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東郡離狐縣曆山腳下依舊在延續著典型的“五月雨”。


    這一次,雨滴並不是很密集,但卻很急促,而且顆粒極大,與其說是落下來,倒不如說是砸下來、摔下來更妥當。


    而就是在這種雨水下,張行開始緩慢而堅定的啃那個白麵餅子。


    說實話,餅子質量並不高,這是因為麵粉在這個潮濕悶熱的環境下保存很困難,所以很多麵粉都是不敢再存下去的陳貨,此外還有相當多的麩皮摻雜……但終究是白麵餅子,一口下去,用力咀嚼,便能察覺到一絲微微的甜味。


    張行就是這樣一邊緩慢來吃,一邊去看前方戰況。


    有意思的是,周圍頭領、軍官、近衛,還有軍中選調精銳,幾乎一分為二,一半人順著這位大龍頭的目光去看前方戰事,另一半人卻隻看這位大龍頭吃餅。


    仿佛吃餅跟打仗是一樣重要的事情一般。


    遠處的戰場上,占據著工事的黜龍軍跟戰力明顯稍優的官軍依然在拉扯,而且幅度越來越大。


    每當官軍想掉頭撤離,黜龍軍便會越過工事主動出擊,逼迫官軍回頭,然後又被野戰中確實更得力的齊魯官軍奮力打回去。


    兩次之後,官軍便設置了專門的後衛部隊,由魚白枚親自帶領,結果前線指揮官徐世英卻見招拆招,趁勢讓黜龍軍多路出擊,嚐試包抄官軍後衛,而且不惜與王五郎親自輪番出擊,與魚白枚及其親衛對抗——這根本就是之前對付魚白枚整支部隊,逼迫張須果來援的縮小版戰術。


    而很顯然,本就是來救人的張須果也不可能就這麽扔下下屬離開,於是官軍大部隊便不得不回頭解救。對應的,黜龍軍當然毫不戀戰,隻是重新後撤,等到對方再行撤離時,再繼續開始新一輪的追擊。


    黜龍軍的工事修的很長,也很有層次,一側是曆山,另一側,在工事的邊緣也的確看到了如情報中提到的“沼澤”。故此,在那種情況持續了數次後,憤怒而不耐的齊魯軍決定反擊時,隻能無奈反向衝擊起了堅固的工事。但結果就是,野戰中明顯戰力更勝一籌的官兵在壕溝、柵欄、土壘麵前,立即暴露出不足,反過來落入下風。


    這讓前線的黜龍軍士氣大振,也讓所有人稍微安心了一點——原來,雙方那看似明顯的戰力差距,竟隻是半個土壘或者半條壕溝。


    雨水使得兩支軍隊喪失了大半遠程打擊能力,雙方也都不缺甲胄,所以軍隊的推進主要以重步兵的近戰為主。


    在平地上,官軍的勇氣、小隊配合以及陣型緊密,當然還有他們麵對黜龍軍連戰連勝的那種心理優勢使得他們戰力明顯更勝一籌。而當進入工事範疇,黜龍軍的長槍雜亂卻居高臨下的捅下來、弩矢歪斜卻近距離亂射過來,足以動搖官軍一切引以為傲的存在。


    於是,官軍隻能狼狽撤出。


    隨即,自然又是黜龍軍的追擊。


    至於雙方高層戰力,張須果和魚白枚的組合,麵對著徐世英、王叔勇,居然也有些旗鼓相當的姿態,甚至因為牛達、尚懷誌等人的時不時出擊,反而隱隱有些落於下風。


    不過,總體而言,這些高層將領大多是隨著部隊行動,雙方總體態勢,也都是反複拉鋸。


    遠遠從將台上望去,兩支軍隊仿佛在工事區的邊緣進行著一場血腥的拔河遊戲。


    雙方軍士的性命,也在這個遊戲過程中被不停消磨。


    不過,也僅僅是消磨,重甲武士丟掉性命的速度似乎還不夠快,最起碼不足以在戰場上形成讓雙方哪一邊士卒士氣崩潰的屍體堆積,就連流出的血都很快被雨水衝入壕溝和西側窪地裏。


