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殺!殺!殺司馬正啊!”


    高大的城牆下,震耳的喊殺聲中,司馬正強撐著手中長槊站了起來,卻發覺身體沉重,視野模湖,他努力向前方看去,隻能勉強見到煙塵中有數不盡的人影,混合著真氣、鋼鐵、旗鼓,正往自己這邊撲來。


    司馬二龍不是畏怯之人,而且眼下明顯到了一定困境,所以其人一聲大吼,注入輝光真氣,舞動鋼槊,不退反進,乃是徑直向前方煙塵中衝殺而去。


    彼輩俗流,如何是司馬二龍的對手?刀兵相見,那些人影隻是宛如真正的煙塵一般卷落在地,唯獨司馬正一路衝殺,所向披靡之餘卻也覺得身體愈發沉重起來。


    而終於,隨著其人沿著城牆殺出一片重圍,殺散無數圍攻,竟隻覺得身體漸漸麻木、四肢漸漸無力,再難支撐,然後終於坐倒在了地上。


    這個時候,一陣風卷過,吹散了周邊無數煙塵,滿身酸痛的司馬正四下張望,卻又覺得心下一沉,因為煙塵之後,一彪兵馬陣型嚴密,徐行如林,正往自己這邊而來。


    儼然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很快,司馬正也看清楚了來人――隊伍中間赫然是一麵紅底的“黜”字旗,為首一人形象也漸漸清晰,正是那在都中有過一番交情的黜龍賊北地張三。


    周遭更有雄伯南、李樞等人簇擁。


    “張三郎!連你也要來取我性命嗎?”司馬正掙紮起身,脫口而對,卻又覺得有一絲怪異,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


    自己落入到了何等境況?


    “天下人皆能取,為什麽我不能取?”張三催動胯下黃驃馬,昂然向前。“再說了,事到如今,你難道還不曉得,你的氣運根基天賦本就是從三娘那裏偷來的!自家本就是一個空殼!”


    司馬正聞得此言,如遭雷擊,卻不知為何,根本沒有反駁之意。


    “本就是個空殼,你還觀想了甲胃,豈不是空殼對空殼?”張三見狀繼續笑道。“還真以為自己能把甲胃修煉成人?人家衝和觀想人偶,本就是一心一意要為他人苦修的,而你觀想甲胃,也隻能是為他人做嫁衣……嫁衣,嫁衣!司馬二郎,你的甲胃遲早是要被別人穿上的!大家今日便是來搶你這副甲胃的!”


    司馬正聽到這裏,仿佛又不受控製一般喝問回去:“我隻是一副甲胃,你又算什麽?你就有資格替三娘討債?你不也是一個竊取了三娘氣運的小人?不也是黑帝爺和白帝爺的木偶?!”


    張行仰天大笑:“那又如何?她們視我為木偶,我也視她們為泥塑,今日奪了你根基,我便也能超凡化聖,日後再行向她們算賬便是……換言之,我前麵是有路的,是能行下去的,將來的事情,誰也不能輕視我,你卻隻能止於此……你這輩子,隻是個被那些玩意擺弄出來的笑話罷了!”


    司馬正愣了片刻,本欲再脫口說什麽,卻忽然氣血上湧,當場大怒:“張三!生死勝負自有分校,盜人家的氣運天賦我也自可還回去,但我這半生,難道隻是一個修為嗎?為人臣、為人子孫、為一地軍政長官,我全都無愧於心,便是這些修為我也未曾拿來作惡,我這幾十年有沒有什麽意思,自是我身邊的人一起說了算,是你一個人說的算嗎?!”


    張行聞得此言,陡然安靜下來,然後死死盯了過來。


    而司馬正也漸漸聞得周圍安靜下來,非隻如此,周圍景象兵馬全都漸漸虛幻,唯獨身體沉重呼吸急促不停,最終演化為難以忍受的壓迫感。


    下一刻,司馬二郎從夢中驚醒了過來,並大汗淋漓,翻身坐起。


    此時,窗外已經微微發亮,而司馬正從吹拂著強勁南風的窗口收回目光後,當場愣住――在他休息的閣樓內裏,床榻的對麵,有一個還算是熟悉的人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卻麵色蒼白,身形萎頓,然後神情複雜的看著自己。


    此人居然是當朝皇叔、大宗師曹林。


    “我做了個夢。”司馬正居然沒有第一時間詢問對方情況,反而說起了剛剛的奇怪夢魔。“是皇叔作為嗎?”


