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


    “哈?!”


    被吉姆這般嚇人的回答給驚到,多納塔直接從座椅上解開安全帶一躍而起,然後使勁搖起了對方的肩膀。動作就好像當地震發生的時候,試圖搖醒自己醉酒的老爹一樣大力。


    “隻是在問你為什麽要去安置區七層而已,怎麽突然就想要自殺了?你現在的狀態很不對啊,老雷(oldrett)!”


    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到“老雷”這麽個稱呼的。


    被晃得回神來的吉姆,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而且自殺這種事情,在家裏直接拿槍對著自己腦袋上來一下不就好了嗎?幹什麽還得特意帶一個外人跑到七層去?就不嫌麻煩嗎?”


    多納塔繼續勸……不是,姑娘你這真是在勸人嗎?


    吉姆一邊在心裏默默吐槽,一邊轉頭看向了多納塔。


    “放心吧,我沒事的。”


    他擺了擺手道。


    雖然得到了這樣的回答,但多納塔依舊還是歪著頭,一臉不放心地盯著他。


    “那你剛剛突然說自殺是什麽意思?”


    看這架式,她是想問個水落石出。


    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掩飾過去,在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吉姆幹脆直接順著“自殺”這個話題繼續說了下去:


    “隻是想問一下……你覺得人在什麽情況下才會選擇自殺?”


    原本擔心對方精神狀態的多納塔,在聽到這個問題以後,手上的動作瞬間停了下來。


    她狐疑地打量了吉姆好一會兒,然後才斟字酌句地慎重回答道:


    “這個嘛……假如排除掉拿那些自殺作為籌碼要挾,或者被他人威脅逼迫著自殺的情況。我覺得真正會選擇自殺的原因隻有兩種……”


    在拖長自己的語調吊足了胃口以後,她給出答案讓吉姆覺得她在說廢話。


    “要麽是想不開,要麽是想開了。”


    多納塔如此道。


    此刻吉姆已經重新穩握了方向盤,眼下他們已經接近安置區層階高速隧道的出站口了。


    看著遠方由汽車尾燈所拉長出來的運河,吉姆緩緩開口問道:


    “有什麽區別呢?”


    在他看來,多納塔所說的兩種原因,本質上都是當遇到自己所無法解決掉的問題時,用於放棄的終極選擇而已。


    這倒不是對這種選擇本身評頭論足,但無論是“想不開”還是“想開了”,到最後結果都是“放棄了”不是嗎?


    “有的區別的!”


    意外的,多納塔反駁得很是堅定。


    “舉例來說,隻有因為‘想不開’而自殺的人才會留下遺書,或者在公共場所以引人注目的進行自殺行為。他們並不是真的想要放棄生命,而是希望通過這種極端的方法,試圖令自己搞清楚困擾著自己的問題的終極答案。


    “換而言之,自殺對於他們而言隻是實現目的的手段,而並不是目的本身。”


    多納塔說話時的表情十分認真。


    吉姆原本隻是隨便一問,也沒有想著能夠從這個小姑娘這裏得到什麽有啟發性的答案。但在聽完對方的這番回答以後,卻是突然來了一些興趣。


    “那另外一種自殺呢?對於那些想開了的人又會怎麽樣。”


    他問道。


    “對於那些想開了的人來說,他們認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答案——死亡就是他們的最終答案。”


    多納塔回答。


    “就好像詩歌裏描述的那樣,真正打算離開的人不會有任何的征兆,她會在一個與平日沒有什麽不同的清晨悄悄離開,然後在你生命中將再也找不到她的痕跡——那些想通了自殺是最終答案的人,既不會留下遺書,也不會給還活著的其他人留下麻煩。假如一定要留下什麽遺言的話,我想他們隻會說‘那就這樣吧’。”


    …………


    “那就這樣吧。”


    這句話是曾經的吉姆對哈內爾的回複——在對方提議兩人通過死亡獲得安息以後。


    雖然吉姆在選擇加入天火小隊的時候,早就知道這將會是一條艱難的道路,但他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意誌。


