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瑜伽寺的最後一天,五更天,寧妃就已經開始梳妝打扮了。她臉頰清衢,身材瘦削,作為帝王的妃子,她這幅長相的確是太寡淡了一些。除卻一雙靈動的眼睛,整個麵相實在乏善可陳。入宮十三年,她隻有幾件禮服,名貴首飾也少之又少。不過夏太後稱讚她才氣馥鬱,一看就是飽讀詩書之人。此番來瑜伽寺禮佛,她隻帶了幾件素色衣服,雖質樸無華,但更顯出她機敏從容的氣質。


    貼身侍女阿槑給寧妃梳妝完畢,從首飾盒裏取出一直金鳳釵,說道:“娘娘,您身上的顏色太素了,戴上這個吧!”


    寧妃摸了摸頭上戴的白玉簪,笑著說:“這支就夠啦。”


    阿槑不樂意地將金鳳釵放回首飾盒裏,說道:“娘娘辛辛苦苦抄了半年佛經,才得到太後這點兒賞賜。若換了其他人,還不天天插在頭頂?娘娘您可倒好,恨不得將它供在佛前,這一輩子都不再佩戴。”


    “阿槑,越是太後賞賜,就越要珍惜才是。”寧妃語重心長地說。


    “那您也偶爾戴一戴嘛!別人看見太後賞賜的東西,也就不敢欺負我們了啊!”阿槑委屈地說。


    “我們行的正,做的正,沒有人敢欺負我們。”寧妃頓了頓,又說道:“再說了,昨晚皇後娘娘不是已經看到這支金鳳釵了麽?”


    “可不是,她差點沒氣死呢!”阿槑瞬間來了興致。


    “她一個人看到,那就足夠了。”寧妃凝視著銅鏡裏的自己,輕輕笑了。


    一大早,來禮佛的嬪妃們都要給太後請安。瑜伽寺是皇家寺院,客房整潔樸素,卻也寬大舒適。夏太後住了最大的一套院落,她睡正屋,映花和寧妃睡在西側的廂房,而皇後江氏的房間則在另一套院落中。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出了親疏遠近,不免又對寧妃多了幾分妒恨。


    寧妃入宮以來,幾乎年年都是跌宕起伏。前一陣子越州戰亂,太後焦頭爛額,對著寧妃抄的佛經大發雷霆,將寧妃責罰了一頓,寧妃在佛堂跪了整整一夜,大病了一場,弄得京城人盡皆知。眾人都在幸災樂禍之際,太後卻又跟寧妃親厚了起來,說寧妃清心寡欲,恬淡從容,溫良恭儉……誇得寧妃簡直要上天。


    寧妃大概是已經習慣了這種起起落落,責罰時沒有怨天尤人,受賞時也沒有趾高氣昂,她永遠是那麽一張淡漠恬淡的臉,誰也看不出她的喜怒哀樂來。說來也怪,後宮佳麗三千,寧妃的姿色勉強算中上,趙佑真卻偏偏獨寵她一個。夏太後就算跟皇上母子連心,也想不明白兒子為什麽會喜歡寧妃這樣清心寡欲的人。


    這天一大早,寧妃就牽著映花來給太後請安。映花八歲被送到瑜伽寺修行,十五歲才回到皇宮,一直沒有受到宮中禮儀約束,所以她無拘無束,乖張叛逆,隻聽寧妃的話,太後也有意讓寧妃教導她。


    近幾年,夏太後蒼老得很快,明顯力不從心。尤其是今年,大虞各地都不太平,作為大虞實際的掌權者,她憂心如焚,卻無計可施。她每天都備受煎熬,身體怎麽可能好?雖說她氣勢依然強盛,但身形卻越發消瘦,已經蒼老的臉上塗了厚厚的一層脂粉,更顯得幾分誇張。從十年前開始她就一心向佛,可在她臉上,卻並無半點佛家子弟的平和安詳。


    此時,她正襟危坐,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女眷們聊天。女眷們最喜歡聊家長裏短,或者講講戲文裏的故事,可這些偏偏都是太後不喜歡的,所以聊著聊著,房間裏的氣氛就冷了下來。你誇我一句“最近氣色真好”,我馬上客氣地回一句“哪裏哪裏,你的氣色才好呢”,然後在座的人都陪著笑互誇起來,簡直不能再尷尬。映花捂嘴偷笑了一會兒,接著無聊地看著天花板,輕輕地晃著腿,被寧妃一瞪,她立刻乖乖地坐正了。


    皇後江瑤最後一個才來,她麵如皎月,眼如明星。她上身穿著枚紅色錦緞夾襖,下身穿著墨綠色織金裙,頭上戴滿了金銀珠寶,朱紅色珊瑚串珠步搖插在發髻上,搖曳生輝。她本就明豔動人,這一身打扮更顯得她無限俏麗。她一走進來,清冷的佛堂立刻熠熠發光起來。


    “呀,皇後的娘家是賣珠寶的嗎?”映花趴在寧妃肩膀上,咯咯笑個不停。


    寧妃抓住映花的手,瞪了她一眼,映花趕緊噤聲了。


    太後近來身體不好,總說心口疼,太醫叮囑萬萬不可動怒。可此時她看著皇後走進來,忍不住怒火中燒,她冷笑了一身,說道:“諸位兒媳,你們可曾見過火樹銀花?”


    “莫不是過節時放的五彩煙花?”心直口快的錢貴人張口就來。


    “哼,何必去看那五彩煙花,這眼前不就是?”太後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嚇得眾人趕緊跪了一地。太後指著皇後,怒罵道:“你平時穿得張狂些也就罷了,哀家這是誠信誠意地來禮佛,以求佛祖保佑我大虞。哀家已經齋戒三天了,每日都是粗茶淡飯,行裝從簡,你可倒好,你身上的那些金銀珠寶,都快亮過這金佛了!”