    “我沒那個本事。”曹林緩緩解開了外袍,露出了胸口,上麵殊無血跡髒汙,但半麵肋骨卻都已經深深凹陷了進去,似乎是被什麽柱體給狠狠砸過一般。“之前沒有,現在更沒有……你是夢魔了嗎?”


    “是。”司馬正盯著對方胸口,半日方才回過神來。“夢中自己行為言語根本就不知道從何處來……好像是有人替我、替張三說的一般。”


    “你夢到張行了?”曹林鬆開外袍,認真來問。


    “是。”


    “他在夢中說什麽了?”


    “說到白三娘,說到衝和道長,說黑帝、白帝……”


    曹林微微詫異,然後緩緩搖頭:“你已經是穩穩的宗師了,你這個修為,還做這種夢,而且我這般傷勢嚴重,直接過來,你也都沒發現……怕是真有蹊蹺。”


    “好像有人刻意想把一些話說給我聽一般。”司馬正就在榻上咽了口口水,儼然還沒回過神來。


    “恐怕不是人。”曹林歎了口氣。“這是徐州城,城內城外都是人,尋常真龍神仙想要做這種事情都難,不是四禦,就是三輝,甚至可能是天……”


    “三輝四禦我都懂,可天?”司馬正略微不解。“天不是至公嗎?如何這般擺弄我?”


    “天不來擺弄你,你自家卻可以與天意交感……”曹林平靜解釋。“換言之,有可能是你自家窺的天機,在夢中演化。”


    司馬正怔了半晌,方才來問:“若這般說,夢中言語可能便有一些被遮掩的天機了?”


    “是吧。”曹皇叔苦笑道。“但還是虛無縹緲,因為不到事情臨頭,你根本不知道哪句話才是天機。”


    司馬正點點頭,忽然不再提及自己夢魔之事,隻是在榻上看向了曹林:“皇叔為何至此?傷勢從何而來?”


    “我之前進軍河北你知道嗎?”曹林緩緩來問。


    “自然曉得,但也是剛剛曉得,結果皇叔就來了。”


    “我當日進軍河北,軍事上其實打的兩頭的主意,一頭自然是若張行不自量力,便迎頭擊敗他;另一頭乃是指望引誘白橫秋西進,便在擊敗張老夫子後挾持李定,入紅山,出上黨,進太原。這樣便可以一舉兩得,同時讓白、張兩家失利,為大魏求一口氣。”曹林喟然以對。“當然,若是一舉一得也無妨,甚至半得我也認了。但沒成想,白橫秋棋高一著,處處製我……最後,竟被他與衝和一起在紅山堵住。”


    “白公什麽修為?”司馬正眯了下眼睛。


    “大宗師……正正經經的大宗師,還沒立塔大成而已,他必然是要在西都建塔的。”曹林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動。“隻他一人,在河北紅山,便能與我互製,遑論還有一位可能是真正天榜第一的衝和道長……那一戰幹脆利索,我本就存了拚命之意,結果雖傷了衝和,卻也受了致命之傷,如今,隻靜待真氣耗盡,天人五衰罷了。”


    司馬正張了張嘴,然後呼了口氣:“可若如此,為什麽中丞要來徐州?”


    “我本欲去江都的。”曹林苦笑道。“但我過不得淮水。”


    司馬正看了看對方,明顯有些茫然:“傷勢到了這種地步?那我遣船隻送中丞過河便是。”


    曹林緩緩搖頭:“若我以這般姿態到江都,非但不能成事,反而要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倒也罷了,甚至要激化局勢。”


    司馬正恍然,複又來苦笑:“這事也瞞不住幾日吧?河北戰事幾日內激化,便人人得知了。”


    “能瞞一日是一日,事到如今,我隻求我生前不出亂子罷了……更不要說,與其往江都紛紛擾擾,我現在想到了一個新主意,或可維持體統。”曹林一邊說一邊勉強打起精神來看對方。“司馬二郎,江都我不指望了,我隻想讓你率徐州大軍往歸東都。”


    司馬正懵了一下,然後便覺得心中亂跳,堂堂宗師都不能穩下來。


    因為他已經意識到,這個決定會直接影響自己後半生的命運。


    “東都是天下之中。”司馬正緩緩開口。“大魏又已經不合時宜,此去東都,必然要被天下四麵圍攻!”


