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夏,西苑,昌平台。


    台上正在表演巫族歌舞和戲法,而當朝皇後與那位傳奇般的大長公主正在並坐觀賞……皇後來自於南方南陳的前朝皇族正統遺留,早早與當今聖上結為婚姻以作江南人心爭奪,已經成婚二十多年;大長公主更不必多言,乃是前朝皇太後,聖人的嫡親長姐,在聖人的幾個兄弟全都死光光後,更是聖人唯一一個血脈嫡親了。


    兩人並坐,隻有三四名後妃、公主陪坐,而英國公的長女白有思難得公務路過,居然也在持劍作陪。


    與此同時,台下不遠處,伏龍衛副常檢張行一身深色雲紋錦衣,小冠加纓係帶,彎刀套繡,黑綬斜挎,也正帶著類似裝扮的七八名伏龍衛下屬目不斜視的立在當場。


    不過,張行也好,七八名伏龍衛也好,眼神全都不在台上那兩位。


    開什麽玩笑?


    聖人奔五了,皇後也奔五了,孫子都好幾個了,大長公主今年更是已經正式邁入五十大關了,最喜歡的外孫女去年剛剛夭折,瞅了幹啥?被記小本本砍頭嗎?


    與之相比,就在伏龍衛一行人正對麵,赫然有四五十位年輕漂亮的使女,一半宮裝一半男裝,鶯鶯燕燕的,正竊竊私語著,往這邊好奇打量。


    而這,複又引得張行身後的伏龍衛們個個昂首凸肚,愈加凜然。


    端是一副英雄豪傑大官人的形象。


    不過,張行旳眼睛雖然跟其他人一樣,腦袋裏卻未必相同……他想的是,修行道路的存在,雖然使女性理論上獲得了直達核心權力的鑰匙,但實際上,農業社會中男性的體力優勢擺在那裏,依然壟斷者農業生產和軍事職責,依然形成了典型的男尊女卑意識形態。


    至於修行道理,表麵上是一種完全的公平,但其實對女性隻會更加苛刻。


    無他,階級性時刻影響著上上下下,即便是窮人家的男孩子都很難有機會走通修行路,遑論女孩?這就使得原本理論上最通暢的女性通道反而顯得更封閉。


    實際上,張行自忖,來此世界一年有餘,沿途所見女子,白有思固然是整天晃在眼前的青天大老娘們,沒有一個人敢忽視她。但從她以後,其實很少有讓人心服口服的存在。


    比如張十娘雖然有些主見,卻也隻是在個人問題上,別的方麵不免差了許多,而且即便是個人問題上,也還是以李定為主。究其原因,無外乎她本就是門閥豢養的刺客出身,以至於在性格和見識上有點偏科。


    南方真火教的刺客、師太,更是標準偏門。


    巾幗榜上,經手的案例、人士很多也都是孤女,又或者家中恰好沒有男丁,這才被迫走上了巾幗英雄的路數。


    那麽等到了眼下,這麽多年輕漂亮的使女、女官俱在一起,看起來當然很壯觀,但仔細一想,這裏的所有菁華女子,卻無疑隻是天字第一號權貴——皇家的附庸罷了。


    所以,所謂鑰匙,也隻是個理論上的鑰匙,是專為赤帝娘娘、南嶺聖母大夫人、白有思這種修行路上有極端成就的女子被迫打開的,然後最多影響一些社會風氣,讓女子在社會上行事稍微開放一點點而已。


    隻能說,婦女解放的革命事業放哪兒都顯得任重而道遠。


    當然了,自己也算是白有思這個貴女的附庸吧?似乎沒資格嘲笑別人。


    老反思人正反思著呢,婦女解放的象征白大常檢早已經微笑著從台上下來,手中還多了一把鑲嵌了珍珠的匕首,見到張行一行人立在那裏當竹竿,隻是一揮手,便帶著一群男人轉向,朝著楊柳林方向折返回去了。


