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人皮馬燈罩


    一


    叫叫兒——用植物葉或皮做的小口哨,供孩子們玩。三江地區葉子做叫叫兒首選植物是馬蓮,抽出嫩黃部分直接吹即可,樹皮首選節子少易擰動的柳樹,楊樹也可以,吹起來不如柳樹優美動聽。綹子拉到叫叫兒嶺,胡子可不是嗜好吹叫叫兒,是看中遍地柳樹,相鄰一個水泡子,低窪的地方是草地,豐盛的飼草解決馬的口糧,生存環境適於生存才能生存。


    三江地區的柳樹還稱為鬼樹,有聚集陰魂的迷信之說。此時藏於其中的胡子馬隊,應是柳樹的另一種說法——陽性樹種,胡子哪一個不陽剛,包括女胡子。這個意義上說,胡子個個是棵柳樹,動物柳樹和植物柳樹盤根錯節叢生在一起,春天返青、夏天結果、秋天落葉、冬天凍僵枝條,陰柔和陽剛之美水乳交融,和諧度過四年。


    柳條邊同一個胡子大櫃聯係到一起,一首歌謠樹芽一樣誕生,至今還在三江流傳:


    旋風女扮男裝,


    大白梨占東邊,


    一枝花單槍幹。


    歌謠中的三個土匪女大櫃旋風、大白梨、一枝花,三江誌書對她們有記載,一個作家寫三本書分別記述她們的故事。在此還是說大白梨,她的綹子在柳條邊一帶活動多年,胡子按照胡子的方式生存和活動——砸窯、綁票、貓冬、報複……偽滿洲國轟然倒台子,不是說與大白梨有多大關係,至少她的馬隊殺殺砍砍影響局部政權穩定,客觀地說她沒有遠大的抱負,率領馬隊攪亂社會生活秩序而已。因而日本天皇宣讀詔書的事情她不知道,藏身叫叫兒嶺無法知道。


    一個蒙著眼睛的人被胡子推搡到大櫃大白梨麵前:“大當家的,他指名道姓要見你。”


    “摘掉蒙眼!”


    胡子摘掉蒙眼布,大白梨驚訝道:“孫大板!”


    “大當家的,是我。”


    胡子大櫃立刻讓座,坐到炕上是最高禮遇。大白梨待孟家車老板坐下,問:“你還在孟家趕車?”


    “我離開孟家兩年了。”


    “現在還趕車?”


    “不趕了。”孫大板敘舊,說,“記得我們去亮子裏用箱子拉短刀、馬鐙吧?回來的路上我唱《勸夫歌》。”


    “記得,咋不記得。”


    “你當時說過一句話,說我不像趕車的,倒像抗日遊擊隊。”


    “嗯,說過嗎?我忘啦。”


    “大當家的你說過,而且沒說錯,我就遊擊隊的人。”孫大板鋪墊完了,進入正題,說,“我今天來找大當家的,有要事相商。”


    “噢,說吧!”


    “是這樣……”他說。


    幾年後,孫大板亮出真實身份,他用孟家長工趕大車身份作掩護,為白狼山裏一支抗日遊擊隊工作,身份是交通員。歌謠這樣描述車老板子:車老板兩耳毛,大鞭一甩四下蹽……兩耳毛指穿戴不說,四下蹽就是走南闖北,什麽人都接觸有利情報搜集。日本鬼子宣布投降未徹底投降,孫大板放下手中大鞭子,隨那支抗日遊擊隊進入三江縣城,準備建立新政權,權力不能真空,包括清算日偽漢奸保衛重要設施和人民生命財產安全,日本憲兵爆炸、投毒垂死掙紮,隻有一百多人的抗聯隊伍顯然不夠用,上級尚未派部隊來三江。這時,很壞的消息傳來,國民黨派正規軍一個營和一些官吏來亮子裏建立三江縣政府。遊擊隊在沒有接到上級明確指令前,要堅守縣城,他們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守城。孫大板向遊擊隊領導建議聯合一些抗日的山林隊、胡子來加入守城行列。領導問:“三江境內這樣的隊伍不好找吧?”