    “那又如何?”曹林忽然笑道。“你在徐州,隻會更艱難……”


    司馬正張了下嘴,沒有吭聲。


    “江都那裏,局勢具體如何我不曉得,但我一敗,必然會起大亂,這也是我之前要去江都的緣故,而一旦大亂必然是禁軍作亂,這個時候誰是禁軍領袖誰就要來作亂,跟這人願不願、想不想,本事如何,沒有半點關係。”曹林失笑來言。“而你父輩之所以能成禁軍領袖,一來就是因為他們是廢物,做起亂來最慢;二來卻是因為你在徐州,天下皆稱忠臣……這些日子,你收到過數不清的親卷和故舊書信,包括親眼見到過許多信使吧?都是說曹徹那廝在江都如何自壞人心,讓你早做打算的,是也不是?”


    “是。”司馬正沒有說謊。


    “他們在等你應聲,你一旦應聲,江都便要血流成河。”曹林繼續笑道。“而現在,等我敗績傳過去,便是你不答應,他們也會自行其是……到時候你若還在徐州,能怎麽辦?”


    “我……我引兵去江都救駕!”司馬正脫口而對,儼然早有想法。


    “來不及的。”曹林苦笑道。“而且你信不信,一旦過了淮河,你的兵馬也要失控……他們都想回東都,而不是想去江都,而且禁軍內裏相互勾連,自有交通,你一人之威信,難定他們數代之經營。”


    “那我們現在一起渡河,將聖人迎回東都?”


    “那是自取滅亡……他必然不從,禁軍聞訊後必然直接生亂,我沒有了震懾力,你的年紀、輩分和修為不足以壓製整個軍隊,甚至要被他們裹挾……司馬二郎,他不願意回去,寧死不回去,禁軍想回去,拚了命也想回去,這是個死結!便是我之前都不能為,何況眼下之你我?”曹林長歎一聲。“不要多想了,去東都吧!順淮水走,杜破陣在上遊已經疲敝,你可輕鬆一戰而破,還能將王代積帶上,然後順著汝水北上潁川歸東都。不要走東境,張行現在在河北落於下風,要是你破了東境,黜龍幫直接散掉,白橫秋便無人可製了。”


    司馬正端坐不動,一聲不吭。


    “曹徹這廝,對不起天下所有人,但對某些人來說,足夠優握了。”曹林繼續來言。“司馬二郎,有些話我不願意說,因為說出來難免要去辯證,而這天下事大多是經不起辯證的,可便是經不起辯證,事情還是那個事情,總是有些意義的……司馬二郎,你自家決斷,反正我已經無力再有作為,隻在徐州苦捱,靜待天命了。”


    司馬正心亂如麻。


    自小到大,祖父的教誨,周圍人的稱讚,曹氏的青睞,家族的榮耀,下屬的擁戴,修行的水到渠成,當然還有祖父臨死前的悲憤,父親與諸位叔父的滑稽,大魏的崩亂,張三的嘲諷。


    還免不了剛剛夢魔中那些詭異的信息,和眼下局麵混亂。


    曹林這位大宗師連一條河都過不去了,大魏失去了最後一根支柱,現在的意思儼然是要自己做這個新的支柱……但卻不是什麽整個大魏的支柱,而隻是區區東都一城的支柱。


    “你的甲胃遲早是要被別人穿上的!”


    東都城也遲早要落到別人手中!


    但這就沒有意義了嗎?


    人都是要死的,便可以肆無忌憚,無視天理人道嗎?


    “我去東都。”司馬正隻在榻上思索片刻,連衣服都沒有整理好,便給出了答複。“但不是為曹魏,也不是為什麽大道理,隻是因為去東都是對的……東都尚有百萬無辜人口,卻手無寸鐵,正要人維護,而且東都有糧秣可以養人,去了那裏也讓徐州百姓輕鬆一些,更不要說徐州兵馬人人欲歸東都……隻歸東都,安定一方,其餘不論。”


    曹林如釋重負,胸前袍服,竟有血跡滲出。


    窗外南風,也陡然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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