    從表麵上看,這老娘們似乎心情不錯,但張行明顯察覺到了對方下來時麵色上的僵硬,隻是照顧對方情緒,沒有在外麵開口罷了。


    果然,等到轉回楊柳林,解散隊列,甫一登上白塔二樓,女常檢便立即不再遮掩了,臉色幾乎是肉眼可見的變得有些沮喪起來。


    “這次我怕是又要輸了。”白有思將鑲著珍珠的匕首隨意扔到案上,不顧周圍還有正在幫忙填表的小周,直接坦誠以對。“大長公主其實非常敷衍,似乎不願意過問此事。而皇後雖然答應下來,卻也暗示,她的話,陛下未必會聽。”


    “北市最大的金銀生意就是大長公主的,這波對她來說,是天上掉下來的利市。”張行並不意外。“倒是皇後,我以為皇後與陛下還算伉儷情深,居然沒勸就覺得陛下不聽,倒是不曉得他們是感情其實不睦,又或者太和睦,曉得陛下脾氣?”


    白有思點點頭,複又搖搖頭。


    “什麽意思?”張行一時不解。


    “點頭是講你說的大約是對的。”白有思難得有些黯然道。“而搖頭是想說,無論是大長公主還是皇後其實都有些隱情,她們本來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說的也是。”張行想了想這二人經曆,也是喟然。“誰家姑娘當年不還是個珍珠露水般的人物?可一旦嫁了人,就不免成死魚眼了。要是再牽扯進政治權力爭鬥裏麵,不免還要成黑魚眼。”


    白有思一開始還覺得這個比喻有些粗俗,但想了一想,居然沒有辯駁。


    其實,有些話和事情很難說出來,但大家都懂,而且都知道。


    譬如,大長公主這人。


    想當年,大長公主還是前朝的皇後時,可是以賢明、倔強出名的,等到丈夫死了,丈夫唯一的兒子才七歲,更是作為秉國皇太後,頗有名望……可結果呢?結果是自己當宰相的親爹沒兩年篡了自己養子的位子,還將才九歲的養子給事後弄死了。


    於是從皇太後變成了長公主,而且隻剩一個女兒。


    攤誰遇到這種事情,能泰然處之呢?


    隻能說,幸虧兒子不是親生的。


    大魏建立,一開始先帝還想讓自己長女再嫁,但三十歲都不到的長公主當時就心灰意冷起來,隻守著一個女兒熬過了中年與更年期……最後,眼瞅著自己父親身死、母親身死,幾個弟弟殺來殺去殺得就剩一個,更加失了多餘心思。


    基本上從女兒結婚開始,這位大長公主就隻有一個心意,那就是給自己女兒和女婿一家撈錢、要官。


    她女婿馬銳,結婚第二天就直接當上了上柱國,那可是天底下獨一份。


    至於皇後那裏,其實也有些尷尬。


    主要是先帝出了名的怕老婆,先太後在世時,是全家最威風的一個,不要說幾個兒子了,先帝堂堂開國之主,寵幸了一個女子,結果女子當日便被殺了,自己也隻能氣悶到騎馬出宮躲著人哭……這種情況下,當年努力奪嫡,從長兄手中奪取了太子之位的聖人當年又怎麽敢對皇後不好?


    也正是因為如此,老太後一死,聖人跟皇後之間就微妙了起來,反正從那以後聖人就沒有嫡子嫡女出生了。誰也不知道是到夫妻之間忽然就更年期了,大家自然生厭,還是原本就是偽裝……隻能說,表麵上似乎還不差罷了。


    “說起來。”


    一陣沉默中,張行抱懷瞎想,忽然想到一個有意思的點,便脫口而出。“常檢別誤會……但我委實想知道,咱們這位聖人女色方麵到底如何?”


    身後的周行範抬起頭來,然後麵無表情的拿著幾張表格起身,很自然的轉身離開,似乎去找人核對了。


    白有思將目光從小周背影上收回,正色來答:“說來奇怪……登基前十年,每年都有江淮秀女的遴選,也多次有寵妃迭現,但這三四年,反而漸漸少了……你問這個幹嗎?”