    “我知道一支。”


    “哪支?”


    “大白梨。”


    “叫叫兒嶺的女土匪?”


    “我過去跟她有接觸,我去試試說服……”


    孫大板的建議獲得批準。


    大白梨聽到她有點不大相信的消息,問:“日本鬼子滾蛋,是真的?”


    “是,我們的隊伍已在縣城。”


    “你說誰打你們?”


    “國民黨。”


    “喔,刮(國)民黨。”大白梨對國民黨沒有日本鬼子概念明確,過去幾年中跟日本鬼子和他們的幫凶偽滿軍、警察幹,還真沒跟國民黨交過手,她問,“你們兩家有仇?”


    “勢不兩立。”


    大白梨理解為冰塊和火炭,幫助孫大板基礎是對他熟悉及印象不壞顯然太脆弱。孫大板對她講了一番形勢和國民黨與共產黨的關係,她終於活了心,答應幫他們守城。


    “大當家的,火燒眉毛,你們馬上進城。”孫大板請求道。


    “容我呐摸(琢磨)一下,很快趕過去。”大白梨說。


    人有意識無意識就邁入一個故事中,如何發展並沒想到。大白梨決定帶馬隊進入亮子裏幫助守衛縣城,曆史將用另一種眼光看待這綹胡子。


    二


    國民黨部隊逼近,遊擊隊布置守城,大白梨派去守南門,部分城牆留有馬道,騎馬可以直接上去,牆頂大部分狹窄馬上不去,大白梨命令將馬集中在一起,專人看管,胡子帶人登上城牆,有的地方隻是深深壕溝。


    “孫大板,”大白梨仍然沿用舊稱呼,昔日車老板在遊擊隊中肯定有職務,遊擊隊的人叫他老孫、孫同誌,她不習慣這樣叫,“花鷂子(兵)啥時候進攻?”


    “不好說,”孫大板說,國民黨的軍隊尚在四平街,什麽時候出動難說,進攻三江縣城的情報很準確,時間不確定,“不過,會很快。”


    “今晚?”


    “他們一出城我們就能得到消息,現在還沒動靜。”孫大板說。


    “孫大板,我回去送點東西,”大白梨說,帶馬隊入城直接到南城門陣地來,尚未抽出身回祁家爐看看。


    “去吧,我不動地方。”他說。


    遊擊隊派孫大板到大白梨綹子來,協助大櫃指揮胡子守南城門,他對大白梨放心,她臨走還是同大布衫子打聲招呼:“我回家一趟,馬上回來。”


    “去吧,大當家的,今晚好像沒事兒。”大布衫子勸她在家睡一覺,有事派人叫她,“你家離這兒也不遠,打通關(通知)也方便。”


    “不,晚上我回來。”她說。


    籠罩臨戰前的緊張氣氛中,居民幾經戰火,躲避子彈閉門不出,買賣店鋪早早打烊,街上行人稀少。大白梨一個胡子都沒帶,獨自騎馬回來,祁家鐵匠爐關門閉爐,他叫開門,來開門的是陌生麵孔。大白梨問:“你是誰呀?”


    “那你是誰呀?”陌生麵孔的人反問。


    “我?哦,大碗呢?”


    “師傅不在。”


    “他去哪兒啦?”


    郝大碗晚上出去,沒對徒弟說幹什麽,隻叮囑關好門,聽說亮子裏要打仗。郝大碗的徒弟搖頭道:“師傅他沒說。”


    “我姓祁,這兒就是我的家。”大白梨隻好露出身份,不然真的是大水衝倒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啦,她說,“你八成沒聽說過我。”


    “是小姐吧?師傅說過。”郝大碗的徒弟自我介紹道,“我叫四虎子,在這兒學徒。”


    “哦,四虎子,我把它放家裏,帶在身上不方便。”她帶回一盞魚皮馬燈和一個布包袱,大白梨說,“交給你吧,大碗回來交給他,讓他給我保管好。”


    “哎、哎,小姐。”


    “一定保管好。”她向院子內掃幾眼,而後說,“我走啦!”


