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河畔,曆來是北原最肥沃的一片牧場,這裏綠草豐美,環境適宜,隻是這年春天,相對往年來說,卻要來得要晚一些。按照大梁的的節氣,現在已經接近清明時節,早應是草長鶯飛,北冥河畔的積雪卻才剛剛融化,青草剛剛生出嫩芽。


    馬蹄聲近,兩匹快馬奔馳而來,馬上的兩位騎士穿著北地將士才會穿的棉甲,跑近河畔之後,這兩人拉緊韁繩,翻身下馬。


    “我記得沒錯的話,我們出岢嵐山雄關的時候,不過驚蟄時分,現在都快要到清明了吧?”一位身材算不得多麽高壯,麵容普通的男子走到河邊,伸手碰了一把清冽的河水,敷在臉上。


    “孫將軍說的是。”這人身後,一位年紀二十歲左右,身材高壯,氣度不凡的年輕人跟著上前兩步,接著便駐足向北眺望。


    北冥河河寬水急,在這南岸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河對麵密集的一片營帳——那是蠻人的軍寨。


    “別看了。”孫金石站起身來,用手隨便擦了擦臉,“再看不過徒增煩惱,你還能渡過河去殺了那些北蠻子不成?”


    聶寒沙沉默不語,卻聽話的收回目光,他輕歎一口氣,說道:“我自幼熟讀兵法,卻也未曾見過這般打法。我有些不懂。北伐乃是孤軍遠征,最忌拖延等靠,這一點平津王不會不查,可為何會落得這般境地?”


    “現在這局勢,我也有些看不懂,但卻也知道,此時退不得,也拖不得,形勢對我方不利啊。”孫金石跟著歎了口氣,但眼裏卻沒有太多的糾結,“但有一點我卻看的很清楚,咱們那位平津王不是不想打,而是不願打。”


    “不願打?”聶寒沙皺眉,“為何如此說?”


    孫金石歎了口氣,看著麵前這容顏堅毅,算得上少見美男子的年輕人,說道:“我雖然未讀過多少兵書,卻也知道,兵法的奇正之道。北伐本身便不是什麽高明決策,將北地半數人馬抽調出去孤軍深入,算是一記奇招,但孤陰不生,孤陽不長,隻有奇招,沒有正道,便不可能長久。這一仗打到現在,卻從奇招變成了正道,實在是落了下乘。


    此時北麵數十萬蠻人大軍坐鎮,除非增兵,否則憑我們這二十幾萬人,是絕對打不過去的。平津王何等眼光,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能看到的,這位軍中之神自然也看得到,他之所以按兵不動,想來是在等朝廷的回應。”


    這位殺馬將軍頓了頓,又看了聶寒沙一眼,說道:“我聽說平津王已經三次派人回去求援,可至今都未見一兵一卒,甚至連糧草輜重都被克扣了許多,想來朝廷這一仗是不願打的了。”


    “孫將軍高見。”聶寒沙輕歎一口氣,這些東西算不得多麽高深,以他清溪穀兵府出身,自然看的更加通透,隻是正因為通透,所以才會看不懂。


    北伐本是朝廷定下的壯舉,要想當初幾十萬人蜂擁至平州城,隻為參軍一戰的盛況,聶寒沙每每想來,都熱血沸騰。可打到現在,卻不過依靠著北地兩州之地在苦苦支撐,從頭至尾,都未見朝廷真正出力,這是何道理?


    難道這朝廷從始至終都不願北伐有個好的結果?


    這想法太過不敬,聶寒沙不願多想,但事實擺在眼前,卻又容不得他不亂想。


    進,需要援軍支援,否則單憑北地兩州之力,就想撼動已有防備的大隋金帳王庭,簡直癡人說夢,可若退,卻更難。別看此時蠻人軍隊安分的駐紮在北冥河以北,若自己這邊一退,他們必定會渡河來追趕,憑借著兵力優勢,自己這些人想要安全退回百裏外的岢嵐山雄關,更加困難!


    孫金石說的對,進退兩難,這便是北伐軍最大的痛處。


    看著麵前河麵波瀾起伏的北冥河,不知道為什麽,當日在平州城外軍營外,白冷澤跟他說的一席話又回蕩在耳中,當然,還有那一首蕩氣回腸的無名詞。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莫等白發生!