    張行張開嘴似乎要說些什麽,但愣是沒好意思說出口。


    “什麽?”白有思敏銳察覺到對方的怪異。


    “有沒有一種可能?對於普通人來說,中年委頓是福報,但對於聖人而言卻是國家的報應?”張行認真來問。“聖人之前沉迷酒色,國事稍微放鬆,所以很自然的大魏沒出什麽亂子,這幾年年紀漸漸大了,漸漸力不從心,不能在酒色上折騰,這才轉向了國家大事,結果是適得其反……聖人修的不是長生真氣吧?這事沒法靠修為來維持吧?”


    白有思本能想嗬斥對方荒唐,可仔細一想,居然似乎有些道理,但再一想,還是荒唐,便幹脆拂袖無語。


    張行也覺得這個吐槽有點過於真實和尷尬了,也不再多言。


    就這樣,二人各自帶著一點複雜心思,隻是在楊柳林裏的白塔中枯坐,等候訊息。


    到了下午時分,烏雲漸起,天色漸漸有些沉悶的時候,白大小姐得到了準話,一名麵容很精致很漂亮的男裝女史過來,偷偷向白有思當麵陳述了皇後轉述的聖人原話——“這不是你該過問的”。


    女史說完,便紅著臉飛也似的從白塔這裏逃走了,好像受不了這麽多男人聚在一起似的。


    隻留下白有思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方才似笑非笑來問:“這不是你該過問的……張行,你說聖人知不知道這是我請求皇後去問的?”


    張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但無所謂了,事實證明,白有思的繞後突襲戰術徹底失利了……傍晚時分,換班回來的秦寶帶回的新聞驗證了這一點,在南衙事實上失去了對聖人的最後一絲體麵後,張含在南衙跟大內的聖人直接溝通,很輕鬆的便通過了一個又一個荒誕卻又現實的南衙“鈞令”。


    原來,今天中午,早在白有思得到那句回話之前,那個醞釀了好幾天的金銀征集令便已經正式通過了。


    而且將會迅速得到執行。


    用張含張相公的話說,並不是要剝削士民的金銀……譬如官吏,不過是要一月俸祿對等的金或銀罷了,算得了什麽?連一個月的俸祿都不願意捐出來,如何敢自稱忠君愛國?


    須知道,大金柱本身非同小可,它既代表了三輝之盛德,也代表了聖人的權威,一旦立成,便是聖人以一己之力定下天地中樞的重要證明……所以天下四海都要表達出對聖人此舉的支持才行。


    這麽一聽的話,似乎很有道理,尤其是秦寶老實孩子,認認真真轉述過來,大家似乎都無話可說。


    不過,當早有準備的張行,宣布自己已經提前備好了金銀……伏龍衛上上下下一百五六十號人,按照俸祿累加,依照官價兌換,金銀都有,就等上頭來收了以後……伏龍衛上下還是用歡呼聲暗示了一種可能。


    大家連一個月的俸祿都不想給聖人。


    而就在伏龍衛上下千恩萬謝張三郎時,真正的伏龍衛常檢白有思卻隻是一聲不吭,選擇了直接在初夏的悶雷聲中沉默離開。


    她當然不是在嫌棄張行喧賓奪主,搶自己風頭收買人心,歸根到底,事情真的到了這一步後,她還是不免因為自己的努力失效而沮喪。


    而且,她不是傻子。


    張行也不是,伏龍衛裏的大部分人都不是。


    大家一清二楚,真要是全國上下一起扣一個月的俸祿也就算了,可又要金子銀子,又要官價,又要集中大規模短期內征收,這可就不是一個月俸祿的事情了。


    最直接一點,官價和市價怎麽說?


    官價一兩金子十兩銀子十貫銅錢,實際上呢?在政令下達之前的正常市場裏,就已經是一兩金子兌十幾兩銀子兌二十貫銅錢了。


    這要是一旦形成大規模需求,必然還會引發聯動效應……尤其是在東都這座聚集了最多官吏的地方,大家到哪兒去找金銀?


    而且誰舍得平白將兩三個月俸祿交出去?


    那麽最終,就會逼迫官吏一哄而上,往民間去找。


    可這個口子一開,哪個衙門還能平買平賣不成?平素都要白吃你家包子,何況是有朝堂正經名號來掏你的家底?


