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股香氣醇厚但卻無形,如同涓流自虛空潺潺而來,一時之間難以追溯其源頭。


    但是李柃很快就憑借經驗得出結論,這就是一種螺殼香,而且還是品相極其之高的螺殼香。


    它可能產自於流螺,蠡甲一類螺類甲殼。


    《香乘》載曰:“蠡類大者如甌,麵前一邊直纏長數寸,獷殼岨峿,有刺,共掩雜香燒之使益芳,獨燒則味不佳。”


    螺殼香也歸屬在這一類的材料,大多數螺類性臊腥澀,無論其甲殼,還是肉類,都未必見得好聞,有資料記載“須酒蜜煮製,去腥及涎,方可用”。


    但在修仙界中,螺類生物是海族之中的大族,包含著許多屬種,尤其以螺女一類出名。


    螺女乃是極為接近於人類外形,天生便擁有著類人道體的妖精之屬。


    除此之外,許多身具靈蘊者所產之香遠勝流螺香,李柃以前就曾有所耳聞。


    “不會是這座洞天世界本身所擁有的香氣吧?”


    李柃突然一個激靈,想起了來此之前見到的那個巨大螺殼。


    這是妖王遺蛻,雖然歸在螺螄一屬,但亦是田螺科的存在,若說這種螺螄妖王身具非凡血脈,血肉和甲殼之中帶香,絲毫不足為奇。


    李柃感覺自己之所以一開始沒有發現這股香味,是被種滿各處的奇花異草所蒙蔽了,一路過來又多見侍女奴婢,被褥幔帳俱皆帶香,還有妱夫人身上所聞之異香,無不襲人。


    直至此刻,苦於無米之炊難為,方才心血來潮,有所感應。


    這是一種認知上的照見,注意和非注意之間,有著天壤之別。


    妱夫人見李柃坐在那裏茫然發呆,好像束手無策的模樣,抿嘴一笑,悄無聲息的先行離開了。


    應付她所留下的這一考題絕非容易之事,至少短時間內是無法完成的,她也不留在這裏傻等,隻留下了幾名侍女陪著,監督之餘聽候差遣。


    “夫人,你怎麽不給那李道友製香所需的材料?”


    後院中,珠簾垂落,幔帳之後,身影朦朧。


    一尊銅製的珊瑚香爐正散發著縹緲的香氣,如同潺潺清泉,彌漫整個房間。


    侍女紅魚半跪於地,給坐在繡榻上的妱夫人脫下鞋襪,帶著幾分好奇問道。


    妱夫人道:“我所指的螺殼香並非凡香,而是螺女一族身上所帶的掩厴,倘若他足夠聰明,當可明悟人和螺女亦屬動物,身上同樣有香,否則之前跟他說那麽一通作甚,真當隻是為了展示寶石鹽?”


    紅魚埋怨道:“您就不能正經一點,比如叫他提取麝香之類的嗎?”


    妱夫人道:“麝香就正經了麽,凡獸身上割取還好,這要換成靈香,大海茫茫的,我到哪裏去給找頭已經化形的公鹿妖去?還不如龍涎香呢!


    再說了,龍涎香細究起來也惡心啊!說來說去還是螺女掩厴簡單易得。”


    紅魚道:“總之,夫人你就不對勁!”


    妱夫人杏眼圓瞪:“嗬,你這丫頭竟敢如此跟我說話,莫不是見了人家郎君長得可人,春心蕩漾了?”


    紅魚白了她一眼,把鞋襪放至旁邊:“這麽做總感覺不太好,失卻待客之禮!”


    妱夫人嗬嗬一笑,道:“傻丫頭,我妱冉堂堂結丹真修,做事豈無章法?”


    紅魚狐疑的看著她,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樣。


    妱夫人解釋道:“我往來結交的密友,主顧以女修居多,其中性情保守者有之,膽大開放者不乏,浪蕩貪色,公然豢養情夫,麵首無數的女強人同樣存在……


    無論他李柃隻是個輕易就被迷得神魂顛倒的無能鼠輩,還是古板守舊的呆頭鵝,亦或手段高超的輕浮公子,都不敢輕易讓他去接觸,否則一個不慎,還不得給我惹出諸般禍事?


    終歸還是要同為女修,或者心智過人,作風正派的才俊,才值得看重。”


    紅魚恍然大悟:“原來您真正要考校的是他智慧和心性,而非手藝呀!”