    又稍微緊了一點的雨水下,張行還在細嚼慢咽的吃著那張餅。


    而忽然間,遠處曆山那個突出的山腳下,出現了新的旗幟,和一支新的軍隊。然後是第二麵旗幟、第三麵旗幟,以及旗幟下延續不斷的隊列。


    這讓張大龍頭微微一頓。


    很顯然,他的這個餅子沒有白吃,他壓住不安,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在這次明顯是菜雞互啄的血腥戰鬥中,到底是官軍先犯了錯——後者在麵對著準備妥當的工事陣地時,非但沒有及時斷尾脫戰,反而增派了援軍。或者說,這似乎也稱不上犯錯,隻是官軍後續部隊先沉不住氣,按照黜龍軍所期待的那樣,推進了戰事而已。


    這從來都是一場簡單到極點的戰鬥,一場與其說是伏擊戰倒不如說是迎擊戰的戰鬥。


    雙方都是剛剛草創一年的軍事集團,軍力相當、組織形式類似,上麵是外來精英,下麵是本土豪強。


    唯獨,戰爭本身最是磨礪人,當這兩支部隊在東境各自殺出一片天地後,總得經曆一場血腥而又直接的大規模對抗,來決定一點什麽,來讓一部分人學習一點什麽,獲得一點什麽成長。所以,絕不能因為戰術的簡單,不能因為士卒的戰場經驗少,不能因為軍官的素質良莠不一,更不能因為軍事組織架構低劣,就忽視這場戰鬥的意義。


    更遑論,雙方此時終究是一方為官,一方為賊。


    此戰勝負,足以在這個朝廷大勢土崩瓦解的年代裏,影響成千上萬人的命運和局部的曆史走向了。


    旗幟越來越近,但因為下雨的緣故,早就不可能看清楚了,但很快有前線哨騎自前方折回,並通過張金樹來報,告知旗幟上分別是“解”、“王”、“鄭”,總兵力大約五六千眾……聽到這裏,張行叼著小半個餅子在嘴裏,若有所思。


    李樞等了一等,看到張行穩坐如山,心中曉得對方已經知道怎麽回事,卻是稍一思索,立即決定賣個順水人情。


    “這援軍有些意思。”


    李大龍頭正襟危坐,忽然抬手指向正前方,揚聲而言,似乎是對張行進行提醒,卻更像是以主人翁姿態在對將台上其他所有人做講解。


    “解象、王良二將是魯郡與琅琊義軍戰敗後的降將,領的是精選後的降軍;鄭彪是魯郡新任都尉,乃是張長恭出任魯郡郡君後臨時招募的郡卒……三部加一起五六千人,再加上之前被我和王五郎擊敗的張青特部兩千人,以及張長恭本人所掌兩千魯郡募兵,合計萬人,便是齊魯軍春耕後擴軍時才攏起來的新兵。至於說樊虎、樊豹、賈務根這三人所領剩餘八千齊郡子弟兵,居然都沒有跟來。可見,齊魯官軍在後方的統帥,是有些想法的。”


    將台上,很多人忍不住去看賈越身後的賈閏士,但後者隻是在越來越近的雨中昂首直立,讓人看不出模樣來。


    不過,一直冷著臉的賈越回過頭來,卻清晰的隔著幾滴雨看到這個年輕人眼角有在收緊。


    同一時刻,胡須有些花白的張須果眼角同樣有些收緊。


    前方魚白枚部再一次被咬住,而此時,魚白枚本人依舊士氣高昂,怒發衝冠,正率領其部親衛奮勇向前,準備與再度出擊的王叔勇交戰。可是,他周圍的其他大部隊,卻明顯行動遲緩了許久,以至於與他有些脫節。


    身為一個老革,張須果自然心知肚明,齊魯官軍的確戰力更強,而且對著黜龍軍連戰連勝……從年初算起的話,說是已經連勝十數場都不止……但他們此番從鄆城追擊而來,每日頂著雨水與泥濘進發,表麵上是能撐住的,內裏,或者說是根子上,不免還是有些疲敝,而黜龍軍卻在此處休整了數日,其中兩萬西線部隊,更是長久以來在西線盤桓,沒有被戰事磋磨。