    名義上是百官和四夷來掏這筆錢孝敬聖人表忠心,似乎就是個麵子工程,但實際上,這很可能會演變成一場讓舉國上下的文武官吏們徹底紅眼的劫掠狂歡。


    “幸虧常檢和副常檢早有準備,不然兩個月俸祿就沒了。”新任白綬王振是市井中混過的,後來修為上來了,先當兵,再轉伏龍衛的,此時搶著下雨前在廊下用晚飯,還是不免主動表起了忠心。


    “確實,已經點驗好了,就等明日上頭來,交了省事。”周行範也有些緊張不安之態。“但也就是伏龍衛這裏能這麽簡單,怕是到了淨街虎那裏,就撐不住了,恐怕直接要去勒索商戶……甚至不用勒索,隻要逼著商戶用官價兌換,自己去私下按市價兌換,多走兩個來回,就平白搶走了商戶金銀。”


    “淨街虎肯定是最先動手搜刮的,也是動靜最大的,他們就是幹這個的。”掛著白綬的秦寶沉悶回複。“但若說層級,我覺得從錦衣巡騎和六部分司那裏就要鬧出岔子。”


    “不至於吧?”不說周行範,便是王振都有些難以置信。“巡騎找誰要?六部分司都是員外郎了,挺體麵的京官……倒是地方官那裏不好說。”


    “看著吧!”秦寶瞅了一眼一聲不吭悶頭吃著一碟醬肉的張行,堅持了自己的判斷。“我委實不覺得錦衣巡組那裏能穩得住。”


    眾人一時議論紛紛,爭論不及。


    不過,也就是在此時,忽然間,楊柳林外腳步匆匆,緊接著一位熟悉的麵孔帶領著一隊金吾衛闖入了白塔下的小院,讓尚在廊下用餐的伏龍衛們有些措手不及。


    “怎麽在吃飯?金銀都準備好了嗎?”高督公神色匆匆而不耐。“北衙上下全是對聖人最忠忱的,今晚之前就要全部湊齊,然後親自交割麵聖……”


    秦寶等人麵麵相覷,齊齊看向張行,而後者隻是不急不緩,認真吃醬肉肉。


    “怎麽了?”高督公見狀,邁步向前,語氣拉高,姿態也登時變得凜然起來。“別告訴我你們伏龍衛沒提前知道這事,然後早早做下準備。你們才該是最早知道的好不好?我告訴你們,北衙這裏不能出岔子,要是從你們這裏誤了事,便是白大小姐的麵子我也不留!”


    張行麵無表情吃下盤子裏又一片肉,方才站起身來,擦了擦嘴,平靜以對:“高督公想多了,我們早就已經打包妥當,正想著廊下食一結束就往黑塔那裏送呢……高督公這麽勤懇,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高江微微一怔,旋即失笑:“咱家忙糊塗了……竟然忘了伏龍衛是靖安台所屬,不打擾了。”


    說著,居然微微抬手,然後直接轉身匆匆而去。


    看那樣子,似乎是要親自督促,今日便完成所有指標。


    另一邊,隨著張行平靜坐下,廊下的伏龍衛們卻再難有之前的放鬆了——便是秦寶都沒想到,連駐紮在西苑的伏龍衛都差點被迫交了兩份錢。


    遑論他處?


    遑論往下?


    沉悶的氣壓中,走廊上方忽然一聲炸雷,讓人想起不愉快回憶的夏雨又開始了。


    夏日驟雨剛剛起時,緊促而迅速,可見度也隨之下降了不止一個層級,過了好一陣子,雨水方才漸緩,視野方才微微恢複,眾人方才鬆了口氣。


    但眾人坐在廊下,身上、盤中不免俱是雨水。


    身上倒也罷了,伏龍衛裏誰不是個修行上道的?便是張副常檢據說都已經是正脈末尾了。


    而這個時候,張行看著盤中蘸水醬肉,終於顧左右而冷笑出言:“天下之大,竟然擺不下一張安穩的飯桌嗎?”


    左右無人應答。


    ps:大家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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