    多好的詞!聶寒沙輕輕歎了口氣,隻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能活著回去問問那白冷澤,這氣勢磅礴,卻又悲愴的詞的名字。


    他卻不知道,這首詞哪裏是出自白冷澤之手,根本就是白冷澤剽竊的,隻不過為了給他送行,改了最後一句罷了,隻因最後那句“可憐白發生”是在太過悲苦,他不願這少年人未出征便涼了心。


    ……


    大梁南地,建康。


    今日朝堂之上氣氛有些壓抑,老皇帝久病在床,已經一月未理朝政,新封的太子又被派去了北地,代平津王管理北地事宜,輔佐北伐,群臣無首,雖然每日依舊上朝,卻隻能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皇帝不在,秉筆太監李安歡卻依舊侍立在龍椅旁,他微眯雙眼,看著下方肆意討論的群臣,便如一頭猛虎俯瞰自己領地中的百獸。


    “千歲大人,今日陛下可會早朝?”與李安歡走得頗近的兵部侍郎低聲問道。


    聽到這話,李安歡眉頭微微一挑,淡淡說道:“胡鬧!千歲這名頭也是我區區一個太監擔得起的?”


    “小人知罪,還請總管大人不要怪罪。”


    李安歡淡淡看了他一眼,並未責備,隨口說道:“候著吧,陛下願意來便來,不願意來,諸位過些時候散了便是。”


    話音剛落,卻突然聽聞殿外鍾聲響起,李安歡聽到這聲音,臉色一變,而群臣則立刻匍匐在地,口呼萬歲。


    本是久病臥床的老皇帝魏承平,踏著沉穩的步伐從殿外走進殿內,滿含深意的看了一眼李安歡,然後轉身坐在了龍椅之上。


    久未早朝,自然積壓了一堆事務,老皇帝卻不急不躁,讓大臣一一稟報,沉穩應對。


    這份從容,讓下方的大臣安心,卻讓侍立在一旁的李安歡有些心虛起來,他偷眼去看老皇帝,卻發現恰好碰到老皇帝也向他看來,四目相對之下,李安歡趕忙低下了頭。


    這早朝從早餐前五更,一直進行到晌午時分,盡管大臣們都已饑腸轆轆,但老皇帝不開口,誰敢造次,隻得老老實實忍耐,小心候著。


    一應事務處理完畢,老皇帝接過李安歡遞來的茶水輕抿一口,看似隨口的問了句,“北地戰事如何了?”


    這話一問出來,朝堂之上立刻安靜下來。


    兵部侍郎抬頭去看李安歡,李安歡摸不清老皇帝的路數,隻得微微點頭,示意他如實稟報。


    “回陛下,北伐軍於北冥河處受阻,現駐紮在南岸與蠻人軍隊對峙,已有月餘。”


    老皇帝眉頭一皺,“已有月餘?”


    “正是。”


    “混賬!”老皇帝突然站起,將手中精致的茶杯猛的摔碎在地上,怒道:“他陸平津是幹什麽吃的?區區一條河都渡不過了?我看他是故意拖延,以此避戰!”


    “朕以舉國之力行北伐之壯舉,他卻在前線拖延避戰,這是在誤朕,誤國!”


    老皇帝突然暴怒,下方群臣立刻跪伏在地,口呼息怒。


    李安歡眼中閃過一抹厲色,開口道:“陛下所言極是,那平津王當初出岢嵐山時,一路向北,何曾遇到過阻礙?據說還連勝了幾丈,可見蠻人也不過如此,以我大梁精兵強將,必可直抵金帳王庭!平津王現在駐守北冥河而不前,隻怕……嘿,隻怕不願盡心竭力替陛下行這北伐的盛事啊!”


    此話誅心,但下方群臣卻無一人敢反駁。


    老皇帝大皺眉頭,喘息一陣,似有些落寂的擺了擺手,“宣朕旨意,北伐軍暫交給蘇柒壘打理,讓他陸平津即刻返回,到建康來見朕!”


    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卻讓朝堂之上落針可聞。


    這位平津王尚在岢嵐山雄關外統帥北伐軍,這時候要他卸下兵權,獨自一人進京都來麵聖,這其中的關竅,這些沉溺於官場多年,自然明白其中的隱形含義。


    皇帝終於要對平津王動手了!