    這不代表誰更勝一籌,官軍連戰不停,是有銳氣、經驗和軍心的,唯獨,當初時的銳氣漸漸被消磨掉後,當經驗被疲憊給遮掩住後,以逸待勞四個字就逐漸顯現了威力。


    這也是他張總管之前看到工事後,本能心生畏怯的緣故——這種工事配合著雨水以及泥濘,最是消磨體力。


    而轉過頭來,張須果又看到了那幾麵越來越近的旗幟,解象、王良、鄭彪,兩個降將,一個魯郡都尉,加一起應該有六千人。


    這意味著所謂齊魯軍已經投入了一萬四千人。


    對此,這位大魏東境行軍總管眼角再度收緊,胡須也微微抖動了一下,不用懷疑,他對樊虎有一點失望。


    至於原因麽,既跟樊虎是否投入部隊無關,也跟樊虎投入了多少部隊無關,而是正如李樞一語道破的那般,樊虎將戰鬥力最強的八千齊郡子弟兵全都留了下來,而將新擴軍後的兵馬給砸了進來。


    如果來的人裏有樊虎、樊豹、賈務根三人中的一個,他都不會失望。如果都來了,不管戰局發展如何,他都隻會振奮。


    但是樊虎就是留下了剩下的八千齊郡子弟兵,轉而派出了降將和魯郡的郡兵。


    “兄長。”


    山腳另一側,剛剛冒頭偵察回來的樊豹率先有些不安起來。“前麵戰事似乎有些緊張,要不我走一趟?畢竟陷進去的是魚白枚,總管又親自衝殺在前,咱們兄弟不去一個,總管心裏怕是會有疙瘩。”


    樊虎麵色發黑。


    憑良心講,作為張須果指定的齊魯軍後軍統帥,也實際上是齊魯軍最大山頭首領,以及名義上的軍中三號人物,他樊虎之前的安排有沒有私心?


    當然有。


    但這個私心,是一種豪強本能的趨利避害,你若說他存了心的讓張須果去挨打,友軍死光光,那純屬扯淡。


    莫忘了,張須果在親眼見到工事前,哪怕是司馬正告知了張行在此設伏,他都覺得此戰是可以贏的。到了樊虎這裏,他得到的命令也是自行處置,甚至連要不要派援兵都兩說,怎麽就要忽然計較派的援兵是不是主力了呢?


    說白了,其實就一句話,他們低估了戰事的艱難,低估了黜龍軍的韌性,同時高估了本軍的戰鬥力。


    當徐世英借著工事與齊魯軍的前半截主力打的有來有回,而且越往下打,似乎官軍的優勢就越小時,官軍上上下下,何止是指揮官,幾乎全軍的心態都有些吃緊。


    “老賈怎麽看?”焦躁與不安中,樊虎越過自己弟弟,看向了更穩重的後軍將領、齊郡郡丞賈務根。


    賈務根想了一想,正色來言:“戰事到了現在,不能再輕視此戰了……首先,要留一支可靠戰力在這裏做後備軍,無論是最後的加碼還是接應,還是做奇兵什麽,都得留一支下來!以防萬一!”


    不止是樊虎,其餘大小將領也都頷首不及。


    “其次,在留一支可靠戰力之後,要下定決心,要麽將其餘兵力一起放出支援,指望著援兵大幅改變戰局,要麽就幹脆保守不動,準備做好接應,但沒必要為了一點什麽說法單獨派兩千兵怎麽樣。”賈務根講完之後,立即閉口不語。


    周圍人都沒有反對的意思,卻隻是如賈務根和樊豹一樣,看向了樊虎。


    樊虎沉思片刻,四下來望。


    此時,周圍何止是樊豹和賈務根,還有張青特這個剛剛收攏了潰兵的將領,還有一個張長恭的副將,包括這些人下屬的隊將也都蝟集,他甚至還看了眼空中……按照情報,司馬正、白有思、雄伯南、張長恭這四位大高手,應該正在其中纏鬥。


    以前樊虎總覺得張長恭和雄伯南的獨一檔戰力挺合適,因為他二人的對耗往往意味著張長恭不得不放棄軍事指揮權,從而使得他樊虎在軍中名義上是第三,實際上卻坐穩了二號人物,領導了最大山頭。


    此刻,這個齊郡大豪強卻巴不得張長恭能下來做個主。


    但這怎麽可能呢?為什麽張長恭和雄伯南一直要單打獨鬥,而不是像大魏核心部隊裏的那些高手直接掌握大軍?還不是因為這些齊郡豪強出身的軍頭跟黜龍軍裏的豪強軍頭一樣,死死把持著自己的部隊,不願意讓出自己部屬中的修行者,使得張長恭、雄伯南這類高手無法在軍中組成真氣大陣,用於軍事?