    “小姐不在家住?去哪兒啊!”四虎子問。


    “讓大碗給我經管好。”她上馬,再次叮嚀道。


    縣城仍然很靜,一隻皮子條(狗)沒炸(叫),默不做聲地在空蕩街巷中走,躲開了胡子大櫃的馬。狗咬花子卻不咬胡子是什麽道理呢?說不出道理便是道理。夜晚胡子馬隊經過村屯,狗卻不咬不叫,怪嗎?怪!土匪有句黑話:皮子條炸了,意思是狗咬,實際經曆中它們沒炸。大白梨那一時刻思維鮮花一樣綻放,她竟然聯想到偽警察,具體的形象是局長陶奎元,他見日本人絕對不炸……胡思亂想之際,有人遠遠地望她,麵容模糊,猜不出那個人是有目的還是隨便閑瞅。已經顧不了這些,弟兄們都在陣地上趕緊回到他們中間去。


    前半夜相安無事。一個營的國民黨兵後半夜進攻三江縣城,采取的是偷襲,可想而知沒成功。遊擊隊做了充分守城準備,交火兩三個小時,天麻麻亮時撤走。


    “他們還要再來進攻。”城牆頂上,孫大板說,“下次兵力將要增加,必須做好血拚準備。”


    “我的弟兄沒問題。”大白梨信心十足道,戰鬥勝利鼓舞了士氣,頭一次與兵陣地戰,戰死幾個弟兄,四梁八柱中隻糧台負輕傷,“別說第二次來,八次來都不怕他們。”


    “遊擊隊讓我轉達對你們的嘉獎……”孫大板說的全綹嘉獎,戰鬥尚未結束,等結束後開慶功會,要嘉獎有功人員。


    大白梨說不用嘉獎,跟國民黨打仗很好玩。他們敢來進犯奉陪到底。孫大板說:“肯定再來。”


    “來了好啊,米子(槍彈)充足呢!”大白梨說。


    孫大板今天同胡子大櫃可不是閑嘮,身肩重任,試探虛實,看情況還要吹風。遊擊隊對這綹胡子了解、觀察及這一仗的表現,有收編他們的意向,如果他們接受改編,成立一支隊伍來長期保衛縣城。遊擊隊首長將這個任務交給孫大板。他說:“滿洲國倒台子啦,日本鬼子投降……大當家的,綹子有啥打算?”


    “啥意思?”


    “唔,我知道大當家的帶綹子打日本,他們完蛋你還打誰?”


    “是啊,打誰?”


    “大當家的不如跟我們……”孫大板說。


    “向你們靠窯?”她茫然。


    “不是靠窯,是改編。”


    大白梨是胡子的思想意識,說胡子話辦胡子事,向遊擊隊招安?她一時難以接受。她說:“我不想向誰靠窯。”


    孫大板對她做細致的說服工作,但不急於求成,慢慢來。此時並肩戰鬥嗎,了解、信任逐漸加深,最後水到渠成。


    三


    正常邏輯水流到的地方自然形成一條水道即水到渠成。改編工作戛然停止,原因是國民黨果真卷土重來不是一個營而是一個團,帶著遼北省(1946年國民黨接收大員劉翰生率近百名官員到達四平,成立國民黨遼北省政府。四平曾為國民黨、中共兩個遼北省府駐地。)公文,成立三江縣政府。


    遊擊隊接到命令撤出縣城,非常緊迫的情況下,孫大板來不及多講,直接問:“大當家的,你們跟我們走嗎?”


    “去哪兒?”