    妱夫人道:“人家天雲宗何等宗門,都已經認可他是香道大師,擁有非凡造詣了,我一介散修難道還能不認?


    雖然我也不知他究竟有何本領,但天生魂異,聞香識人,卻是聽黃雲前輩提起過的,尚長老似乎也對此子格外看重,終歸不至於太差,真要有些許天賦,加上我仔細調教,必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到時候說不得還要仰賴他辦成那件事情……”


    紅魚聞言,不由吃驚道:“他的香道造詣能夠勝過您?”


    妱夫人失笑,道:“我這一手香道技藝也隻不過是兼修的本領,修仙界中多的是更加厲害的前輩高人,聽說那李柃背後還有一位神秘的元嬰高人,難道我還能勝過人家元嬰高人去?”


    得益於各方前輩高人的相互打探和投注,押在李柃身上的籌碼越來越多,期望也越來越高。


    這妱夫人更是有自知之明,肯定了李柃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至少在香道一途是如此。


    不過提攜後輩,傳授法門,有不同的做法。


    她可以開山收徒,也可以關門入室,又或者交流論道,平等而論,更可以隨意指點一番,應付黃雲前輩請托就了事。


    終歸還是要看清楚李柃的人品和心性再說。


    紅魚暗自思忖,忽的道:“那也不至於呀!”


    妱夫人道:“什麽不至於?”


    紅魚道:“倘若他是個隨隨便便就被迷得神魂顛倒的無能之輩,那倒也就罷了,若是迂腐的呆頭鵝,派去保守女修那邊就是,若是花花公子,能和那些女強者虛與委蛇,那也不妨成其好事,為何非得要心性智慧俱佳?這世間又有幾人能夠做到麵麵俱到?


    而且您都說了,天雲宗認他香道大師之名……黃雲真人豈不同樣認他人品前程,許以子嗣婚姻?”


    妱夫人掩嘴直笑:“嗬嗬嗬嗬,你猜?”


    就在這時,一名螺女匆匆來報:“夫人,李公子他說已經完成了!”


    “什麽?”


    笑聲戛然而止。


    妱夫人怔住了,麵上滿是難以置信之色。


    這就好比要考校別人廚藝,給他鍋碗瓢盆,沒有給米,讓他自己去找。


    臨出門前,連生火都沒有見著,結果轉眼功夫,就說都做好了!


    妱夫人驚訝之後,忽的麵色劇變,勃然大怒:“好你個李柃,我好心好意相待,竟然敢跟老娘玩這一套!”


    侍女紅魚神色莫名,問道:“怎麽了?”


    妱夫人沒有好氣道:“這都還不明白嗎,那小子準是作弊了!哼,當真以為我傻的,隨便拿出個事先準備好的成品,就要驚為天人,對他另眼相看!”


    說到這裏,已然是麵色鐵青。


    這已經不再是技藝的問題,而是人品和心性了。


    連這般的考驗都想著靠作弊取勝,不是習慣了投機取巧又是什麽?


    保不齊還要把歪主意打在自己這般的女修身上,借以省卻奮鬥之功。


    她最初還對李柃略有幾分好感,隻因的確相貌堂堂,又有玄辛國香道大師,受仙門看重的金字招牌,便是給自己奇遇所得的香道諸法找個下家,為前輩先賢繼絕學,也該考慮好好栽培一番,卻沒有想到,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竟然作出這等醃臢事情來!


    妱夫人心中好感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隻有惱火,甚至是憤怒。


    “就算要作弊,也用點兒腦子啊,如此張揚,把我當成什麽了?”


    她這時候隱隱有些後悔,懷疑是不是自己最開始的時候表現得太過隨意,讓人覺得有機可乘了。


    有些人就是三分顏色開染坊,定是此前沒有端起架子,讓他動起不必要的心思。


    若非如此,斷不至於如此敷衍一名結丹前輩。


    妱夫人匆匆招呼紅魚給自己套襪穿鞋,重新趕往花園。


    這時候,李柃已經在那裏自信十足的等著。


    他所用的手段,自然是從空中汲取四周散溢的甲香,借以祭煉。


    正所謂大道至簡,用上這手段,連此前妱夫人所給的寶石鹽都不必消耗,就得以輕鬆完成。


    這是他聞香天賦的體現,在香道一途,的確擁有著堪稱頂尖的能力,可以為所欲為。


    雖說這一次是妱夫人在考校自己,但自己又不是學堂裏麵的學生,時時事事都按部就班,照著別人設置好的套路去走。


    李柃自覺,還是要這樣才能展現出自己的天賦和能力。


    這麽做,其實也是完美切題的。


    妱夫人所給的題目,是製作出螺殼香溶於玄元真水的香水,實質上是將這種香魄單獨提煉出來,以作備用。


    她沒有給原材料,應該就是讓自己自由發揮。


    利用這種寶石鹽是凡人工匠的本領,又怎麽顯現得出自己的神通手段?