    與其說張長恭和雄伯南此類高手去單挑導致了豪強們能結成山頭,倒不如說是豪強們的組織架構,天然導致了此類高手的低效能利用。


    當然了,這一點就扯遠了,樊虎之前沒想到,現在也沒有去想。


    但甭管他想不想,此時都得做出決斷來。


    “我部四千眾留下,他們最精銳、戰力最強,最適合最後一擊。”樊虎咬牙相對,卻又看向了樊豹。“但我不留下,老二你留下來指揮,其餘所有人,老賈、張校尉,還有王副將,還有你部的兩千人,全都跟著我,一起去支援總管,看看能不能一舉突破敵眾!”


    樊豹當即抗辯:“我去便是。”


    “你去不足以讓總管心安,也不足以服眾。”樊虎當即嗬斥。“又不是什麽生死大戰,去了就回不來了,好生在後麵,看局勢做決斷!”


    樊豹立即閉嘴。


    周圍人也都不再猶豫,而是齊聲應許……無論如何,樊將軍這一次,都盡量做到了對得起方方麵麵了。雖然留下了本部四千兵馬,但也的確是最適合的預備隊,此時更兼親自領軍向前,還有什麽可說的?


    張行坐在將台上,手裏還剩最後一口餅,始終沒有咬下去,但很快,當他看到又一彪人馬閃過山腳後,前方尚未來得及匯報是哪一支部隊,卻已經不再猶豫,立即咬了下去,然後將餅子整個咽了下來。


    吃完餅,張大龍頭環顧四麵,目光從單通海身上掃過,最後看向了李樞:“李公,你到底是什麽修為?”


    李樞微微一怔,旋即醒悟,然後嘴唇動了動,但最終還是言辭堅定:


    “我是之前東征路上剛剛凝丹,與你們幾個仿佛。”


    張行點點頭,魏道士和幾位心中有計較的頭領也麵色微動。


    無須多言,張行對這個答案持保留意見,但卻無法證偽,也不可能在此時證偽……而且李樞曉得他的心思,他也曉得李樞心思,甚至周圍人都曉得他們的意思。


    很簡單,司馬正來了,白有思不得不與之兌子,這一重大變故直接影響了既定計劃中最重要一環,就是穿插包抄的箭頭由誰來承擔的問題。


    李樞是個好人選,但他本人有必要如此嗎?


    這的確是個從此戰中繼續摳取功勳的好機會,而且是極大的功勳,但無論做到什麽地步,似乎都不足以讓李樞動搖張行此戰指揮者的地位,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在於,此去承擔穿插箭頭任務,風險過於大了些。


    很可能是眾矢之的,很可能要麵對官軍的輪番衝擊,而且是雙麵夾擊,而且是不要命的拚命衝擊……真到了必要的時候,從官軍的成丹高手到下麵的士卒都會拚命的來衝擊繞後者。


    說白了,就是獲益無法跟風險相匹配。


    所以,李樞不願意去了。


    這種小心思,跟對麵暗地裏發生的事情沒什麽區別,人事、派係、山頭的糾紛始終貫穿著一切,看誰能忍住,維持住局麵罷了。


    “諸位,估計大家也看出來了,論戰力,咱們跟對麵其實是不相上下。”得到答案後,張行根本懶得計較這些,乃是環顧四麵,從馬紮上起身相對。“而咱們此戰若能勝,甭管外麵顯出來是什麽以逸待勞,是什麽工事嚴整,是什麽地利計策,但根本上就是大家精誠團結,比對方更團結!”


