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山城門,大道寬敞,一排披甲執銳的士卒押解糧草往外而去。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商旅駐足張望,目送著這一隊趕赴前線的兵馬離開。


    良久,出入此間的通道終於才重新打開。


    守衛呼喝著讓眾人過來排隊,一個個的接著魚貫而入。


    “你幹什麽的?”


    “官爺,小人進城做點兒小本生意,這是我要賣的野果子。”


    “入城稅十文,下一個。”


    “官爺,小人進城找人。”


    “入城稅五文,下一個。”


    ……


    突然,守衛停了下來,認真打量輪到的下一個人。


    這是一名身材魁梧,氣息深沉的中年男子,理著寸許的短發,袒露在外的雙臂鼓漲,一眼就知不是尋常平民。


    守衛下意識的縮了縮:“不……不用錢。”


    中年男子正是趙無言,聞言把微垂著的頭抬了起來,看了士卒一眼,往前走去。


    他的腳步緩慢,好久才走過城下的甬道,進入大街。


    守衛不禁咽了咽唾沫,對旁邊的同伴說道:“這是什麽人,嚇死我了。”


    “怎麽了?”


    “你不知道,這人絕對有古怪,不是異人就是修士,我看出來了!”


    “真是奇怪啊,最近怎麽那麽多奇人異士聚集在咱們城……算了算了,先不管這個,下一個來了。”


    “……”


    趙無言微微側頭,耳朵動了動,繼續往前走去。


    “硯山城的招賢館……”


    他轉頭看了看四周,目光有些迷茫,但卻還是默默往前走去。


    他性情沉悶,不想主動找人問路,幹脆用自己腳步丈量城池,一條條街道找過去。


    修士體力綿長,早上還大吃一頓過,有足夠的耐心和體力。


    ……


    硯山城是玄辛國南疆的一處重城,自城主起兵,謀求自立之後,此城連同所屬的麾下勢力一下變得窮兵黷武起來,往來路人行色匆匆,仿佛有什麽無形的事物在驅趕著一般。


    走路慢騰騰的趙無言很快引起一些地頭蛇的注意。


    但看了看對方魁梧的身材,以及一眼就知並不好惹的形貌氣質,街麵上的流氓地痞,小偷小摸們都識趣的沒有敢上去招惹。


    他們充其量就是欺負一下進城做些小買賣的鄉民,摸摸路人錢袋,對於奇人異士之流,還是能避多遠就避多遠。


    趙無言也隱約察覺那些隱晦的打量目光,但卻渾不在意,繼續找尋自己的目標。


    終於,花費了一個多時辰,他在靠近城主府的城池中心找到了一棟高近五丈的豪華木樓,位於街道盡頭,偌大的招牌高高懸掛在上麵。


    “招賢館!”


