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敬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完成了兩位大龍頭叮囑的任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麽,又算是誰的人?


    須知道,他生意本在河北,主要是販馬……但跟潮客類似,這種灰色生意,往往需要更直白的人身依附,所以對於他小郭頭領而言,總是要對幽州那邊的一個軍頭跟河南的徐大郎拿低做小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被徐大郎帶著倉促入了夥。


    而既是跟著徐大郎入的夥,徐大郎又是左龍頭李樞的人,自然跟右龍頭張三爺不是一路人,隻不過下船的時候,兩位龍頭是當麵說的事情,隨口提了一嘴,需要有個熟悉地頭的人往清河這裏做件小事,他郭敬恪才接了這個茬。


    說句良心話,這夥入的倉促,活接的也倉促,從頭到尾都有一種被人推著走的感覺……這種情況下,什麽安天下的大義也就是入夥當天有點熱血沸騰的感覺,還沒過河就忘了;什麽接到傳訊後務必引誘張金秤去打蒲台,也在入夥後看到張金秤亂殺人的情形下做了個胡亂應付;反倒是後來張金秤賞了許多金銀器物,多少讓他這位窮慣了的郭公子有些感觸。


    風裏來雨裏去,又是販馬,又是入夥,圖的不就是這些嗎?


    當然了,考慮到張金秤造反後那個古怪樣子,外加徐大郎的積威,以及兩位龍頭的裝模作樣,他到底是沒有忘記給來人傳個信,讓人告訴那位不知道在哪裏的張龍頭,隻說在他郭敬恪的努力下,張金秤終於要去打蒲台了。


    想來也是大功一件。


    不過,很快郭敬恪便意識到了,最起碼自己的傳訊本身沒啥意義……因為張金秤一旦拿定主意,很快就出發了,而且動靜大到也不需要人去傳訊。


    “那是啥?”


    青黃色的田野前,秋風微蕩,領著兩百騎等在城外空地上的郭敬恪茫然一時,因為就在所有人等待張金秤出現的時候,居然先有人從城門口扛出來一堆類似於肩輿之類的存在,也就是俗稱的雙人抬子。


    “那是大頭領的座駕。”旁邊立即有追隨張金秤久一些又跟郭敬恪相熟的人來做解釋。


    郭敬恪在馬上思索片刻,還是忍不住撓了下頭盔:“便是坐抬子,為什麽要這麽多?一個不就行了嗎?況且,坐抬子哪有騎馬方便?”


    “郭頭領這就沒見識了。”那熟人摩挲著臉上的傷疤感慨道。“這都是跟皇帝學的,皇帝不是有個什麽觀風行車嗎?據說是好幾千輛大車拚成的帶輪子大車,車上裝了幾百個美女啥的,吃喝拉撒睡都在上麵。這張大頭領雖然不敢跟皇帝一樣,可拿幾十個抬子湊成一個大抬子,也是顯出能耐的……”


    郭敬恪茫茫然一時,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是怎麽回事了。


    十幾個肩輿……也就是抬子了……弄出來後,立即開始以鐵棍相湊,以繩索相連,然後很快拚湊、組合成了一個巨大的方形連環抬子……抬抬子的人被卡在孔洞裏,依然可以活動,而抬子中間則空出一個方圓丈餘的大空子。


    這個時候,複又有人將一個木製的巨大方形木榻抬出來,恰好卡在了抬子中間的空子上。


    隨即,數十名力夫們一起發力,將這個巨大的連環抬子奮力抬起,兩邊則迅速將數輛牛力、馬力四輪大車趕來,塞到抬子四麵。


    到此為止,一個奇怪的,但確實很壯觀的半抬子、半車子的巨大座駕便組合成功了。


    有時候吧,你不得不承認一些人的想象力。


    也一直到這個時候,張金秤張大頭領才披掛完備、昂首挺胸的從城內出來,然後堂皇踩著人背,登上了這個座駕,又有侍從跟上,在上麵打起傘蓋。


    這還沒完,立即又有張大頭領的親兵過來,要求各位頭領上前問候請安。


    郭敬恪看的發愣,此時更加不敢怠慢,趕緊與其他幾十個頭領一起過去,朝著大馬金刀坐在那裏張金秤俯首半跪行禮問安,然後聞得上麵一聲應許,匆匆起身,又被相熟的人迅速拽到路邊。