    “西滿……通遼一帶。”


    大白梨搖頭,說:“不去!”


    “那你們去哪裏?”


    “白狼山。”大白梨說。


    一個故事新講法的機會給大櫃大白梨錯過,她和她的綹子命運向一條河流入另一個故事中,孫大板則進入又一個故事,他們再沒在一個故事中重逢。


    計劃進入白狼山,回神草溝、鬼臉砬子、黑瞎子溝……老巢,繼續當綠林響馬。意想不到的厄運降臨,馬隊進山路徑老爺廟前,探出廟門的機槍突然開口說話:我要消滅你們!


    白狼山的進山口是道鬼門關,諺雲:“鬼門關,十人去,九不還。”當然成為陰謀一部分時如此。大白梨絲毫沒有嗅到陰謀的味道,甚至毫無防備,以為二次反撲的國民黨軍隊還在半路上,沒想到他們的一個突擊隊搶先到達,隱藏在老爺廟裏。按風俗,進山的人——挖人參、放木排、淘金、獵貂……都要上香請老爺保佑。胡子也不例外,大白梨吩咐水香帶人進廟上香,大布衫子帶人進入,那時廟門洞開,使人警覺醒悟的晨鍾悠然地敲響,隨著驟然槍響,而且是致命的機槍,胡子倒下一片,水香大布衫子再也沒出來……下麵用逃命描述大白梨帶剩下的九個人弟兄倉皇逃命最為貼切,隻能是逃生了。國民黨軍隊追擊出十幾裏不再追,他們還得去占領縣城,大白梨逃到老巢神草溝,好歹窩棚還在,他們歇腳。十個人不完全是囫圇個兒的,輕傷了三個,身旁沒有了大布衫子,她覺得綹子氣數已盡,思考撂管。


    三江地區有的綹子冬天撂管——暫時解散,轉年春天拿局——重新集結。像綹子遭重創,需要重新拉人拉馬東山再起,大櫃也宣布撂管。後者撂管有些悲楚,畢竟不是正常的撂管,這樣撂管含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可能從此永遠拿不了局。


    撂管,對匪首來說,決心需要痛下。大白梨三天沒說話,開不了口也難開口,曾幾何時,她高喊出:開邊(打)!壓(衝)!弟兄們聽到如抽足了大煙頓然精神倍增。終於有一天早晨她下定決心,其實與昨晚那個夢有關,胡子很重視大櫃的夢,大白梨重視自己的夢。她夢見自己坐在大樹下,山風吹來鬆脂的芳香,沉醉時刻聽到撲通一聲,見一個人從樹上跳下來,看都沒看她一眼就走了。喔,不是好兆頭!有人不是爬下樹,也不是掉下樹,而是跳下樹,關鍵在“跳”字上,與黑話兵警稱的跳子諧音,解析這個夢是兵警來抓捕。


    “弟兄們,從今個兒起,撂管!”她咬牙宣布道,聲音悲愴。


    在一片哽咽聲中,一個綹子像一片落葉那樣微不足道地消失。大白梨獨自走回三江縣城時,城門守軍的軍服她覺得有些刺眼,仇恨多是在無能無力的情況下蟲子似的爬回安全角落,也許從此就老死在那裏。


    “小姐!”郝大碗驚訝道,他還朝她身後看,“快進屋!”


    大白梨進到一間許久未住但看得出天天打掃的房間內,炕也經常燒,一雙被褥整齊地疊著。她問:“你相信我準能回來?”


    “嗯,小姐,同你走時一樣。”


    “是啊,多少年來你一直……”大白梨動情,她說,“大碗,今晚把你的行李搬過來。”


    “小姐?”


    “沒聽清?這鋪炕上本來就是我們倆住。”她說。


    郝大碗就是一塊鐵也在那一時刻熔化,何況他隻是一團凍土,稍微加熱便成一攤散沙。


    “大碗,去取你的被褥吧。”


    兩隻行李卷朝一起一放等於向外界宣布他們是夫妻。郝大碗覺得自己在做夢,始終未醒來。這樣的夢在過去也曾做過,情景跟此刻驚人相似,因此他尚未從愣怔中緩過神來。


    “你不願意?”