    這正是硯山城主斥資興建,用於招賢納士的征募之所,內設豪奴美婢,各種享受,隻為吸引民間草莽豪強與各路奇人異士投效。


    在來報名,尚未獲得錄用期間,都可以暫時居住在這裏等候消息,一旦成為正式的門客,待遇從優。


    不過奇人異士並不是什麽街市上的白蘿卜,一年到頭也不見得能有幾個錄用,倒是有不少雞鳴狗盜之輩,或者習得三五年武功的廝殺漢前來碰運氣。


    硯山城圖謀大事,也不嫌棄,隻要有個幾手本領,或者小有名氣的,都統統接納。


    趙無言默默避開眼線,繞到附近放出神識探視,並沒有發現什麽修士的氣息,於是先行離開,到附近的一處客棧投宿休息。


    夜幕降臨,客房中冥思入定的趙無言突然睜開眼睛,悄無聲息從窗戶翻出,落在院中,旋即一路飛簷走壁,往白天探查到的招賢館方向而去。


    他雖然感知能力不強,行動也相對緩慢,但那都是對同階修士而言,對於凡人和普通修士,還是頗為靈活快捷的。


    一路上神識探視,視晝如明,也沒有什麽人能察覺,不久就順利潛入招賢館內。


    樓中燈火通明,暫居此間的預備門客們飲宴作樂,陣陣酒肉香氣伴隨著絲竹弦歌的飄揚過來,間有男女嬉戲,歡聲笑語。


    趙無言麵無表情,默默從後院無人注意處進去。


    不過他來此間既不殺人,也不放火,隻是默默找到仆役下人所居之地,凡有用香,皆行替代。


    風雅場所必然用香,附庸風雅,更要用香。


    尤其招賢館中豢養著不少歌姬舞女,平常熏衣沐浴,梳妝打扮,都離不得香料的運用。


    趙無言雖然對香事一竅不通,但有李柃指點,還是輕易完成這一任務。


    無人察覺處,無形的香魄散開,化作一團類似神國法域,但卻又與神國法域有所不同的灰色霧氣。


    朦朧之中,不斷蔓延。


    隨後,趙無言把一方錦盒藏在了後院某個隱秘的角落,就離開了此處。


    他回到客棧,也不打坐練功,直接躺下睡覺。


    精神恍惚之間,趙無言夢見自己進入城中,漫步各處,找尋所在。


    然後又是不久之前潛入招賢館,替換香料,置放錦盒的場景。


    “這是夢?”


    趙無言清醒過來,呢喃自問。


    “不錯,我正在運用夢境查看你的記憶,你所見者,我亦如同親曆。”


    李柃的聲音在上空響了起來,趙無言猛的抬頭,這才發現,李柃所化的烏有化身安靜懸浮,如同仙神俯瞰人間,觀看著此前的一幕。


    在趙無言的配合之下,他調動這些印象正深刻的記憶還是頗為容易的,這正是夢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體現。


    “前輩,如此可以了嗎?”趙無言問道。


    “你做得很好,我交代你的任務都出色完成了,接下來就在這裏多等幾天,若有用到你的時候,再來找你。”


    “是。”


    趙無言回應過後,便感覺一陣恍惚,突然清醒過來。


    鼻間似乎還有一股香氣縈繞,那是幽夢香的氣味。


    ……


    “這種能力,看起來還挺方便的。”


    另外一處地方,李柃和九公主相擁而眠,實際上卻已聞香入夢,借著縹緲清幽的幽夢香潛入寥廓的夢境虛空,然後循著方才建立的一絲精神聯係來到招賢館仆役的夢境之中。


    此間的虛空,已經有數個各色泡泡出現,一個個演繹著不同的夢境場景。


    那是凡人之夢,因著自身的雜念流轉,自然而然演繹出來,如若不加幹涉,就是正常不過的睡夢。


    李柃和九公主隔空探視,也無法察覺裏麵究竟是什麽,但逐一潛入之後,很快便鎖定了自己的目標。


    那是一名精神力量較為活躍的幫廚雜役所在。


    此刻這名幫廚已然化身成為富貴的大官,左手一個苗條妖嬈的美麗歌姬,右手一個風情動人的江湖女客,不時用嘴喂著葡萄,酒水,極為享受。


    不過和修士夢境不同的是,他這一夢境虛幻淡薄,如同水中倒影,仿佛隨時都要自行潰滅。


    李柃見狀,不禁笑道:“這人長得醜,但卻想得美啊!”


    九公主唾棄道:“猥瑣,惡心!”


    李柃卻是輕輕一歎:“做夢,可以算是彌補內心遺憾的一種方式了,又不傷人性命,謀人錢財,有什麽猥瑣惡心的?”


    其實李柃對這種人是極為同情和理解的,因為他們是這個世界的底層,沒有什麽上進方式,沒有實現願望的可能。


    做夢,可以算是聊以**了。


    “真正可悲的是,這種人連做夢,都做不真切啊!


    凡人夢境是不可控的,根植於孱弱的精神力量之上,隨時都有可能扭曲和潰滅,都說香夢無痕,總是意猶未盡的模樣,實際上哪裏是無痕,分明就是印象淡薄所致。”


    “不得力量……連做夢都做不穩,這才是最大的悲哀!”


    九公主訝然,沒有想到李柃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不過想想,也覺得有理。


    俗人自有各種俗願,但若隻是自己奮鬥爭取,又或者在夢中體現,不傷害他人,不奪取他人利益,又算得了什麽作惡?