    李樞難得眯了眯眼睛。


    魏玄定也意識到什麽,趕緊起身,一時欲言,卻被張行抬手製止。


    後者也繼續言道:“如今敵軍大部分已經入彀,無所謂再計較包圍的多一點少一點,卻不可再猶豫了,唯獨司馬正忽然來襲,思思不在,總要有人聚集精銳,列陣先發繞後……徐大郎和王五郎在前線不用多講,牛達和尚懷誌修為不足,單大郎本身就是第三輪穿插的主將,能當此任的,自然隻有我與李公。而我與李公中,我更年輕,體力更佳,我不去誰去?”


    張行說的是真心話,即便是李樞有所隱瞞,也未必有他張三郎那滿肚子真氣存量來的直接,他本人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這是一開始司馬二龍到來後便有的決斷,白有思應該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此去,我隻有一句話,就是希望我走後大家繼續按照原計劃執行,不要被任何事情動搖,也不要擅自更改布置、擾亂指揮……隻要堅決執行計劃,這一戰就是我們的。”說完,張行看向了閻慶。


    後者會意,立即起身呼喊:“請諸位護法和繞後部隊中抽調的執事,與龍頭的親衛一起集合,準備出發……莫忘了檢查甲胄、兵器。”


    早已經等候在這裏的幫中精銳和精銳親衛紛紛起身,往將台下方而去……其中既有當日白衣騎士的那撥人,也有單通海麾下的修行者,這也是單通海為什麽是此番繞後部隊中一員的緣故,真給他抽到別處,他是不放心的。


    實際上,見到張行去意已決,而且幹脆利索,李樞、單通海等人也不好再坐,紛紛起身,像是相送,又像是來做觀察。


    張行複又看向馬平兒與王雄誕:“你二人隨我來,你們來援的人中有修為的也一起跟來,其餘部屬跟著賈越,第二輪出擊。”


    王雄誕和馬平兒隻是喘著粗氣頷首,他們自從抵達後便被戰場的規模所震動,完全喪失了思索能力。


    “我也隨龍頭去。”就在這時,賈越身後的賈閏士忽然向前一步,再度請戰。


    “好,你去將我的將旗收起來,記住路上不要打開,繞後成功後再開。”張行看了看對方一眼,直接點頭。


    然後,他複又低頭撿起來馬紮,並將驚龍劍抓在另一隻手中,徑直轉身走了下去。


    魏玄定等人,隻能立在已經濕滑不堪的將台上,目送對方離去。


    下午尚未過半,張行與一百餘修行者、兩百親衛,全副甲胄,長短兵俱備,隻是偃旗息鼓,然後順著預設道路,從西麵的沼澤地裏,借著蔥蔥鬱鬱的莊稼的掩護,進行第一波穿插繞後包抄。


    不過,剛走沒多久,就遇到了一個不算是意外的小問題。


    “龍頭,前麵水太深了。”


    親衛什長王七第一個來匯報。“路被淹了,一腳下去全是泥,要慢行一些,還要諸位跟緊一點,不要陷到路邊莊稼地裏,更不要掉進魚塘。”


    張行微微一怔,卻沒什麽好說的,之前黜龍軍隻想著維持這片藏在莊稼地裏的沼澤,所以非但不許本地農民放水,甚至還專門築壩阻攔積水流失,而雨水這幾天斷斷續續也沒停過,如今導致積水過多,反過來影響繞後穿插,倒是尋常。


    其他人,也都隻是按照動身前叮囑,隻是悶頭艱難跋涉。


    不過,踩著泥濘走了一陣子後,眼看著前方一片水汪,估計道旁便是塘溝,披著甲胄的張行還是微微皺眉,然後在這片水汪前停步,並拎著馬紮來問:“你們記得路嗎?”


    “這當然,龍頭放心,俺們反複走過好多回了。”前麵引路的親衛立即做答。


    “那好。”張行抽出了驚龍劍,在雨中回頭來看。“現在向我靠攏,咱們提前結陣,踏冰而行!既防跌落溝塘,也好給後續兵馬指路。”