    到此時,隻聞得力夫們與車夫們齊齊發一聲喊,便看到四麵牛馬先動,中間人力扶住,巨大的座駕便緩緩啟動開來。


    “郭頭領,別看了。”待座駕走過百十步,郭敬恪還在發愣,旁邊那位王姓的大疤瘌首領便立即催促。“這是大頭領才有的威風,咱們倆帶的是騎兵,都趕緊帶人繞前麵去給大頭領開路。”


    郭敬恪應了一聲,便與對方一起動身,卻又將一些想法強行壓在心裏——他其實很想問問其他所有人,這種玩意真的很威風嗎?是醜是俊不懂嗎?皇帝就坐這個?


    而且半個郡的地盤,四五萬人,到底算什麽啊?郡守不也是騎馬坐車嗎?那個張三爺不也是棄了郡守的人物嗎?還自己牽著騾子下船呢。


    上了馬,從兩翼超過去,郭敬恪再度瞥了眼那個奇怪的座駕,複又恍惚記起,去年這個時候,自己從北地販馬過來,似乎還跟張金秤一起喝酒,那時候對方酒後輕易製服了一匹隱約帶著龍種的強馬,儼然威風凜凜,姿態豪邁……所以,他怎麽都不理解,這才過了一年,如何就變了一個人?


    莫非是殺人殺多了,被三輝四禦給下了咒?


    一念至此,郭敬恪隻能快馬加鞭,匆匆向前,脫離了這個讓他感到不適的座駕和昔日故舊。


    但不管如何了,大軍數萬,終於滾滾向東而去。


    然而,雖是帶了十幾天幹糧,沒有什麽額外的家眷子女,很有一些輕裝上陣的感覺,可真要行軍,到底會有數不清的麻煩事出來……


    比如說,安營紮寨的本事是有的,大魏朝誰還沒被征召去做個民夫啊?但最多挖個坑、排個柵欄……實際上,柵欄也很少有,因為繩子金貴,一旦用出去,就會被隔壁營寨的人偷走,所以負責回收的後衛部隊天天告狀。


    前衛側衛也是有的,但除了前麵兩支騎兵外,大部分部隊走著走著就會失去方位感,各部相互之間速度也不一致,左衛走到中間,後衛發現身後多了支部隊,都是尋常事。


    軍紀部隊也是有的,張大頭領的親軍就是,但下來巡視往往以收取賄賂的多少來決定最終結果。


    至於什麽集體拉肚子,相互指責誰把糞坑挖到上風,行軍堵塞,私藏了姘頭妓女啥的,就更是數不勝數。


    這種情況下,不過兩三日,素來聰慧的郭敬恪便隱隱意識到了一點什麽……或者說大約理解為什麽張金秤在一些事情上會那麽選擇了。


    說白了,張金秤雖然是大頭領,但卻沒有本事細致的管到下麵的人,隻能通過設立一些頭領來控製整個部隊。


    而頭領領著一夥人這種模式,又注定了各家都會以地域、親故結成團夥和綹子。這種團夥、綹子一旦結成,首先是內部會變得格外團結,然後相互之間對立又是非常嚴重的。


    這種情況下,根本無法知曉下麵情況的張金秤隻能不斷的用各種方式強化和署理自己的權威,殺人是為了這個,奇怪而威風的座駕是為了這個,強迫頭領們對他儀式性的行禮也是為這個,每日早晚明明無事還要頭領匯合軍議還是為了這個。


    這麽一想的話,郭敬恪心裏又對張大頭領產生了一點些怪異情緒,他開始覺得這位算是故舊的大頭領其實沒那麽不可理喻。


    “對了!”