    自己擁有這種神通手段,又有何必要去掌握這種寶石鹽,無來由的增加開銷和煉製時間?


    這也就是一時沒有想到如此破題,否則的話,妱夫人當時還沒有離開,就已經可以開始煉製,當著她的麵就能夠完成。


    很快,妱夫人到來,李柃見了,行禮參見。


    妱夫人看了一眼石桌上的瓶子,麵色不善道:“這就是你所做的成品?”


    李柃道:“正是。”


    妱夫人:“還真是本事了,竟然連無米之炊都做得出來!”


    李柃訝然:“妱夫人何出此言?”


    妱夫人道:“你自己做了什麽,自己清楚!”


    李柃這時候才察覺到,妱夫人身上氣味不對。


    她身上不複此前馥鬱芬芳,而是變得辣意嗆人,有種怒火在醞釀的感覺。


    “怎麽突然就不高興了?不會是因我擅作主張,沒有問過就汲取這座洞府裏麵自然散溢的靈香,拂了她的意思吧?”


    李柃自覺從空中汲取四周散溢的甲香,借以祭煉,完成妱夫人的考驗是非常取巧的,從技術上來看並沒有任何問題。


    但正所謂,不問自取視為盜,這個螺螄殼究竟是何人所傳,對這位妱夫人而言有著何等的意義,自己全然不知,貿然從中汲取香材,忽略妱夫人所給的條件,的確有些托大的意思。


    終究還是沒有把自己擺在學徒的位置上虛心求教,討她歡心,或許就是在這方麵惹人家不開心了。


    “這可真的是自討苦吃了,且先不管老祖吩咐,這位妱夫人再怎麽說也是結丹真修,不是那麽容易糊弄的。”


    李柃不由得暗歎一聲。


    妱夫人道:“無話可說了?我本以為,你能狡辯一二的!”


    李柃道:“晚輩冒昧了,莽撞所為,惹夫人生氣,的確無話可說。”


    妱夫人簡直快要被他氣笑了,如此作為,竟然隻是莽撞而已?


    難不成這個人沒有絲毫禮義廉恥,不知道這般投機取巧的作為究竟有多麽惡劣?


    “莽撞?我看你是膽大包天才對!而且還極其愚蠢!也厚顏無恥!”


    既已揭破,妱夫人說話也不是那麽客氣了,麵上寒霜密布,冷然說道。


    “看來此處是容不下你了,本來因著前輩所托,我還打算好好提攜你一番的,如今一切休提,來人,送客!”


    李柃聽得莫名其妙,膽大包天是不錯,但這麽做又跟愚蠢和厚顏無恥有什麽關係?


    如若此間洞府所散溢的靈香當真珍貴,或者對你有什麽特殊意義,此前為何不提點一番?


    李柃回想了一下妱夫人考校自己的題目,的確沒有說不可用此間洞府本身所散溢的香魄,亦或者其他注意事項。


    難道是因自己不用寶石鹽就生氣?


    那也不至於啊,這門技藝精巧則精巧矣,但也並非必需不可。


    想來想去都想不通,李柃也隻好安慰自己,對方畢竟是結丹真修,前輩高人,怎麽都是有理。


    跟前輩高人爭辯才是真正的愚蠢。


    終歸也是擅自動用了此間洞府的香魄,李柃無話可說,隻能默然拱手為禮,跟著上前的侍女轉身離開。


    妱夫人見他這麽一副灑脫模樣,自然是以為被揭穿作弊就破罐子破摔,更加氣打不過一處來。


    冷哼一聲,看也沒有看李柃所作的成品,轉身就走。


    “哎,夫人,你……”紅魚叫之不及,不由有些茫然。


    但就在她也想要跟著離開時,一股異香襲來,不由自主轉過頭,朝桌上裝著玄元真水的瓶子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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