    問話如鋼針紮戳人中穴位一樣刺醒他,飛快跑出門去,拖拖拉拉——腿帶子(腿帶,俗稱腿帶子。一種專門編織的布帶,長有二尺多,兩頭有二三寸隻有經線不織緯線的流蘇。穿單褲、夾褲或棉褲用腿帶子紮褲腿角,纏裹於腳踝之處。主要為禦寒保暖。)拖在地上,他有晚間睡覺將腿帶子掖在褥子下麵的習慣——抱來行李,往炕上一放,見她已經鋪好自己褥子坐在上麵,他挨她鋪好被子,然後誠惶誠恐地望著她。


    大白梨心裏湧上一陣莫名的酸楚,麵前的男人激動得喘氣不勻,遲遲不敢動作。她說:“我是你的啦!”


    郝大碗見到一塊燒紅的鐵塊兒拿出爐子,需要趁熱錘鍛,於是他掄起錘子……  四


    一個詞匯在他們倆之間使用:打鐵。就像綹子的一句隱語,他們倆都懂。郝大碗含蓄著說:“今晚我倆打鐵。”


    “天天打,一天你打幾回,沒夠?”


    “我是幹啥的,打鐵。”


    生就鐵塊為了捶打,不然就不叫鐵塊。


    有一天,她懇求道:“教我打鐵。”


    啊?打鐵?


    “想哪兒去了,大碗,真的打鐵,像我娘那樣做一個鐵匠。”


    她這樣說他才明白,真正的打鐵與被窩、隱語沒關係。郝大碗問:“你不去當胡子?”


    “我當鐵匠!”她說出誌向。


    祁家鐵匠鋪烘爐前多個打鐵的女人,掌鉗的郝大碗是師傅,她掄大錘,兩人配合默契……丁當,丁當中日子過去一年,不知生活在亮子裏的人們都在忙著什麽,似乎沒人在意他們的存在。


    有一天,家裏養的一隻貓闖下大禍,它靈敏的嗅覺斷定屋子有魚,腥味誘惑力巨大,叫春似的躁動不安起來。滿屋尋找,在一麵牆見到掛在上麵的一盞馬燈,清晰的紋路調動起它的想象,一條大魚遊動起來,用擺尾調謔它。貓撲過去,將魚吃掉。


    大白梨發現毀壞的馬燈,蒙燈的魚皮被撕破,再也不能遮風擋雨。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找到讓郝大碗保管的那個包袱,珍貴的東西還在,幹得像一張紙,而且透明,她的奇想陡然萌生。


    燈籠鋪子還像以前那樣開張,大白梨走進去,掌櫃一眼認出她來,招呼道:“祁小姐!”


    “我來蒙馬燈。”


    “哦,燈罩壞啦?”


    “以前你用魚皮……”她提起那件舊事。


    燈籠鋪掌櫃忽然想起來,說:“可是魚皮沒有了,小姐,你想換啥材料(質)的呢?”


    “當然還是皮的。”


    “驢皮也不好弄。”燈籠鋪掌櫃說出困難,他想到代替魚皮的也就是驢皮,那年月驢皮用來蒙鼓,跳大神的神漢使用,唱驢皮影戲用它做查子(人物剪影),燈籠鋪沒做驢皮燈籠。


    “我自己帶來一塊皮子。”大白梨打開布包袱,拿出一張皮放到燈籠鋪掌櫃麵前,說,“用它做燈蒙子(燈罩)吧。”


    燈籠鋪掌櫃拿起那張皮子——薄如蟬翼,布滿毛孔……臉色頓然嚇得煞白,繼而手抖動不停,中風似的吐字,說:“這……這是……什麽皮……皮啊!”