    這日早間例行的早餐軍議快要結束,坐在那個巨大方榻上的張金秤想了一想,忽然放下手裏的東西抬頭。“有個事要說一下……這不是地裏的莊稼再過一個月就能收了嗎?到時候也是咱們的糧食,那我想了一下,咱們行軍不該這麽亂踩亂踏的……太可惜了。”


    眾頭領紛紛頷首,而且這一次很多人都是發自內心的認可,因為絕大多數人都是能接觸到農事的,甭管這個“到時候也是咱們的糧食”是怎麽一回事,可保護快成熟的莊稼委實太符合大家的認知了。


    郭敬恪就是其中一人。


    “那這樣,從今天開始,回去後行軍的時候都注意些,都好好走官路。”張金秤繼續隨口吩咐。“誰要是踩踏了莊稼,就砍了誰的腦袋……不要將我的軍法當做無事,我可是素來賞罰分明的。”


    聽到這裏,眾頭領一個激靈,立即揚聲答應。


    說白了,這位張大頭領殺起人來,委實是不在乎的……往往是說要殺了,那一旦出事必然殺了,否則就覺得自己會被他人小看一般……而這件事情剛剛被提出來,很可能會被抓典型。


    “那就好,都到外麵等著吧!”張大頭領見狀,心情似乎稍微好了一些,便也幹脆示意。“今日天氣好,咱們早些出發……”


    眾人自然無話,立即放下早飯,蜂擁而出,到門前等候。


    片刻後,自然又是巨大的座駕被結成,然後張金秤登上座駕接受所有大頭領半跪行禮的一番拖遝。


    好不容易折騰完,眾頭領各自歸位,匆匆帶著各自部隊啟程,郭敬恪例行領著自己的馬販子騎兵在前麵先走,卻在半個時辰後,忽然在上午明媚的陽光下遇到了另外一小隊騎兵。


    這隊人不多,不是十餘騎,但為首者是他認識的人。


    “郭頭領。”


    山崗下,等候已久的牛達一馬當先,相距百十步便獨自出列。


    “牛頭領。”郭敬恪莫名心中一個激靈,但還是趕緊單馬向前,與對方相會。“可有見教?”


    “辛苦郭頭領了。”兩馬相交,牛達低聲叮囑。“事情已經準備好了,從前方鹿角關開始,便是八十裏豆子崗鹽泊地,就從那裏開始動手,今日中午之前,務必脫離張金秤大隊,先行進入鹿角關,與大軍匯合……以防誤傷……順便,還要將另一支騎兵盡量誘進來,先行吃掉。”


    “曉得。”郭敬恪嚴肅以對,然後鬼使神差一般,明明已經將本部全都帶出來的他複又壓低聲音告知。“但我還有十幾個兄弟,被張金秤抽了放在中軍後麵,我先單騎過去,做個叮囑,讓他們自行從後麵跑走,然後再回來做引導……絕不誤事。”


    牛達看了對方一眼,並未有半點懷疑:“小心為上,張金秤畢竟是幾萬兵,軍械都是朝廷拋灑的,絕不缺的,咱們人少,一個不好要陷在裏麵……算了,我就在鹿角關後麵等你,崗子上麵插著紅旗,不會錯過的。”


    郭敬恪連連點頭。


    就這樣,雙方接頭完畢,牛達率自家的十幾騎疾馳先走,而郭敬恪在躊躇了片刻後,隻讓副手帶著部隊緩行在前,然後便獨自一人馳馬往中軍而去。


    巧了,他抵達中軍“座駕”時,張金秤正在殺人。


    十幾個布衣丁壯被按倒在一個小河溝畔,哭喊求饒,涕淚俱下,卻不耽誤甲士們一刀一個,然後例行割首示威。


    “怎麽回事?”


