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們幾個小子的意思,居然是要我盡數服軟?”深夜中,曹林安靜的聽完幾個年輕人的敘述,一時頗感意外,引得塔中鈴聲陣陣。


    實際上,若是別人在此處,怕是也都會覺得奇怪。


    因為此時站在曹林麵前的,無論是那幾個義子,還是錢、李、秦、呂等人,都應該是典型的少壯派,他們年輕,他們的官路剛剛上道,所以他們渴望衝突,渴望在衝突中建功立業才對……除非他們過早的遭遇過挫折和曆練,或者見識過更多的人和事。


    曹林問完話,看了看這幾人,又看了看自己的幾個義子,然後恍惚中理所當然的想到了那兩個年輕人。


    一個出身低微的男人,就在這裏拒絕了自己的招攬,不願意做他這個曹皇叔的兒子;一個剛剛開始觀想的女人,也是在這裏,捏著一個不知道還有幾分效用的伏龍印,當眾脅迫自己一個大宗師。


    不管願不願意口頭上承認,事實上就是,已經成了個心腹之患的那個張三郎和很可能之前就是心腹之患的白三娘,根本就是從自己心腹之處長出來的。


    在那兩個人麵前,眼前這些人吃些虧,受些壓製,有些牽絆,甚至有些敬畏和仿效,似乎也不是太難理解。


    想到這裏,曹林最後又專門看了眼一直悶聲不吭的錢唐。


    這位靖安台土生土長,一夥人中資曆最高、才能最全、公認有領袖氣質的年輕人已經是朱綬,卻並不是他來向自己進言,反而躲在了最遠端。


    這是一種端倪。


    一種來自他此時最大心腹之患牽引力的表達,與之相比,張行和東境的逆賊,東都的這群混賬,都還沒有到份上,但偏偏這一股力量還沒有明確翻臉,甚至規規矩矩,他也不好做出什麽超出限度的表達。


    “回稟中丞。”之前慷慨陳詞一番的李清臣並不曉得眼前的大宗師在想什麽,隻是拱手行禮,言辭從容。“這不是服軟,這是務實……那些人當然是大逆不道,但就好像東境的反賊一樣,所有人也都知道他們大逆不道,卻還是要先整軍,然後我們要先打通南陽,幽州和河間還要掃蕩河北,江都還要掃蕩江東,然後再發主力進行處置……除非他們已經將整個東境貫通,不得不發大軍。”


    曹林點了點頭。


    但心裏卻有些其他計較……打通南陽當然是更有優先級的,掃蕩江東也是有優先級的,因為關隴的軍事潛力和江東的錢帛能否聯通是大魏能否延續的根本……但河北那邊卻未必如此。


    如有可能,曹皇叔是希望能跟江都那裏講清楚,促使薛常雄迅速南下的,尤其是東境的形勢變化太快,一會眼看著忽然就要七八個郡被打下來,覺得局勢再難救;一會處於核心位置的齊郡又冒出來一個之前從未注意過的張須果,硬生生頂住了局麵,讓人又起了能否以此為支點掃蕩東境的心思。


    至於說河北……說句不好聽的,沒人指望這個大局之下河北還能繼續為大魏出錢出力的,那邊肯定是要壞,但偏偏目前看來還沒有幾個要成氣候的,說不得要以東境為先。


    這邊曹皇叔胡思亂想,那邊李清臣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但總體還是那些措施,就是強調務實,以政治上妥協,換取一些必要的實利,然後以實利形成合力量,最後再把力氣使出去,來控製局麵。


    第一步,當然是在春耕上的讓步,盡管這個時候妥協注定已經嚴重耽誤了春時,但必須要妥協,否則會出大亂子……拉大吃小也好,直接強調先帝晚年那段時間法律的有效性也可以,總之要快。


    第二步,便是大規模放官。


    第三步,是要放開架子,進一步放權給河北、東境、中原的官員。


    話至此處,李清臣稍微頓了一頓,言語也緩了一緩:“按照屬下們來想,這件事情一旦提出來,春耕倒也罷了,等到放官的時候,必然會引得那些人也叫嚷起來,指責中丞任用私人,屆時或許會再做掣肘……”


    “不是或許,是必然。”風鈴聲停下,曹皇叔在案後失笑來對。“那群王八蛋說不得還要追究你們遺失了皇後的罪責,段尚書說不得會在南衙叫嚷,讓骨尚書派刑部的人來靖安台把你們一個個抓進刑部大牢裏去……到時候我該如何應對呢?”


    羅方和失了半個手的薛亮微微一怔,儼然沒想到還有這一遭。


    “很簡單。”倒是李清臣明顯是做過草稿的,繼續侃侃而對。“就請中丞也將他們的私人也一並放出去做官,問問他們有沒有什麽想提攜的後輩,家族裏有沒有年輕還沒授官的子弟,大家一起去河北中原做官,繼續一副妥協到底的樣子便是。”


    羅方率先眉頭一皺,本能反感。


    便是曹皇叔也有些嚴肅之態:“怎麽講?”


