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獲得了拒絕曹皇叔後最好的一個結果。


    但即便是最好的結果,也是從此不許再去黑塔。。。而這話換個說法,其實便是曹林主動斷絕了自己那裏麵對張行的向上通道,以後別想走朱綬這條路登堂入室,成為大魏朝真正的高級官員了。


    所謂此路以後不許你走,此塔以後不許你登。


    如是而已。


    當然,張行並沒有太大失落,隻有後怕與釋然兼而有之。甚至,過了一段時間,隨著院子裏擺上火盆,燒上劈柴,架上鐵架,烤起肉、暖起酒來,氣氛也還是有些緊繃。


    最明顯的特征就是,眾人足足喝了一刻鍾悶酒,各自用了些烤肉,卻居然無人開口攀談——連平素嘴碎的月娘,都沒嘮叨什麽。


    “說起來,伏龍衛有多少人?”劈裏啪啦的火盆旁,張行從月娘送來的盤子裏伸手拈過一塊依然發燙的醬肉,吃了一口,忽然勉力來問。“都是什麽修為?”


    “伏龍衛滿員一百二十人,但基本上沒有滿過。”火爐對麵,司馬正舉著小酒壺,回答迅速,語氣平淡。“一般成員要求是正脈大圓滿到通脈大圓滿,也就是所謂奇經八脈階段……等到了凝丹,就不會留了,一般會去軍中。”


    “那要做什麽事呢?”張行追問不及。


    “若陛下出巡,伏龍衛自然是一等一的先鋒斥候與禁衛擔當。”司馬正依然言辭妥當。“而如果陛下不出巡,便隻是分成四隊輪流執勤,就在西苑楊柳林裏麵戍衛琅琊閣……當然,聖旨和口諭也是偶爾有的,比如上次去護衛張相公。”


    琅琊閣。


    張行立即捕捉到了一個重點詞匯,而且似乎在白有思還是誰那裏聽過,但他卻沒有著急問,而是在瞥了一眼正在喝悶酒的新任女常檢後問了一個另外的問題:“不說指派,平日裏伏龍衛在西苑,庶務主要跟誰打交道?”


    “北衙。”司馬正微微歎氣。


    “為何歎氣?”張行稍顯不解。


    “不是每位督公都像牛督公那般隻管修行和種花的。”司馬正苦笑道。“我在伏龍衛兩年,北衙三大督公,牛督公懶得管事,而馬督公與高督公也爭了足足兩年,手段用盡,搞得我苦不堪言。”


    張行認真聽完,灌了一氣酒,然後有一說一:“聽起來挺有意思的。”


    “那是對你張三郎。”司馬正當即搖頭,愈發苦笑不及。


    “我記得有人說過,琅琊閣裏有大魏最頂級、最秘辛的檔案所在……?”張行放下空酒壺,哈了口氣,繼續從容來問。


    白有思抬眼看了下張行,沒有吭聲。


    “不錯,皇室秘辛、門閥底細、真龍神仙的記錄、至尊言行、天地真氣原委推斷,大宗師、宗師對修行的看法筆記,哪個不是最頂級、最秘辛的檔案?”司馬正似乎沒察覺到張行的刻意,又或者是覺得這事無所謂。“但那種東西,既不能去看去問,也沒法子證偽求真,所以也就隻能是最頂級最秘辛的檔案所在了。”


    張行點點頭,不置可否。


    “不過。”司馬正稍作躊躇,卻還認真來講。“無論怎麽算,伏龍衛守衛琅琊閣都是理所當然的……從名義來講,琅琊閣是西鎮撫司駐地所在,包括西鎮撫司的那位少丞,也都常駐琅琊閣;從實際意義上來說,最要害的伏龍印、敕龍碑、驚龍劍等物件,其實同樣擺在琅琊閣中……甚至,伏龍衛之名本就得於伏龍印……你想一想,祭出伏龍印後,天下間到底誰是一百二十個正脈大圓滿以上高手的對手?”


    張行這才怔住,然後陡然醒悟,為什麽伏龍衛的高手要求是正脈大圓滿以上了,這不正合適嗎?


    “有用過嗎?”張行壓低聲音來問。“對大宗師有用嗎?”