    之前的唾棄,的確是有些吹毛求疵。


    她受李柃影響,也有些理解這種同情心了。


    突然,夢中似有波瀾蕩漾,夢境主人自身的精神發生了偶然的波動,快要把它攪混。


    整個夢境頓時一片混沌,什麽影像都看不清楚。


    “夫君,這個夢境要崩潰了?”九公主訝然道。


    李柃隨手一揮,自身精神加持,築基修士那強大的神念支撐著整個夢境世界維持了下去。


    不過這一回,呈現出的是招賢館中的日常瑣事,那是李柃想要看的東西。


    “小趙,把後院那頭羊牽過來,咱們把它宰了。”


    “龔頭,今日又宰羊啊?”


    “沒辦法,樓上的那些大爺們整天嚷著要吃全羊宴,難道還能不給他們吃不成?”


    “唉,大爺們天天大魚大肉,日子真是好啊!”


    ……


    “小趙,今日又有兩個大爺來了,好家夥,其中一個會噴火,一個力大無窮哩!”


    “嘖嘖,都是異人啊,我們過去瞧瞧熱鬧?”


    “我就是專門來叫你的,走,一起去開開眼界!”


    ……


    “小趙,聽說了嗎?今日那個會使黑風的異人大爺被征召入府,成為一等門客了!舞姬燕妮被他看中,點去做了妾侍!嘖嘖,聽說城主還賞了他一處宅院,黃金百兩,待遇真是好啊!”


    “什麽?燕妮?”幫廚沉默了。


    “小趙,小趙!你眼睛怎麽都紅了?哇,你不是偷偷喜歡那燕妮吧?哈哈哈哈……”


    ……


    一場場,一幕幕,雖然細節各有不同,但卻仿佛總是在重複。


    硯山城主的野心並非偶然生起,舉起反旗之前,這個招賢館就已經成立了許多年。


    幫廚小趙在這裏幹了近五個年頭,日日看他人起高樓,看他人宴賓客,過的都是平平淡淡的凡人日子。


    熱鬧是別人的,他不配有,因為他隻是個凡人。


    連清明夢都做不了的凡人。


    李柃耐心調動精神,翻閱著他那潛藏深處的隱私記憶。


    當中許多,就連當事之人自己都已模糊,但是大腦仍然擔當著忠實的記錄者,依舊把它們從記憶的深處挖掘出來。


    人間百態,不斷浮現。


    九公主看得有些百無聊賴,借助夢境法門把自己隱藏起來,靠在李柃身邊陪著。


    她才沒有興趣了解那麽多,所以也沒有什麽感觸。


    李柃聞著夢境之中的各種氣味,卻是仿佛也體會到了此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這才猛然意識到,這也是一個活人,一個擁有著自己情感和美夢的大活人。


    “這樣做好像有些不厚道啊,當中一些記憶,是他自己都不願意回憶起的。”


    李柃猶豫了一下,道:“他表麵毫不在乎,但卻真的暗戀那個舞姬。”


    九公主訝然道:“這也能看出來?”


    李柃道:“那當然,因為那一場夢境最為清晰和真實,幾乎有清明夢的質感,隻是他自己意識混沌,根本無法自控。”


    九公主道:“原來如此,竟然還可以通過這個來判斷。”


    李柃道:“無意識的迷夢才好判斷,若是清明夢的話,就不靈了,修士可以有效控製自己心神,哪怕九真一假,你也無法分清關鍵的假處在何方,所以清明夢無法作為夢中窺私,獲取情報的依據。”


    他趁機會和九公主交流夢境遨遊的心得體會。


    時間差不多,李柃也打算離開了。


    這個幫廚小趙所能知曉的事情不多,僅僅隻能作一個背景的參考,李柃無意在此繼續浪費時間。


    但在離開之前,忽的心有所感,一股類似信靈香香魄的精神力量分了出去,留駐在此人夢中。


    與此同時,場景變換,倒回了他和舞姬燕妮初遇的一幕。


    那是一個平常的清晨,小趙牽著兩頭羊,挑著一擔菜,準備返回館中。


    這些是他給後廚進貨。


    招賢館門口,一排歌姬舞女也正被牙婆領著,魚貫而入。


    那些是大管家給館裏進的貨。


    小趙駐足停留,人群之中,一個清麗少女似有所感,轉過頭來。


    見著小趙癡癡傻傻,呆立原地的模樣,少女忍俊不禁,掩嘴而笑。


    人生若隻如初見……


    小趙如遭雷擊,意念深處,仿佛有股莫名的情緒激湧,驀然化作濃烈的異香浮現出來。


    “嗯?”


    正欲離開的李柃突然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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