可曾熬過前幾年?”


    年輕店家既笑且歎:“既是故人,不敢隱瞞……家父被武安的李龍頭給招了過去,因為以前是酒家,算賬好,便做後勤武備,現在做到準備將,正在北地……若論前些年河北這般亂子,能有性命已經極好,隻是如今到底是軍務在身,將來聽說還要留在北地常駐,還要轉為地方官,相隔萬裏,不免憂慮父子難再相見。”


    “北地到這裏,便是最北麵的觀海聽濤二鎮到這裏,也哪有萬裏?”張行聽了,如釋重負,卻又來做糾正。


    “沒有萬裏嗎?”店家詫異一時,儼然是真不知道。


    “路程不過是三四千裏。”張行認真算了算。“萬裏還遠。”


    “便是如此,往來兩趟也夠萬裏了。”店家感慨。“若不是父親叮囑我不要棄了祖業,我也要全家遷移到北地隨他去的。”


    張行點點頭,複又驚醒,指著西麵來問:“你說山路不好走,可是最近又有血池空洞引發山穀坍塌,以至於阻斷道路?”


    那人愣了一下,連連搖頭:“血池的說法許多年未曾聽見了,也許久未見了,便是坍塌,道理上應該是有,是山都該塌,可這兩年也的確少了……還真奇怪。”


    張行按捺不住好奇,隻點點頭,便要了一包肉,兩個熱餅,外加一壺酒,然後出門直接往山中去了。


    此時雖然細雨綿綿,但張行修為到了這個份上,自然五感清晰,他隻是往裏麵走了四五裏路,便察覺到異樣,然後忽然醒悟——原來,紅山的土色雖然還是紅褐色沒變,碎渣的土感也沒變,那種淡黃色茅草與紅褐色灌木依舊普遍存在,可是相較於數年前,山上高低各處卻多了許多明顯的綠植。


    張行此行跟之前不曉得路亂轉不同,自然早早認定目標,再加上黃驃馬委實山中雨中如履平地,竟是天黑前便已經來到當年那個山穀,然後驚訝發現,昔日自己躺著睡覺的土坡,如今早已經被平整幹淨,而且原地赫然立著一個黜龍幫的鄉所。


    而且,此時尚未天黑,居然是人來人往。


    其實,想想也是,這山穀內自有田地,按照黜龍幫基本國策之一的授田製,此地若沒有遷移過來一些人反而奇怪。


    張行駐馬癡呆片刻,姿態怪異,自然驚動了鄉所裏的戍卒,須臾便有一名典型紅山人身材的斷臂漢引著人撲來,遠遠便嗬斥詢問,說是這裏挨著晉地邊界,為防間諜,必須要出示文書雲雲。


    結果,來到跟前,那明顯是老卒出身的斷臂漢便有些慌張和迷惑,語氣也奇怪,儼然是張行多次親臨陣前,人家連人帶馬認得三分。


    張行倒是沒有暴露身份什麽的,反而從懷中取出一份真的不能再真的踏白騎遣用文書,給對方看了一下,不待對方繼續試探便直接打馬輕走,往更深處而行。


    走到目的地,天色已經入暮。


    所謂日落而息,山穀中的居民自然也不會浪費燈油,但剛剛掌燈,少年無賴依舊活躍,夫妻不能歇息,人聲彌漫村莊,也是毋庸置疑的。


    張行立馬在細雨中,怔怔望著眼前數十棟明顯已經有了幾年新舊模樣的村社,哪裏還不能確定,他當日埋屍立門的地方,早已經被人刨的幹淨,然後又複起人煙呢?


    聽了半晌雜亂的動靜,大約是某個熊孩子挨了打的時候,張行將那冰凍的首級取出,一點衛生都不講,便隨手扔在人家門前,然後調轉馬頭而走,全程並未多用一次羅盤。


    翌日天明的時候,輾轉數萬裏的張行回到了滿目春色的河北平原之上。


    正所謂:一年又逢春,萬裏歸故人。


    ps:聖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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