    “我任內是真沒用過。”司馬正搖頭以對。“更別說大宗師……誰有那個膽量去尋大宗師做嚐試?萬一不成,誰擔得起後果?但自白帝爺做出來這玩意以後,千把年來絕對用過,而且不止一次,而且應該確係有效,隻是用的人據說要求很高,而且後患很大,所以後果未必會遂人願。”


    這倒是合情合理了。


    “那敕龍碑、驚龍劍呢?又是幹啥的?”張行繼續追問。


    “敕龍碑是敕封護國真龍的,分山君避海君就是這麽來的,而驚龍劍是喚醒真龍,讓真龍履約的。”就在張行旁邊坐著卻一直沒吭聲的白有思忽然帶著酒氣插嘴。“但具體怎麽敕封,怎麽喚醒,誰都不知道,誰也說不清楚,隻是大約記載著類似的說法,然後大家也都有著許多不同的猜測……不過,無論如何,即便是伏龍衛的常檢,怕是也難看到這些東西的。”


    此言剛一出來,秦寶便微微抬頭,但聽到最後一句,卻複又低頭認真啃起了骨頭。


    張行也點了點頭……他知道白有思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犯渾,或者不要當著司馬正的麵問太多。


    畢竟,當日在紅山,可是他張三郎主動當著秦寶的麵對白有思提及了分山君與避海君,這件事情加上二征東夷的失敗,再加上白有思正是當日戰後巡視東境的靖安台朱綬,當然會猜到一些事情。


    不過即便是被提醒,張行思索片刻,也依然充滿了好奇:“司馬將軍,這三件東西這麽厲害,那當年群雄爭霸的時候,為何少有爭奪?”


    “因為沒有意義。”司馬正失笑來說。“我知道你的意思……舉個簡單例子來講……若是群雄爭霸,兩國各自占據河北一半地方,其中一國便是得了敕龍碑,也應該沒法敕封真龍的,須得全據河北,並使人心無他屬;反過來說,若大魏當日沒有敕龍碑,卻也可以通過大宗師祭煉一些一次性的物什來做敕封的……隻是這幾樣東西,畢竟是曆史上有名的,還都是至尊親自祭煉使用過的,用起來總是更穩妥些的。”


    張行心下微微有些恍然,然後微微點頭:“所以,是因統治而合法,而非因合法而統治?”


    “張三哥,這關法度什麽事?”司馬正一時茫然,周行範則沒有忍住插嘴來問。


    “沒有,打個比方,隨口一說罷了。”張行連連搖頭。


    司馬正點點頭,也不追究,隻是懇切來說:“其實,無論是伏龍印還是敕龍碑,這些東西都是有跡可循的,真龍神仙什麽的,也絕不可能不給凡人機會,不然也不會有黑帝爺和白帝爺兩位證位至尊的前曆……隻能說,不到那個份上,不親自碰一碰,始終還是離得太遠,雲裏霧裏的,可一旦到了,很多東西便自己就豁然開朗了。”


    這話白有思還是李定似乎就曾說過,但當時隻是來指修行。


    而此時,張行想起看過的那些曆史書籍,稍微映照,也是心中醒悟,不禁重重頷首:“司馬將軍說得好……事情本該如此,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既然這天地講一個道,也有人走通了,那總該有道路往上走的……隻是咱們眼下這個點,終究是有點遠,多想無益,不如等一個水到渠成。”


    司馬正點點頭,低頭喝了一口酒,然後忽然來問:“所以,張三郎不光是想宰執天下,還想學中丞那般,在修行上來個順水推舟了?”


    “差不多吧。”張行幹笑一聲,趕緊又去取盤子裏的肉。“中丞有句話總是對的,我問他的問題,何嚐不是問自己的問題……當然也是自家給了答案的。”


    司馬正連連點頭,卻又一時沉默。


    很顯然,這位當世英才第一的年輕誤會了什麽。


    張行沒有說謊,他當然對那些問題有了屬於自己的答案,但是,這不代表他沒有憂心和驚惶。


    原因嘛,不言自明,還是說老了的那句話,這畢竟是一個有真氣的世界,有真龍和神仙,還有至尊。


    這些東西是他交出答案過程中必須要正視的新因素。


    所以,他才會在伏龍衛這個理所當然話題中提及相關事宜後變得有些敏感,隻是沒想到司馬二龍的回答居然意外的妥帖和明白——那就是,雖然現在看起來有些遙不可及,因而顯得混沌模糊,但實際上,根據這個世界自己的曆史經驗來看,總還是以人為主,總還是有路的。


    千言萬語一句話,總是有辦法的。


    啃完了兩塊烤肉,張行徹底沒了多餘念想,倒是目光掃過院中幾個心事重重的人後,起了一絲促狹心態,幹脆一抹嘴上的油,當頭來問:“諸位……今日我的誌向、心思被你們聽了個幹脆……何其不公?倒是你們,不知道都有什麽誌向,能不能說一說?司馬將軍,你是天下公認的英才第一,敢問你有什麽誌向?”


