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月趕到攬月閣時,門口掛著一塊木牌,寫著:暫不迎客。平時的這個時候都是歌舞升平的。


    一個小丫頭提著一個燈籠從側門處探出了頭,叫了一聲:“妖月姑娘。”她急忙走了過去,小丫頭將她迎了進去,又謹慎地看了看門外,發現沒有異常後又把門緊緊關上了。


    “今兒個怎麽這麽早就關門了,姑娘們人呢?”


    “都被苒媽媽遣散了。”


    想必是事先得到了消息,妖月心想,看來她是低估了追命壇的勢力。


    “姑娘,苒媽媽在裏麵等你。”小丫頭將她帶到一個房間外,說道。


    妖月疑惑地走了進去,苒姬正半躺在軟榻上,微閉著眼睛,臉上略施粉黛,身穿宮女服,頭上也綰著宮女的發髻,一支木蘭簪子斜斜地插在上麵。


    “你來了。”苒姬微微地睜開眼,輕聲說道。


    “你怎知我要來?”


    苒姬輕輕一笑,“你昨日沒來,今日便會來,今日不來,明日便會來,隻是,我未必能等你到明日。”


    “楚歌是如妃所生是嗎?”妖月開門見山地問道。


    苒姬的笑容更深了,道:“楚歌果真沒看錯人,你真是個性情女子。”說完,她從軟榻上起身,在圓木凳上坐下,拿出兩個茶杯,一個放在了妖月的麵前,然後又提起茶壺,將茶杯倒滿。


    妖月坐了下來。


    苒姬端起麵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好茶,隻可惜,涼了。”


    妖月望著她,隻等自己要聽的。


    苒姬又倒了一杯茶,這才說道:“那年,鸞妃被太後陷害入獄,在此不久前先帝就已發現她心裏有另一男子,本已對她心存芥蒂,在發生這樁陷害龍子案後更加心如刀絞。”


    “先帝心痛,她不愛他竟到了要傷害他親生骨肉的地步。”妖月說道。


    苒姬點了點頭,繼續說:“而鸞妃心知自己有愧於他,早已生無可戀,明明知道自己是被陷害的也不反駁,先帝終是不忍殺她,加之她此時已有身孕在身,便暫時將她圈禁於天牢,其間先帝曾多次質問她是否願意將心從那人身上收回。”


    妖月歎息一聲,“交付出去的真心又怎能收回。”


    “當初鸞妃娘娘也是這麽說的。那年楚國連續不斷地發生災害,加之龍子的死亡,外界盛傳來曆不明的鸞妃是妖孽,給楚國帶來了災禍,便一致上書要求處死鸞妃,先帝於心不忍。不久後,鸞妃在天牢裏生出了一個男嬰,剛剛誕下龍子不久的如妃娘娘去天牢看望她的時候她哀求娘娘將孩子帶走,她知道孩子並非先帝的親生骨肉,他的存在隻會令皇族蒙羞,但他始終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要看著他死她是怎麽也不忍心的。”


    “如妃幫了她?”妖月驚訝地問道,她當初隻聽汀竹說如妃替鸞妃送了毒藥進去,竟然還救走了她的孩子。


    “鸞妃曾對如妃有恩,加上娘娘本是個重情重義的剛烈女子,她不聽我們的勸阻,隻說她懂鸞妃。”


    妖月感慨道:“如妃太過善良。”


    “這還不算,娘娘過於善良,經過幾度思索,竟將太子送出了宮,留下了鸞妃的兒子。鸞妃心事已了,在天牢服毒自殺,先帝得知鸞妃服下的毒藥是娘娘幫她帶進來的,還將鸞妃的親生骨肉送出宮外,龍顏大怒,當即下旨賜三尺白綾,後因眾大臣以及太後的反對,再加上小皇子才出生不久,便免死打入了冷宮。”


    “鸞妃愛的那個男人是誰?”妖月追問。


    “是追命壇壇主。”苒姬說道,“娘娘命我將孩子抱出宮,誰知在路上就被追命壇的人捉走。”


    “他們把仲楚歌當作是鸞妃所生。”


    苒姬點了點頭,“隻有這樣,才能讓他奪回原本屬於他的,娘娘的兒子才是真龍天子。”


    妖月看著苒姬似乎被點燃的眼睛,心痛地說道:“可你們從來都沒有問一下這是不是他要的,你們隻是把自己的奢求與期許強加在他的身上,讓他終生背負著仇恨過活。”


    “這是他的使命!”苒姬說道。


    妖月搖了搖頭,不再與她爭辯,問道:“鸞妃是雪國公主你可知道?”


    “娘娘曾與我說過。”


    “那雪國的皇室血脈背後都有聖印你知道嗎?”


    苒姬點了點頭。


    “可是楚歌並非雪國皇室血脈,又怎麽能騙過壇主呢?”