    這兩人不合已有二十年,此時正是北伐的最關鍵時刻,這時候對平津王動手,可見老皇帝是鐵了心要在自己還在位時,拔除這顆曾立下汗馬功勞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老皇帝揮了揮手,正要示意退朝,朝堂之上,一位老臣卻突然站了出來,他朝著皇帝行禮,然後開口道:“陛下,臨陣換將本是大忌,再者此次北伐軍中,七成是平津王的舊部,這時候叫平津王卸下兵權,隻怕……會招至北伐軍中混亂啊!”


    “再者,平津王止步不前,駐紮在北冥河畔,隻怕另有苦衷,還請陛下息怒,問清其中因由再行定奪。”


    這話說的中肯,但偌大朝堂之上,卻隻有寥寥幾位大臣附議。老皇帝微微眯眼,看著方才開口的大臣,說道:“李默,你是要替陸平津求情?”


    “臣隻是說句公道話。”


    “公道話。”老皇帝重複一句,頓了頓,說道:“若我沒有記錯,當年陸平津初次來建康,在宮門外悍然拔刀殺人,其中死去的就有你的弟弟李新吧?難道這二十年來,讓你忘了當年的忘弟之痛?”


    “這些陳年舊事,想不到陛下還記著。”李默歎息一聲,開口道:“愚弟再不堪,終究是我唯一的弟弟,這些年來,殺弟之仇我從未敢忘。但這跟召回平津王來,卻是兩碼事!”


    “為國家社稷,為百姓久安,還請陛下三思。”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拂袖站起身來,“這事不用再說了,等陸平津來到建康再行定奪!”


    說完,老皇帝大步走出朝堂,隻留下麵麵相覷的眾多大臣。


    建康距離岢嵐山足有數千裏之遙,若憑信使騎馬,至少也要十日時間,來回便是半個多月,所以此等緊急情況,便需要用到大梁專門用來傳遞緊急軍情的一種白頭矛隼。


    這一日,兩隻白頭矛隼從建康直飛北地,一隻是為了傳遞聖旨,而另一隻卻是為了傳信給那位最近執掌平州城的太子殿下!


    不過一日時間,太子魏長恩率先得到密信,看完之後,這位初掌平州城的太子,在自己房間裏長笑不止。


    陸平津,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魏長恩滿臉猙獰。


    而當陸平津在北伐軍中的親信下屬,將這封呈遞給他時,這位平津王看著手裏的這封密信,或者說聖旨,久久不言。


    卸兵權,遠赴建康麵聖。


    陸平津長歎一口氣。難怪,難怪自己三次求援都求不來一兵一卒。


    這位皇帝發動北伐的最初目的,根本建什麽不世之功業,而是單純為了針對他,為了收回北地!


    “終於決定下手了麽……”陸平津獨自坐在中軍大帳中,看著麵前的北原地圖,看著近在咫尺的止歇鎮,看著距此不過百裏之地的金帳王庭,他突然咧了咧嘴。


    “還以為你老了之後終於大徹大悟,決定做一回千古明君,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居然昏聵至此!”


    陸平津將手中金線織就的密旨猛的拍在桌上,剛好在那金帳王庭的位置。


    “我領軍出岢嵐山雄關,一路緩行,不露鋒芒,為的便是能凝心聚力,在止歇鎮處跟蠻人較量一番!勝了,金帳王庭唾手可得,敗了,也至少動搖大隋根基,叫它十年無心南下!”


    “世人都說你是盛世明君,心胸豁達,眼光長遠,可我看你根本就是小富即安的守財奴,眼裏就隻有區區南地的千裏沃土!”


    “這次我攜半數北地精兵出關,這本是我盡忠之舉,想緩和跟你的關係,卻被你當成了打壓我的良機!


    我三次求援,沒想動你南地兵卒,隻需將我北地兒郎送來,我即便戰死,也可保你大梁十年安定!


    若我猜的沒錯,此時平州城必定已經被你悄無聲息的拿下了吧?甚至我那兒子陸衝,都成了你逼迫我就範的把柄!”


    “嗬……這等手段,還真是像極了你的父親!當年先皇如何逼死的北地守將石韋誠,致使蠻人舉軍南下,輕易破了北地邊防直插大梁腹地,難道你就不記得了麽?今日這般手段用在我身上,你可曾想過後果!”


    發泄一番,陸平津長長歎了口氣,“你執意如此,我便是將首級雙手奉上又如何?隻是苦了北地平民百姓!若那溫其涼未死,以他的才能,率領萬千蠻人大軍南下,誰能擋其鋒芒!”


    “想不到我陸平津征戰一生,最後卻落得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下場,何其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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