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城中,一出偏僻酒肆,坐著四個十分奇怪的人。


    這四人坐在一張方桌前,一位看起來頗有些儒雅的中年人,談笑風生,頗有幾分揮斥方遒的豪邁,隻是他一條袖管空空,風一吹來隨風飄蕩,僅有的一隻手偶爾端起桌上的酒,都是一飲而盡。


    坐在他麵前的,是半張臉都戴上了鐵麵,隻剩下了一隻獨眼的男子,這男子身高體壯,那般身材,比起北原上的那些蠻人也不遑多讓,他有著粗壯的手臂,堅實的大手,相比起來,那桌上尋常人用來吃飯的大白碗,都相形見絀。隻是,這人下半身是沒有雙腿的,腰部以下的地方,用青布隨意包裹,看起來十分怪異。


    而坐在桌子左側位置的,卻是一個老嫗,這老婦人倒是四肢健全,隻不過臉上的皺紋很深,深得如同平州城那浣溪巷的地磚磚縫一般,她卻沒有喝酒,左手捏針引線,右手拿著一隻鞋墊,那雙昏黃的老眼偶爾抬起來,卻有著跟她年紀不相符的精芒。


    最後一位,則是這家酒肆又啞又瘸的老板了,他坐在上首,卻隻管倒酒,自己滴酒不沾。


    閑聊一陣,不知怎的,那麵相儒雅的中年人突然沉默下來,過了半晌,才看向酒肆老板,開口道:“殷……老板,聽說咱北伐軍在北原跟蠻人廝殺一陣,都折了?”


    酒肆老板本來在擦酒碗的手停了下來,看著這中年人,卻不說話。


    “我倒忘了……你老殷已經多年不問世事了。”中年人輕輕扶額,輕歎一聲,“隻是那畢竟是咱們北軍,咱退下來之前都是看著他們長大的,這般平白無故就折在了北原,連屍體都回不了家,實在是,實在是……”


    中年人長歎一聲,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一旁沒了雙腿的壯漢喝了一碗酒,嗡裏嗡氣說道:“柳方卿,我卻聽說這些娃娃不是白死,他們過了止歇鎮,打到了西樊,這是咱二十年前都不曾做到的!”


    “二十年前?此一時彼一時了?了!那時候咱們將蠻人趕走,本就是極限了,身邊兵少,又大多負了傷,再衝過去,隻怕就要都折在北原!咱倒是不怕死,可這北地,這大梁誰來守?”


    那壯漢悶聲答應一聲,算是認可這說法,說道:“不管怎樣,那些娃娃沒給咱北軍丟臉,隻是都死了有些可惜。”


    “我卻聽說,咱北伐軍沒全死在那,還是回來了幾個的。”一旁縫鞋墊的老嫗突然開口,說完這句,她咬斷了手中線,將鞋墊丟給酒肆老板,說道:“抵一頓酒錢。”


    酒肆老板悶頭不語,將鞋墊收好,然後給老嫗倒了一碗酒。


    “鳳姐兒,你知道這事?”那叫做柳方卿的中年人問道。


    “知道一些。前些日子,有一個人回來了,還帶回了一樣了不得的東西,交給了薄雲海。還有,那消息也是從他口中傳出來的。”老嫗淡淡說道。


    “不愧是鳳尾創始人,這等消息也能打探到,了不起。”柳方卿讚美一句,卻接著問道:“那件東西是什麽?”


    “這卻不知道了,這東西見過的人不多,再說我老了,也懶得問了。”老嫗搖了搖頭。


    三人沉默下來,卻見那酒肆老板悶頭倒了一碗酒,眾人正好奇這滴酒不沾的老夥計何時轉了性,便看到他將一根手指伸進酒中沾了沾,然後在桌上開始寫字。


    他的字方方正正,帶著一股殺伐之意,若是陌生人見了,絕對不信這字是出在一個酒肆老板之手。


    “東西是天之角,北伐軍沒全死,此時仍在北原。”


    柳方卿倒吸一口涼氣,看向酒肆老板,皺眉道:“老殷,這……都是真的?”


    酒肆老板點點頭。


    那老嫗看了他一眼,“你這又瘸又啞的老不死消息倒是靈通。”


    酒肆老板笑了笑,卻隻是咧著嘴,不去辯解。


    “天之角。”那壯漢重複了一句,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飲完哈哈大笑,“北伐軍果然進過金帳王庭,他蘇柒壘平時看起來文文弱弱,想不到卻這麽有種!”


    “怎麽?王猛你瞧不起儒將麽?”柳方卿不悅道。


    王猛嗤笑一聲,不急著去爭辯,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才開口道:“狗屁儒將!他蘇柒壘當年一人一劍馳騁北地的時候,也沒見你在哪!”


    “好好好!”柳方卿站起身來,指著那壯漢,開口道:“走!出去打一架!我也不欺負你,讓你一條腿!”


    “我讓你一手兩腿。”王猛咧嘴笑了笑。


    看著這針鋒相對的兩人,老嫗卻隻是輕輕扣了扣桌子,這兩人對視一眼,柳方卿坐下,王猛隻是喝酒。


    “老殷,到底怎麽回事?”說話的是話多的柳方卿。


    酒肆老板蘸著酒,在桌上飛快寫寫畫畫,剛開始寫的比較慢,字體方正,到後來卻筆走龍蛇,寫的飛快。


    寫完整個過程,酒肆老板麵朝北將那碗酒撒在地上,臉上一片肅穆。


    “原來如此。”柳方卿喟然長歎,輕輕晃晃腦袋,學著酒肆老板的樣子,將碗中酒恭敬地灑在地上。王猛和被叫做鳳姐兒的老嫗也是一般模樣,臉上有著的是做不的假的肅穆和凝重。


    “誰說新人不如舊人?”柳方卿歎息一聲,說道:“李顯聖?這名字我記下了,為此人之忠義,當浮一大白!”


    幾人正說著,卻突然聽到門外一陣沉悶的鼓響。


    聽到這聲音,幾個老人忽然間站起身來,柳方卿飛快奔出門外,卻看到外麵一行兵士急匆匆的路過,他飛快拉住一人,詢問道:“出了什麽事?為何鳴鼓?”


    那人看了他一眼,飛快說道:“庸旗關破了,蠻人正跟在敗軍身後,朝著咱平州城攻來!”


    柳方卿愣了一下,轉過身,就看到那酒肆老板已經走出了房門,正朝北而望。


    他此時眼中沒有以往的和善,反倒是殺氣凜然!而在他的身後,沒了雙腿的王猛雙臂撐在門框,整個身子都浮在半空,而鳳姐兒早已收起針線,蒼老的臉上滿是凜然。


    “蠻人來了。”王猛沉悶道,“這才幾日時間?庸旗關就破了?”


    “那可是六十萬大軍!不是說來犯的蠻人隻有十幾萬嗎?”柳方卿也有些難以置信的說道。


    麵對這兩人的質疑,又啞又瘸的酒肆老板轉身回房,再出來時,手中握了一把刀,那把刀是典型的軍中製式,隻不過刀鞘處紋了些許金色,正是北軍將領所配的軍刀。


    他抬頭向北,大步向前。


    而在他身後,柳方卿回過神來,也飛快回了自己旁邊的書畫坊,拿出了一柄長劍,王猛則直接提了旁邊的一根鐵柱。


    這三人並肩朝北而行,而在他們身後,無數身有殘疾的老人手中提著自己的兵刃,眼中有著的是一種二十年未曾露出過的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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