    苒姬笑了笑,“娘娘是何等聰明,從她決定送太子出宮時就已料到他可能會被劫持,早已在他的背後刻上了聖印。”


    “如妃娘娘如此做隻是為了給孩子多一條生路,並非要因此成為他搶奪皇位的籌碼!”妖月於心不忍地說道。


    苒姬怔了怔,沒有說話,片刻後長歎一口氣說:“這都是命。”


    “你們趕緊逃吧,皇上已經下密旨要關押你們了。”


    “逃?逃到哪裏去?”苒姬大笑道,推開房門對著大廳說道,“攬月閣就是我的家,離開了自己的家,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呢?”


    這時其他幾個房間的門打開了,幾十個美貌女子從房間裏走出來,有的淚痕未幹,聽聞苒姬的話後,一並眼神堅定地喊著:“與攬月閣共存亡!”


    這時大門外麵聚集了許多火把,有人在外麵粗魯地敲著門,大喊著:“給我開門!”


    裏麵肅然安靜了下來,苒姬拉起妖月的手跑進了房間裏,將床榻掀開,下麵竟是一個密道,她將妖月一把塞了進去,“你沿著密道一直走就能走出去,快!”


    “那你呢?”妖月焦急地問著。


    苒姬淒然一笑,“我本就是皇宮的人,就算被抓去,也隻不過是回了另一個家。”


    在燈光的映襯下,在木蘭簪子的搖擺中,妖月覺得苒姬帶笑的眉目風華絕代,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伺候主子的時光。


    妖月順著密道不停地奔跑,後麵傳來廝殺聲,她甚至可以想象那些剛烈的女子是怎樣齊心協力地保護自己的家,那些平日柔弱對著男人萬種風情的女子此時此刻是怎樣毅然加入了廝殺的隊列裏,那些淚痕未幹的臉即將被鮮血所沾染,她們的巧笑嫣然,她們的嬉笑怒罵卻永遠留在了丹陽城的食客心裏。


    淚水滑落,也不知道前麵的道路到底還有多長,不知道即將通向哪裏,她隻是爭分奪秒地在黑暗中奔跑,她要跑出這黑暗的世界,跑出這被鮮血浸染的世界。


    終於跑到了密道的盡頭,她推開頂上的封蓋後發現密道口竟然是菜市口行刑台旁邊的那口荒井,來不及讚賞苒姬的智慧,她就看到了不遠處的一股巨大的火光衝上天空,妖月心裏一沉,那正是音王府所在的方位!


    “不!”妖月不顧一切地奔跑起來。趕到音王府時整個府第已經被大火吞沒。


    “王爺!”她正要往裏衝,一個人衝過來抱住了她。


    “裏麵危險!”是青楓。


    “王爺呢,王爺呢?”她抓住青楓的胳膊大聲地問道。


    青楓搖了搖頭,他的臉上滿是灰燼,衣服也有多處被燒焦,想必剛剛死裏逃生。


    突然聽到裏麵傳來“琤琤”的聲音,妖月甩開青楓的手臂衝進了火光裏,青楓連忙也跟了進來。


    衝過前庭,終於在後院看到了熊毋康,後院的火勢稍小,熊毋康一身傷,仍在竭力地與黑衣人對抗著,音刃形成了一個保護圈,將熊毋康包圍在裏麵,他出不去,外麵的人也攻不進來。妖月遠遠地也發出了音攻,可惜力道太小,不能置人於死地,幾個黑衣人聞音向妖月圍了過來。


    熊毋康連忙將進攻方向轉到了對妖月構成威脅的幾個人身上,幾個黑衣人從熊毋康勢弱的方位攻了進去,一道道血痕出現在熊毋康的身上,青楓連忙殺了過去,妖月也跑了過去,二人將熊毋康護在身後,黑衣人終於被擊退,熊毋康卻倒在了血泊裏,火光映在他的眼眸裏,那眼神似乎在笑,他將古琴從自己腰上取下,強撐著最後一絲氣力遞到她的麵前,她顫抖著雙手去接。


    “小心!”青楓突然將妖月狠狠地推了出去,房梁上的火柱砸了下來。


    “王爺,青楓!”她慘叫著,不等她爬起來,二人已經倒在了火光裏,火舌向她卷來,她顧不上,仍要衝過去,因為火光裏那雙含笑的眼睛還在看著她。


    她的手被人拉住,她回過頭去看見了仲楚歌還有他身後的幾個黑衣人,一切都明白了,巨大的傷痛侵襲了她的五髒六腑,她“噗”地吐出一口血,抬頭後眸子裏隻有深深的恨意。


    她用力地將他推開,抬頭發出一聲長吼,歇斯底裏地,如母狼一般的嘶吼,那叫喊裏傳出的痛苦情感足以讓任何一個人動容,她渾身顫抖,那眼眶已經通紅,幾乎噴出血來,牙齒咬得緊緊的,她雙手在古琴上快速地撥動,“琤琤”幾下,仲楚歌身邊的幾個黑衣人便應聲倒下,脖頸上是一道清晰而深刻的血痕。