    黑澤玄一家的悲劇隻不過是冰山一角,在這座城市、乃至這個世界背後的肮髒與齷齪,則完全超出了他們所能夠想象的極限。


    成為調整者,獲得力量非但無法令他反抗那些真正的黑暗。吉姆反倒是在目睹了更高層次、更加令人作嘔的罪惡以後,更為深刻地加重了自己的無力。


    這個世界出了問題,而我們沒有辦法去修正它。


    在經曆了無數次無力的掙紮以後,這便是他最終得出來的結論。


    進一步的結論——“大衝擊”所帶來的暗網技術,那些由超越人類智力的ai所創造的先進技術,就不應該掌握在人類這一物種的手中。


    那些過於超越的技術蛻變成為了神祇手中的權柄,徹底封死了普通人晉升的空間。但那些持有著技術自詡為神的家夥們,卻又無法擺脫掉自己身上的凡性,依舊是在以猿猴的欲望、巨嬰的心性、暴君的手段統治著這個世界。


    在過去,即便道路再怎麽曲折,但掌握了先進生產技術與組織手段的人,終究還是能夠戰勝那些腐朽落後的勢力。但現如今,任何在人類認知範圍之內的技術,都無法對抗暗網科技的降維打擊——這使得人類社會的運行邏輯完全改變了。


    冠以神祇為名的企業成為了真正的神祇,流淌著神血的半神英雄都不過隻是供祂們下注玩樂的角鬥士,而凡人更隻是神祇們取樂時的背景板。


    承載著英雄之名,終究沒有辦法反抗自己的命運。


    “所以,她對我說‘我們什麽都無法改變’。唯一能夠反抗的方法,唯有與這個操蛋的世界告別。”


    此刻,芬妮如此道。


    她簡單描述了一下自己過去曾經的經曆——被派出去毫無意義送死的深淵漫遊者、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已開發完成或正在開發中的啟示錄武器、公司高管難以言喻的殘忍興趣愛好、毫無光明與希望的未來……


    以及最終得出來,唯有死亡才是最終救贖的結論。


    拋開故事舞台與主角的性別不談,她與哈內爾的故事,與吉姆同哈內爾之間的故事,就有著七成乃至九成的相似。


    相似得好像一場生搬硬套的模仿鬧劇。


    “你問我最終是怎麽選擇的?”


    芬妮難以置信地看著問出了這個問題的江舟,接著點了點自己的胸口道:


    “那你覺得現在正在跟你們說話的是什麽?一個幽靈嗎?”


    作為哈內爾的第二任情人,她並沒有選擇一同赴死,通過死亡來反抗這個操蛋的世界。


    就跟吉姆當年最後一刻做出的選擇一樣。


    但與吉姆不同的是,芬妮是在一開始就拒絕了這個提議——就像任何一個聽到了類似問題的正常人一樣。


    “我沒有她那麽偏執,或者說,我沒有她那樣的思想境界。”


    芬妮自嘲般的說,接著,她又補充了一句:


    “即便我真的真的很愛她,我有嚐試過阻止她……”


    而對於芬妮的選擇,無論是站在江舟的視角,還是站在吉姆的視角,自己都沒法進行指責——對於一個曾經盡自己最大努力支持安置區底層民眾的溫和改良派,你指責對方不願意為自己身上所沾染的公司原罪而自盡,顯然是太過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些。


    至於指責她對於哈內爾的愛不夠堅定?


    吉姆一時之間感覺有些好笑。


    那幸好不夠堅定,畢竟哈內爾既不屬於“想不開”,也不屬於“想開了”。


    她這壓根就不算是自殺。


    無論她是使用怎樣的方式逃脫的死亡,但既然最後結果是“沒死”,那這肯定就不算是在自殺。


    反過來說,依仗著自己的“不死之身”,慫恿自己隻有一次生命的情人陪自己一起去自殺,這簡直就是在情感上最為惡劣的欺騙!


    “你確定她死了嗎?”


    江舟問道。


    “我親眼看到的……她在進行深潛打撈的時候強行斷開了連接,腦子裏的‘凋亡程序’瞬間啟動了。”


    回憶起這段往事,芬妮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萬幸的是,那是一個沒有痛苦的死法。”


    芬妮這番話在江舟聽來,則說明了另外一個事實。


    有全屍……


    無論是跳井還是凋亡程序,她自殺的方法都沒有損毀身體。換而言之,不能確定她存在著多個以“哈內爾”自居的獨立個體,也有可能是對於同一具身體的重複利用。


    不……這個並不是關鍵。


    江舟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真正問題在於,她或者她身後的人為什麽要這麽做?


    拉著自己愛人陪自己去自殺究竟有什麽意義?


    以及……吉姆曾經愛過的那個人,是否真實存在過?


    甚至是……自己的過去是否真實的存在過?(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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