    周圍軍士和那些幫中修行高手們隻是一怔,但很快就有人反應過來,因為他們中很多人之前幹過類似的事情,當日在汴水畔,所謂白衣騎士便是如此。


    至於其餘人,有了仿效,自然也曉得該如何做。


    區區三百餘眾粗略匯集,就在路中結陣,然後張行一手依舊拎著那個馬紮,另一手卻倒持無鞘的驚龍劍插入泥水下的軟爛泥地上,然後便肆無忌憚,運行釋放真氣。


    灰白色的寒冰真氣順著奇經八脈,乃至於身體各處,肆意溢出,四下漫延,一部分向周邊卷去,另一部分則是沿著張行手中驚龍劍湧向滿是泥水的地麵。


    時值盛夏,雨水雖多,依然暑氣逼人,寒冰真氣與雨水和暑氣相交,遠遠望去,仿佛瞬間騰起許多霧氣,就好像一個月前的汴水畔一樣,大約遮蔽住了內中小股部隊的情形。


    但很快,天上的雲層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麽,雨水陡然急促起來,大滴大滴的雨滴落下,迅速消解了白霧。


    與此同時,可能大量的真氣沿著驚龍劍往這片水澤中流失,也可能隻是腳下有些滑,張行身形莫名一晃,但很快就恢複正常,前方水澤也開始迅速開始冰凍、凝結起來。


    隨即,他毫不猶豫,踩著並不是很牢固,甚至還算是冰渣與泥水混合物的冰麵走了上去。


    走了數步而已,張行便明顯感覺到,身後的這批精銳裏,許多有修為的部眾也都釋放出了真氣,真氣相通聯結,形成了一個宛若會呼吸的整體,而呼吸的幅度、頻率,又似乎跟自己的心髒跳動,隱隱一體。


    這是之前沒有感受過的。


    但這個時候,根本來不及多想,張行唯一能確定的,便是自己道中列陣成功。然後其人毫不猶豫,一手拎著馬紮,一手倒持驚龍劍拖地,在急促的雨水中列陣踏冰前行。


    不是沒人察覺到這邊的異樣,實際上,幾乎是同一時刻,相隔不遠的戰場上,就有很多修行者察覺到了一絲微妙的真氣變化,修為越高,越是清晰。


    但是,且不說其他人如何,隻說官軍中的張須果和魚白枚,包括樊虎,三人幾乎是同時駐馬四望,卻又因為雨水淋漓,莊稼密集,外加距離太遠,根本看不到到底是哪裏發生了什麽。


    半空中,司馬正、白有思、張長恭、雄伯南,四人更是麵色齊變,但肉眼凡胎如他們,同樣不可能立即找到事情的發生地。隻能不約而同,默契的放棄了之前猛殺猛打的套路,開始留有餘地的一起下降,往戰場核心地帶轉移、觀察。


    一刻鍾後,列陣而行的張行從水澤中按照既定路線走了出來,率領黜龍軍最精華的一支小股部隊來到官軍後軍的側翼。


    正當麵的,赫然是一個中間掛著“賈”字旗的官軍軍陣。


    雨水將雙方的甲胄衝刷的閃亮,下午時分,視野也還算清晰,雙方之間毫無阻礙。


    張行看了眼身側麵色發白的賈閏士,從地上抽出驚龍劍,向前一指,複又放聲來言,下令如常:“舉起旗幟,全軍隨我前行,往前方戰場中央立定落陣。”


    紅底的“黜”字旗被高高舉起,原本以為因為雨水緣故,會結成一團,但不料陣中真氣彌漫之中,旗幟居然被一層真氣裹住,雖不能迎風招展搖晃,卻足以展露身形。


    在周圍親衛的提醒下,賈務根愕然看向了西麵側翼陡然出現的旗幟,居然愣在當場。


    而下一刻,殺聲自官軍後半段湧起,路上便結陣成功的這支堪稱精華的黜龍軍在張行帶領下,直直向前衝撞過去,眾人長兵短刃,簇擁著大旗,奮力向前。


    從空中來看,宛如一柄巨大的匕首,勢不可擋,刺入官軍軟肋後腰,而當麵的官軍大陣則如被切開的肉一般一分為二,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抵抗。


    實際上,賈務根也立即意識到了,自己和本部根本無法有效阻擋這股宛若一體的強大部隊。


    非隻如此,眼看著“那柄匕首”在那麵旗幟的引導下朝著自己刺來,周圍部隊一分為二的往兩側逃竄時,莫名心慌的賈務根鬼使神差一般,居然往北麵,也就是後方轉向而去。


    好消息是,“那柄匕首”來到之前賈務根所立的這塊預設戰場中央部分,卻不再追擊,這讓賈郡丞稍微喘了一口氣;壞消息是,這支明顯來自於黜龍軍的繞後精銳來到戰場中央後,就勢立定,堂皇分割戰場,並與南麵工事內的黜龍軍大隊一起,將包括張須果、樊虎、魚白枚在內的最少一萬七八千眾給堵在了中間。