    仲楚歌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個女人……“是你,是你殺了他,是你!”妖月看著仲楚歌,那眉目中的憎恨和憤怒幾欲瘋狂的殺氣。


    仲楚歌臉色一沉,眉眼中閃過一絲不悅,袖袍一揮拉住她就欲往外走。


    妖月哪肯跟他走,手腕一動,十指全按向那古琴第三弦殺弦而去,是起了絕對的殺心。仲楚歌眉眼一沉,暗喝一聲:“該死。”迅猛之極的一個前撲,壓向了妖月。兩人本離得就很近,妖月的手指快,仲楚歌的身形見勢更快,琴音還未發出,就已扭住了妖月的手腕,將她壓倒在地,劍氣劃出所有琴弦被斬斷。


    妖月此時已滿是憤怒和殺氣,十指狠狠地掐進掌心,鮮血從拳頭縫隙中流淌下來,不掙紮,隻是冷冷的,沒有一絲溫度帶著無盡的殺意看著仲楚歌,那冷漠的眼神讓仲楚歌心中一冷。血紅著眼怒吼道:“你殺了他,我不會放過你!”那冷冷的眼,雖然沒有掙紮,卻比任何武功還能置人於死地,那份肅殺,侵入仲楚歌的心裏。


    “他對你來說真的那麽重要嗎?”仲楚歌眉眼一沉,單手狠狠一使力一點也不憐香惜玉地掐住了妖月的脖子妖月也不叫疼,也不懼怕,眉眼死死地瞪著他,頭一抬,狠狠地咬上了仲楚歌的肩膀,血順著嘴角流下,是下了狠口。仲楚歌伸出手一把打在了妖月的脖頸上,她這才暈了過去,隻是口中的力道還未減,仲楚歌費了一番力氣才將肩膀從她的牙齒上取出,血瞬間噴了出來。


    寒氣入身,她輕咳了幾聲,又是一口鮮血從嘴裏吐出。


    “喝了它。”仲楚歌從屋外走進來。


    妖月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林間小木屋的床上,她一把打掉了仲楚歌手上的碗,冷冷地看著他說:“你殺了他。”


    仲楚歌憤怒地起身上前,捏住了她的下巴,她精致的臉龐被他捏得幾乎變形,同樣冷冰冰的聲音:“你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妖月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難怪最近總是沒食欲,難怪那麽想吃酸的,原來……她狠下心,冷笑了一聲:“你以為會是你的嗎?”


    他怒氣上升,側身將桌上的東西全部掃到地上,“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你應該殺了我,你早就應該殺了我!”妖月嘶喊道。


    仲楚歌撲過來頭一低,狠狠地以口封口,把妖月壓倒在地上,把他滿腔的怒火,以嘴述說了出來。激烈的掙紮,劇烈的抵抗,就如兩頭野獸,在爭鬥著,肌膚相貼,呼吸相聞。一片血色彌漫中,居然該死的誘惑。


    “隻要你還愛我,願意一直陪在我的身邊,我就原諒你。”仲楚歌鬆開她的唇,說道,“你要生下這個孩子也行。”


    妖月冷哼一聲,隻是傲然地回視他嗜血的冷冽,輕輕吐出:“要我愛你,除非我死!”薄涼如風,淡雅似水,卻讓仲楚歌失去了所有的神誌。


    那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憑借怎樣的氣力走出那個木屋的,身後有滾滾濃煙,妖月在熊熊烈火旁大笑著,僅一把火,就燒掉了他們兩個所有的記憶,她的身上隻留著那把斷了琴弦的古琴,還有兩行清淚。


    “你決定好了嗎?”葉赤將包袱遞給妖月。


    妖月點了點頭,接過他手中的包袱。


    “去雪國的路很遙遠,會有很多艱難險阻。”


    妖月撫摸了一下包袱裏的木盒子,輕聲道:“那是他的國,他生前沒來得及回家一趟,也算是落葉歸根了。”


    她抬頭凝望著葉赤蒼白憔悴的臉,深感哀傷:“對不起。”


    “他曾跟我說,所有即將發生的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葉赤邊說邊上了馬。


    茯苓匍匐在妖月的腳下,她撫摸了一下茯苓的頭,騎了上去。


    妖月回頭看了一眼城門,那被歲月覆蓋的花開,一切白駒過隙成為空白,曾傾盡容顏曾舉世無雙,那留在楚國所有的記憶,容華謝後,不過一場夢,山河永寂。


    “駕!”葉赤率先飛奔而去。


    妖月輕撫了一下腰間斷了琴弦的古琴,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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