    “人皮。”


    “啊,人……皮!”燈籠鋪掌櫃成為風中的蠟燭火焰,全身抖動,口吃道,“你……你說人皮?”


    “是。”


    燈籠鋪掌櫃從對方泰然自若的神態影響中平靜下來,恢複到常態,又問一遍:“用它蒙燈?”


    “對,工錢好說。”她說。


    錢穩定住了他的心緒,燈籠鋪掌櫃說:“能!”


    他們商談了價格,約定了取貨時間,一項生意談成。五天後,大白梨取走馬燈。


    燈籠鋪掌櫃脫口驚悚四個字:“人皮馬燈!”


    放在臥室,天天點燃。打鐵時點著它,郝大碗不知疲勞地打鐵,她側著臉凝望燈,它比魚皮燈明亮許多。


    “燈有什麽看頭?”他疑惑道。


    “它是燈?”


    “馬燈。”


    在她心裏不是一盞燈,是一個人!他永遠照耀自己。鐵匠郝大碗沒法體驗她的心情,也覺得燈有些來曆,問:“燈蒙子是啥做的?”


    “你覺得呢?”


    “皮。”


    “什麽皮?”她問。


    郝大碗覺得是皮,什麽皮他想到了但不敢確定,從來沒聽說人皮可以做燈罩,人皮也不能做燈罩。他說:“我猜不到。”


    “大膽地想想。”


    “莫非是……是人皮?”


    “沒有莫非,就是!”


    人皮?鐵匠驚詫。果真是人皮。一個疑問緊接著到來,他問:“誰的?又是怎麽扒下來的呀?”


    大白梨沒對他說是誰,如何扒下來的。她說:“你別問,永遠不要想它的來曆。”


    “我不問。”


    “知道是人皮就行啦。”


    “反正我能猜出七老八。”他說,意思是七八成。


    “你說是誰?”她問。


    “你們大櫃的……”


    “大碗,你知道我當了胡子?”


    鐵匠的話令她吃驚,他說:“我看見你領綹子守南城門……”


    大白梨不得不想一個問題,亮子裏還有人知道自己當了胡子,這意味危險,隨時都有被官府抓走的可能,國民黨占據著縣城。她倒是沒覺得害怕,憂心以後跟郝大碗的日子難過消停。


    五


    亮子裏一所日本鐵路技術人員曾經住的小黃樓裏,有一個外界鮮為人知的國民黨軍統局(保密局)三江督察組,純牌特務組織,搜尋中共地下黨和進步學生,也包括胡子。培植的特務中有一個人——徐大明白,他此時已是保密局三江第二工作站的站長。


    “徐站長!”鍾表店老板走進來,說。


    “噢,請坐。”徐大明白腰裏揣著不是八字卦書(測婚姻)而是冰涼的鐵器,搖身一變成為特務站長,比媒婆打幺、揚棒。


    “你交給我的任務……”鍾表店老板說,昔日媒婆徐大明白當上站長,發展一批特務,準特務,為工作站搜集情報。所以鍾表店老板這樣說,他確實有一個情報獻上,“徐站長,我發現一條大魚。”


    “噢?亮子裏沒水呀?”徐大明白難改以往的油嘴滑舌,“哪來的魚啊,還是大魚?”


    “比如某個胡子綹子的四梁八柱,算不算大魚?”


    “嗯,賴乎情(本不夠,硬往上貼)吧。”他說,保密局三江第二工作站的成績不突出,正尋找突破之際,鍾表店老板送來發現土匪情報,而且還是四梁八柱,逮住人報告上去,當然算成績,“不解渴,不算大魚。”


    “要是跟國軍交過手的胡子呢?”


    “那就不同了。”


    鍾表店老板說:“記得國軍第一次來攻打三江城沒進來,”他沒用失敗字眼,“原因是一綹胡子幫助共匪守城……”


    “唔?你咋知道?”