    皇後嚇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直呼冤枉:“太後冤枉兒媳了,是昨晚蘇吟月告訴兒媳,今天登太平頂祈福,要穿得華麗一些,她還要戴著金鳳釵。連她都要如此打扮了,那兒媳…”


    映花一驚,趕緊看向寧妃。寧妃波瀾不驚地一笑,搖了搖頭。太後氣得臉色發青,說道:“你少栽贓陷害!放眼整個後宮,都沒人比寧妃更簡樸,如此關鍵時期,她怎麽可能教唆別人錦衣玉食?寧妃雖然位份比你低,可資曆比你老,年紀比你大。你張口蘇吟月,閉口蘇吟月,連個‘姐姐’都懶得叫,你可有一點教養?”


    大虞以長為尊,年紀小的人不可直呼年長之人的姓名。一聽太後如此訓斥,皇後嚇得渾身直哆嗦,無奈地看向自己身邊的老嬤嬤。看到老嬤嬤的眼神,皇後雖極不甘心,卻隻得跪地求饒:“兒媳知錯了,請母後原諒。”


    太後緩了緩臉色,說道:“今日登頂祈福,你不必去了,留在這裏反省吧!”


    皇後滿腹委屈,卻又不好發作,隻得老老實實地答應了。她怨恨地瞪了寧妃一眼,寧妃卻隻是溫和一笑,並不跟她計較。


    一行人浩浩蕩蕩朝太平頂.進發,映花一直拉著寧妃的手,小聲跟寧妃聊天。寧妃耐著性子聽著,不停地提醒映花要謹慎。一路上守衛森嚴,護衛們打起十二分精神,一絲不苟地為大虞皇室保駕護航。梁翊站在人群中分外出眾,寧妃悄悄用手指給映花看。映花看著自己的心上人如此英俊瀟灑,威風凜凜,興奮得兩眼放光。


    “嫂嫂,你見過比他還好看的人嗎?”映花注視著梁翊,癡癡地說道。


    寧妃也出神地看著梁翊,心中一酸,喃喃道:“好看……一樣好看。”


    映花似乎沒聽到寧妃的話,隻是興奮地說:“大魔王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


    寧妃又看了梁翊幾眼,才將目光收了回來。她悄聲跟映花說:“映花,別再東張西望了,小心別人看到。”


    “哦……”映花戀戀不舍地低下了頭。


    “對了,我突然想起來,這些日子你去看阿珍了嗎?”寧妃冷不丁地問道。


    “當然去看啦,你吩咐我的事情,我哪敢不照辦?”映花不以為意地說。


    “你是公主,我是妃子,在宮中,你行動比我更加方便。阿珍那個孩子也命苦,我想多照顧她,可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你若得閑,理應多去照顧她。”寧妃將“理應”二字說得很重,並殷切地看了映花一眼。


    映花大大咧咧地說:“放心吧!我還要跟她切磋琵琶呢!說來也怪,總覺得她彈琵琶的感覺似曾相識,很像我師父。”


    寧妃聞言,一把拉住映花的手,說道:“太後要祈禱了,別說話了。”


    太平頂是蒼葭山的最高處,登上這裏,可以俯瞰整個京城。幾年前,朝廷在這裏修建了一座巨大的金佛,以求佛祖庇佑山下的大虞國都。太後站在金佛腳下,距離香爐還有幾個台階,她向後看去,輕輕招手,說道:“寧妃,你到哀家身邊來。映花,你也過來。”


    寧妃聞言,拉著映花的手,款款走到太後身邊。她倆分別站在太後的兩側,扶著太後向香爐走去。太後焚了香,閉目說道:“求佛祖保佑我大虞風調雨順,諸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保佑天子佑真身體康健,早日誕下麟兒,以繼大統;保佑公主映花嫁得如意郎君,健康安樂……”


    趙佑真聽見母親禱告,便輕輕握住了妹妹的手。映花心下感動,卻裝作看風景。太後禱告完畢,拜了三拜,才把香插到了香爐裏。寧妃和映花趕忙攙扶著太後走下台階,太後拉住映花的手,說道:“映花,不知不覺,今年你已經二十二歲了。自從你從越州回來,哀家才發現,這二十二年來,哀家虧欠你的實在是太多了。”


    映花聽慣了母後的斥責,也習慣了母後的冷淡,此刻聽她這樣說,她反倒不習慣起來。她感動地說:“母後不必自責,孩兒也有很多做錯的地方。”


    “映花,這次你在越州幾番出生入死,哀家聽得心驚膽戰。尤其聽說你眼睛失明,哀家簡直心如刀絞,好在一切都是有驚無險。哀家決定,早日賜你封號和府邸,以祈求你平安快樂。”夏太後緩緩說道。


    “真的?!”映花一蹦三尺高,看到寧妃的眼色,才淡定了下來。她急道:“母後,其實孩兒並不奢望封號和府邸,你也知道,孩兒最想要什麽……”映花說著,害羞地低下了頭。


    “先賜你封號,你再嫁人。”太後和顏悅色地說。映花長這麽大,幾乎沒看到過如此慈眉善目的母親。那一瞬間,她竟然懷疑自己看錯了人。


    “謝母後!”映花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看了梁翊一眼,他還在聚精會神地站崗,並不知道太後說了什麽。映花又喜又急,恨不得跑過去告訴他這個喜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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