    “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想做更大的官,但官和官不同,私心和私心也不同。”李清臣對答如流,隻是表情不要那麽猙獰就好。“這個時候,有的官看起來很高、很重,但實際上對國家沒有什麽意義,用來收買人心,或者做敷衍便可;而有些私心固然是私心,但放到一些特定場合裏,不管本意如何,隻要能起到一些作用,便能跟公心合流……”


    這是真的有點意思了。


    曹皇叔心中微動,便在風鈴聲中站起身來,負手探身認真來問:“具體一點呢?”


    “具體來說就是,東都內部的那些職務,中丞既在,他們就是全占了,也不足以影響中丞在東都城內的絕對優勢,因為中丞是大宗師,有黑塔在此牢固不可破。”李清臣咬牙切齒來言,儼然是傷口又在隱隱作痛。


    “說的好!”羅方忽然插嘴,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半天沒開口了,義父大人一直在跟這幾個混蛋說話。


    “而與此同時,非關隴的地方上和軍中,是要直麵叛亂的,而地方上的官吏已經缺了很多,那無論是他們的人還是我們的人,隻要是個人才,隻要還願意做事,隻要這個時候還聽朝廷招呼,那就都可以撒出去,讓他們去應對時局。”李清臣繼續說來,但麵部卻越來越猙獰,說話也越來越艱難。


    曹皇叔若有所思,而且,他隱隱察覺到對方言語中似乎還有些保留,再加上李清臣明顯傷口發作,卻是幹脆點了秦寶的名字:


    “李十二,你歇一歇,秦二,我們怎麽聽你們有些言語未盡之意,言僅於此嗎?李十二有傷,你來講下去。”


    “回稟中丞,其實,剛才的話裏確實有些不好說的,但依我看也沒必要打啞謎。”秦寶微微一拱手,倒也不推脫。“那就是東都這裏,他們占再多的官,終究壓不過中丞。而非關隴的地方上,短時間內卻必然是土崩瓦解一般,便是局勢順利,沒個十年八載也不能收拾……換言之,地方上無論放誰的人,必然都會失控,都會各行其是,都會跟關隴與東都這裏脫節,所以,用誰都無所謂,隻要願意做事、不從賊就行,能稍微有些才能,就更是賭對了運道。”


    曹林當場歎一口氣……這也太直接了。


    “所以這個時候,讓那些反對中丞的大族子弟裏的年輕人、有才幹的人跟我們這些台中想去建功的年輕人一樣都去地方上,去河北、去中原、去軍中。”秦寶絲毫不作理會,隻是繼續來講。“既能對國家有利,也能免得他們在關隴一帶抱成團……譬如說春耕這事,為什麽要快刀斬亂麻,不光是天時的問題,更要防止他們趁此事結成一體,由內而外、自上而下,在關隴和東都這裏形成一股力量來反對中丞。”


    話到此處,秦寶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其實,這些都是中丞自己做過的事情,我們也隻是建議擴大化而已……如張長恭張巡檢去齊郡,不就是一步類似的好棋嗎?他在齊郡那裏,必然對那位張通守大有裨益,齊郡局勢能穩定必然有他一份功勞,而與此同時,他離開了東都,也避免了他隨著他父親在中丞與那些人之間搖擺。而現在,東境已經沒地方放人了,就更應該趕緊的往河北、中原近畿諸郡送人才對。”


    曹林聽到這裏,徹底清晰無虞,直接頷首:“你們說的對,說的對,是該這麽做……而且連在一起做,他們隻以為是我在妥協服軟,十之八九能成。”


    話至此處,又忍不住看了眼沒吭聲的錢唐。


    孰料,就在這時,錢唐也忽然上前拱手:“回稟中丞,便是他們想到這一籌也無妨,因為段尚書那些人攔不住自家子弟後輩想做官的心思,便是柳太守跑了、竇都尉全家都沒了,也還是趨之若鶩……這就是所謂陽謀,也就是所謂的政治了。”


    曹中丞大為感慨,其人目光從錢唐身上收回,然後看向了其他幾人,在略過李清臣和呂常衡後,自然而然的落在了秦寶身上。


    錢唐他是不指望了,秦寶便是這裏唯一一個出身較低的年輕人物,而且此人武藝之卓絕,修為之開闊,性格之耿正,才思之敏捷,也是他素來看重的。


    但莫名的,曹皇叔又想到了那個張三郎,然後強行壓住了那股衝動。


    他害怕了。


    畢竟,國家用人之際,不管是因為老母還是如何,秦二郎的表現已經超過了許多人,完全對得起他的那個職位,而要是這個年輕人也拒絕了自己,是不是又要憑空將一個人才推出去?