    最簡單、最直接、最沒有技術含量,但也效果最顯著一個繞後穿插的小計策,目前為止,成功了。


    灰白色的寒冰真氣四溢不斷,雨水中,張行在眾人簇擁中堂皇放下馬紮,坐在了官道正中,手中驚龍劍也順勢插入了腳下土地中,成為一個扶手。


    賈閏士見狀,立即也將紅底的“黜”字旗奮力插入此地,然後幾乎是片刻後,地麵便凍硬了起來,旗幟也重新立穩。


    這時候下午剛剛過半,雖然下雨,但視野還是有的,自最遠處的將台,到徐世英等人所據工事,再到前方交戰區,再到最近的官軍援軍,包括頭頂上的幾位高手,整個戰場都看到了這一幕。


    所有人似乎愣了一下。


    然後剛要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山就塌了。


    字麵意義上的山塌。


    連日下雨,積滿了水分的曆山,似乎承受不住下方人類的喧嚷,就在張行將驚龍劍插入山下官道中後的片刻內,迅速崩塌了一小塊。


    土山於連日雨水中崩塌,近乎於泥石流。


    但曆山終究是個小山,也沒有石頭,更沒有水源,所以土山崩塌了一角,迅速卷到山底,將數十名來不及逃竄的交戰士卒壓在泥土下後,便恢複了正常,就好像真有真龍保佑一般。


    非要說起什麽作用,就是讓整個戰場安靜了一瞬間,讓所有人是真的愣了一下。


    但很快,意識到這種現象的無謂後,雙方各部還是立即投入到了戰鬥中。


    “出兵!”


    沒有其他人下令,遠處將台上看到這一幕的賈越直接回頭自行下令,然後便親自帶著隸屬於張行的一千濟陰部眾與兩三百淮右盟援軍悶頭紮入戰場西側的水澤中。


    而單通海也毫不猶豫,一頭鑽入後方軍寨,去按照計劃調集自己那三千眾去了。


    “後撤!”並不是很遠處,樊虎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然後立即調轉馬頭,揮刀指向那麵莫名從將台上消失然後忽然來到身後的“黜”字旗,斷江真氣浮在長刀刀頭,隱隱若芒。“速速與賈郡丞夾擊,鏟除當道此賊!”


    “全線出兵,壓上去!”徐世英奮力大吼,身上原本宛若一條蟒蛇的翠綠色長生真氣明顯動了起來,仿佛活物。


    最先發現這邊情況的張長恭猛地沉下,卻被雄伯南半空中奮力一砸,不得不狼狽躲閃。


    “你!”張須果似乎是反應比較慢的,他沒有在意兩麵戰事,反而喊來了已經追到跟前的部將鄭彪,下了一道莫名軍令。“你去西麵,看看連著工事的那片水澤到底延續到哪裏,有多寬?咱們能不能越過去。”


    鄭彪回頭看了眼身後本能折返,卻引發了混亂的後方軍陣,立即醒悟,拱手受命。


    而他人一走,張須果便調轉馬頭,揮舞手中長槍,輝光真氣顯露無疑,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注意:“全軍聽令!後方隻是小股賊人,不足為慮,趁賊人當麵大出,就在此地打垮他們!東境安危,國家興廢,在此一戰!”


    言罷,竟然是以主將之資,一往無前,徑直往徐世英的大旗而來。


    雨水不斷,戰事陡然激烈起來,曆山上蔥蔥鬱鬱的植物依舊微微搖擺,繼續觀戰不停。


    激戰中,端坐在馬紮上扶著驚龍劍的張行終於也回過神來,卻是騰出一隻手往甲胄裏麵的懷中亂摸,儼然想再找到一個餅子出來,但很可惜,他沒找到,隻摸出一個羅盤,然後又胡亂塞了進去。


    ps:感謝陵水小黑老爺的又一盟……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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