    郭敬恪隨便問了一名負責行刑的張金秤親兵軍官。


    那軍官見是郭敬恪,倒也客氣:“郭爺不必在意,這些力夫蠢笨,犯了軍法,踩踏了莊稼……”


    郭敬恪連連頷首,不再理會,而是繼續往偌大的座駕那裏走馬……實際上,如果不是今日這個踩踏莊稼要償命的軍令,他小郭首領未必會選擇走這一遭……這個事情,讓他隱隱覺得,這位舊交就算不是好人,也多少沒有殺人殺成瘋子,再加上之前的賞賜,才讓他決定過來做個適當的進言提醒。


    不是背叛誰,而是償還掉這份恩義,隻要張金秤知道有正經敵人要來打他就行。


    然而,走不過幾步,陽光之下,郭敬恪陡然勒馬,因為他清楚的看見,那個座駕不是主動停在那裏的,而是歪倒在河溝旁的莊稼地裏的……再一回頭,這才發現,那些求饒的力夫,腳上多有濕潤與淤泥……換言之,踩踏的莊稼的,恰恰是這個座駕,而死掉償命維係軍法的,則是這個座駕的力夫們。


    導致整個座駕踩踏到莊稼的原因,毫無疑問是因為過河時濕了腳,又要扛著這麽個東西,根本支撐不住。


    郭敬恪讀書少,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形容此刻自己怪異的心情。


    這個時候,依然坐在座駕巨榻上的張金秤招了下手,遠遠喝問:


    “小郭,你怎麽過來了?前方有什麽事嗎?”


    “有。”郭敬恪即刻下馬,遠遠下拜,然後抬頭恭敬告知。“騎兵往前探,發現再過十幾裏就是豆子崗了……大頭領是本地人,應該知道這地方,又是鹽澤又是矮崗的,還有河道,裏麵肯定藏了不少潰兵和強盜……我不知道該怎麽應付,就過來問問大頭領。”


    “確實,豆子崗這地方有點麻煩……其實要不是離家遠,我都想來豆子崗,但豆子崗又窮。”張金秤略顯煩躁的歎了口氣。“這樣好了,咱們不走豆子崗,還是走走豆子崗北麵的官道,你去告訴王大疤瘌,傳我的令,一起到南麵豆子崗下麵做遮護,誰要是敢從那邊下來靠近咱們就殺了誰……這一次,隻管搶了蒲台的糧食就走,不要弄多餘的事情。”


    “曉得,曉得。”郭敬恪在地上恭敬行禮,然後立即翻身上馬,從那些懸掛著的人頭旁邊飛也似的逃走了。


    當日上午,折返後的郭敬恪,率領本部騎兵先行馳入廢棄的鹿角關,進入綿延數十裏的豆子崗,匯合了牛達。


    隨即,得到郭敬恪訊息的另一支張金秤前衛部隊首領王大疤瘌,也在兩刻鍾後率部毫無防範的進了鹿角關,並在關後遙遙跟著郭敬恪的那支騎兵輕易越過了數條小河與沼澤。


    再然後,他就在一個山崗後的狹窄區域遭遇到了數倍於己的兵馬伏擊,並在短短兩刻鍾內全夥崩潰,小三百驢馬混雜的騎兵,少部分人戰死,大部分人選擇向對方的首領,一個喚做程名起的年輕人投降。


    此戰結束後,隨著旗語打出,同樣埋伏在豆子崗內的程知理率領八百騎兵開始出擊,通過繞行側擊的方式,進行了一場典型的中距離騎兵突襲,然後攻擊了剛剛出發沒多久,正準備渡過一條小河溝的張金秤後衛部隊,並輕易得手,還將營寨裏剛剛收起來的宿營物資焚燒殆盡。


    戰鬥,忽然間就開始了。


    一直到此時,已經行進到豆子崗側麵官道上的張金秤方才意識到,小郭提醒的沒錯,豆子崗的蟊賊,可能會是個麻煩,往後一段路恐怕有點艱難。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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