    正月底,春耕正盛,關隴的罷耕危機也到了最艱難的份上,而隨著一次靖安台少壯派的集體進言,曹皇叔終於……妥協了。


    他重申了先帝晚年那段特殊政策的合法性,保證不因私奴的征調而更改土地的授田,但同時要求加速從嚴的征調私奴,並委任了自己數名義子,或出任關隴地方官,或升任巡檢,帶巡騎在關隴陝洛一帶大肆尋查莊園,發遣奴籍轉軍籍。


    這件事情,整體上被認為是段尚書那些人的勝利,自東都本地開始,也趕緊進行的補種……但曹皇叔後來的舉措,還是引發了觸動,正如這位皇叔自己吐槽的那般,段尚書直接在南衙鼓動公正廉潔的骨儀骨尚書去靖安台抓人,就是死死揪住了這群太保丟失了皇後的大罪過,弄得南衙內部的中間派們也有些搖擺。


    但很快,曹皇叔就公開公正的提出了東境徹底糜爛,要防止河北和中原重蹈覆轍,再加上很多官員在之前半年的動亂中表現不佳,應該大肆發遣關隴子弟,出任地方和軍中,並大肆提高這些地方官的權限,方便他們剿滅盜匪。


    曹中丞甚至當麵問了段尚書,上次他保下的那個李四在何處,能不能做一任武安太守?


    那個太守,出缺快大半年了,江都一直不管,也隻好東都來做了。


    這一拳打的段尚書等人當場懵逼,而後續隨著消息莫名飛遍了都城,這些人也立即意識到,他們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做惡人,也不好再追究什麽皇後了。


    便是曹皇叔自己也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他一直嚐試恪守的臣節,隨著這些人事任命與地方官的權限擴大化,也出現了一絲動搖。


    但那又如何呢?


    所行既公,何懼其他?


    到了二月上旬,首先是做出了一點軍隊與地方官製度上的改變。


    南衙公文裏明確提出,在剿匪過程中,軍隊的行軍總管或者一衛大將軍,有權力約束行軍地方上的太守、通守們,而太守、通守們有權力指揮境內單獨的屯軍中郎將。


    與此同時,允許太守和通守們指揮部隊越境剿匪,相互協助剿匪。


    同時,大幅度提高郡卒的限額,並在都尉、中郎將以下設立校尉,領兵以千人為製。


    允許被匪患隔絕的州郡,自行處置倉儲。


    並要求靖安台東鎮撫司的駐地黑綬們,立即擴充馬力,相互聯絡,每旬將各郡的治安、人事、天時情況發給鄰郡與東都,最起碼也要發給就近的陪都朱綬或者軍事大營裏的將軍們。


    總體而言,這是一個戰時的臨時政策,大大提高了地方官和軍隊的權力與便利性。


    緊接著,是許多人都得以升官加爵。


    其中:


    賦閑在家的罪人李定出任武安(紅山河北一側)太守;


    錢唐出任平原通守;


    丟了皇後的羅方出任馮翊(關西僅次於京兆、挨著潼關和河東)太守;


    丟了皇後外加半隻手的薛亮出任扶風(京兆西側)太守;


    秦寶入南陽軍中為一支新的奴籍發遣軍校尉;


    李清臣出任淮陽(梁郡西南的中原大郡)都尉;


    呂常衡補汲郡都尉。


    而隨著魯郡大勝的消息傳來,複加張須果東境行軍總管,加張長恭代魯郡守。


    這當然隻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其餘諸如什麽填充六部,開放諸寺、監清貴職務,數不勝數,連柴常檢都稀裏糊塗的成了什麽淯陽通守,承擔起了給南陽平叛押送糧草的工作……看來他在東都守著字畫安度晚年的想法是很難了。


    唯一的巨大爭論在於梁郡那個爛攤子,具體來說是如何處置梁郡太守曹汪,以及如何協調江都和地方的關係贖回皇後。


    這件事情,因為皇後的特殊身份,以及以及梁郡那裏即便是被掏空了、反了半個郡,也還有著巨大富庶的地盤和六千屯軍、數千郡卒的詭異情況,形成了一個讓人如嚼雞肋的感覺。


    從而陷入到了注定無解,也似乎就準備這麽無解下去的混亂場麵。


    反正,還有江都的使者和地方的官吏,以及一個莫名栽了鍋的淮右盟在那裏與逆賊張三掰扯。反正看樣子張三是不準備傷害皇後的,那隻要皇後能活著到江都,誰還管其他呢?


    不過,這些全都不耽誤其他的任命被發出,各路豪傑奔赴各處……這似乎也有些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不舍晝夜之態。


    至於說途中遺散的數萬宮人、內侍,就似乎更像是曆史車輪駛過去以後,留在泥坑裏的半隻靴子一般,連看都沒人看了。


    二月,東都和梁郡的雪都化了,但晉地山間背陰處,依然還有些積雪,就是這種情況下,白有思一人一劍一馬,進入了太原城。


    ps:感謝鷓鴣山人曲中求老爺的上盟,這是位老書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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