    此言一出,院中氣氛立即一改,幾乎人人驚醒,詫異去看司馬正。


    而司馬正怔了一下,複又久久沉默,隔了許久提著酒壺緩緩出言:


    “我的誌向……我哪有什麽誌向?不過是求盡量盡忠職守,報國安家,不出什麽差錯罷了。”


    “我曉得了。”張行即刻頷首。“你的誌向是不負人……這其實非常了不起。”


    “是……人不負我,我不負人。”司馬正深呼吸一口氣來對,似乎有些恍然之態,但到了這個地步,大家都有點喝多了,誰也不知道誰到底是什麽姿態。“既為人臣、人子,便當盡心盡力,如此罷了。”


    “月娘呢?”張行忽然回頭,問了一個意料不到的人。“你有什麽誌向?”


    “我嗎?”正在一旁冷眼觀察這夥子人的月娘措手不及,但馬上認真來說。“好好活下去。”


    “這就對了。”張行滿意點頭,再來看小周。“周公子呢?”


    “我能有什麽誌向?”周行範當場失笑。“不瞞張三哥,我隻想多學些東西,多曆練些事情,將來好幫到我父親,不給父親丟臉就好。”


    眾人團團來笑。


    張行也點頭:“你這話意外的實誠……秦寶是什麽誌向?”


    秦寶明顯有些猝不及防,但僅僅是一緩便立即坦然做答:“我沒什麽可遮掩的,我是自幼失怙,長兄也去的早,母親長久隻有一個說法,便是要我出人頭地,重振家門,用母親的話說,若不能如此,哪怕是她死了,都不願讓我去奔喪……我也自幼受此影響,便一心一意如此……而所謂重振家門,仔細想想,無外乎是回複到父祖那個時候,做個登堂入室的大官,或是一州長吏,或是執掌一軍,最好還有爵位。”


    這似乎也很實誠。


    但張行想了一想,依舊沒放過對方:“若是讓你投了東夷,便許你一任州郡太守,你做嗎?”


    “不做。”秦寶察覺到了張行的某些惡意,卻懶得計較。


    “為何?”


    “父祖墳塋都在東境,如何能做東夷的官?算什麽重振家門?”秦寶言辭坦蕩。


    “若是讓你動手殺一千個婦孺,立即封你做一個鷹揚郎將如何?”張行似乎沒有放過秦寶的意思。


    “天下焉能有這般朝廷?”秦二郎終於有些煩躁起來。“三哥莫要調笑過了頭。”


    “隻是假如……”


    “假如有這般朝廷,這官不做也罷!”秦寶喟然道。“不如回家種地,求個心安,家母也不會怪罪……因為便是家母求我出人頭地,也是為了讓我不負祖宗,有個頂天立地的體麵……要是那樣的話,豈不是本末倒置?”


    張行點頭,便欲去看白有思。


    已經灌了三壺酒都還沒將酒水逼出來的白有思似乎早料到對方會來看自己,當即擲壺於地,大聲來應:“有人這般下令,若是無藥可醫的瘟疫,我說不得真會去做……但若是你所言無辜是尋常無辜之意,那必是亂命,我非但不會去做,還要去看看誰敢去做?!”


    “巡檢好氣勢。”張行頷首不及。“那巡檢的誌向呢?”


    “我的誌向,在做事!”白有思絲毫不懼,麵色緋紅,盯著對方昂然來看。


    “做事?做什麽事?”張行真的有些糊塗。


    “就是手中既有倚天長劍,削鐵如泥,便該去為一些事……削強扶弱也好,濟世安民也罷,銘石刻印也行,總該要去做事!”白有思將手中長劍取出,隔著劍鞘高高舉起,挑眉放聲來言。“中鎮撫司裏做不了事,那就去西鎮撫司繼續做事,若是西鎮撫司做不了,便去軍中做事!但絕不能抱著長劍,喝著酒,一日日混沌下去!”


    張行怔了一怔,認真以對:“巡檢果然是大丈夫。”


    對麵秦寶欲言又止,終究閉嘴。


    ps:感謝新盟主老爺大高首……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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