    “我咋不知道?我認出其中一個人。”鍾表店老板得意起來,說,“徐站長記得祁二秧子吧?”


    “祁鐵匠。”


    “他的閨女呢?”


    “記得更牢綁。”徐大明白說你知道我早年吃哪晚飯的吧,“我為警察陶局長說媒,嘿,倒黴這件事兒上,我挨了陶奎元一腳踹,”誇張地,“到現在胳拉拜(膝蓋)還疼呢!”


    鍾表店老板不信現在還疼,踹折了腿也疼不了幾年,陶奎元都死了幾年,鬼話嘛!他說:“她當了胡子。”


    “你說的大魚就是她?哼,小魚江子吧!”徐大明白從來沒把鐵匠的女兒放在眼裏,多少還是恨她,要是答應那樁婚事,說不定還真借了警察局長的光呢,害得丟了麵子還挨了踢,“你說她當了胡子,證據呢?”


    “現成!”鍾表店老板講得有根有據,最有力證據是那盞燈。當年大白梨來修馬燈,他一眼認出自己曾經修理過的東西。他有個做山貨生意的表姐夫家被胡子打劫,搶走德國產的一座銅鍾,鍾本身不值幾個錢,秘密在鍾內,兩根金條藏在鍾膛裏邊,結果一並損失,他說,“銅鍾在她手上。”


    “那又能說明什麽?”


    “當年綁她的是天南星綹子,打劫我表姐夫家的胡子正是他們……”鍾表店老板像修理一隻鍾表那樣手法嫻熟,推測出鐵匠女兒當上胡子,而且還晉升四梁八柱,他還拿出一個有力的證據,“同國軍交戰前夜,我在街上看見她,騎一匹白馬……鐵證。”


    “鐵證如山!”徐大明白問,“她人在哪兒?”


    “祁家爐。”


    “她在幹什麽?”


    “打鐵。”


    “那前兒(那時)她娘李小腳打鐵。”


    “現在她打。”


    徐大明白帶領幾個特務到祁家鐵匠鋪時,郝大碗掌鉗大白梨掄大錘,正打一副馬掌。


    丁!他叫錘。


    當!她隨打一錘。


    丁!——


    當!——


    徐大明白走近操作台,燒紅的鐵塊兒有些烤臉,他拔出手槍抵到大白梨的背上,喝道:“別動!”


    大白梨停下錘,慢慢轉過身,毫無懼色,說:“又給誰保媒啊?”


    徐大明白麵部抽搐一下,他聽出來一個女人挖苦自己,憤恨的賬準備回到小黃樓裏再算,說:“跟我走一趟!”


    郝大碗受到驚嚇,臉色煞白,錘子在半空滯住。


    “請等我砸完最後兩錘,隻兩錘。”她說。


    大白梨麵對槍口,平靜得令在場特務驚訝。


    特務站長嘴撇了撇,心想反正你逃不掉,將槍口移開些,徐大明白輕蔑地說:“砸吧!”


    郝大碗像丟了魂,呆呆地站著。大白梨對郝大碗說,“大碗,打鐵啊!”他毫無感覺手中的指揮錘子落下,她搶上砸一錘:丁當!丁丁當當!然後,特務連圍裙都沒允許她摘下,將大白梨押走。


    保密局三江第二工作站審訊室內,徐大明白說:“你幫共匪阻止國軍進入縣城是真的?”


    “不假!”大白梨承認得幹脆。


    “有人說你是胡子大櫃,報號大白梨?”


    “也沒錯。”


    供認不諱,她的身份確定,決定處死匪首大白梨。


    三江地區著名的女胡子大櫃之一的大白梨被槍斃,國民黨督察組行刑隊處決的,屍首當晚被人從荒郊法場拉走埋葬,一個故事結局。


    一天,郝大碗帶上兩件東西——人皮馬燈和一個小鐵人,悄然離開縣城亮子裏,去向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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