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狼回到營房,輜重官正在清點,準備開進城去。按照慣例,屠城後休整幾日,便又要出發了。隻是,現在這最後一戰後,剩下的事不過是清掃天狼軍的餘黨。這次北征,也出乎意料地順利,二月出師,一路勢如破竹,不過十個月便轉戰二千裏,十萬大軍幾乎是全師而還,就算周武侯,也是從未有過的戰績。


    天狼反軍起於三年前。當初,鎮守北疆的寒月大公突然叛變,打出的旗號是天狼軍。當時,寒月大公是大周國三大公之一,大周國的封王爵隻封宗室,下麵是世襲三公,文武二侯,在下麵就是十三伯。寒月大公作為一方諸侯,誰也沒料到他會叛變,使得大周國措手不及。寒月大公起事之初,極為順利,兩個月便掃平了大江以北,與大周國形成劃江而治之勢。


    這一代大周國君,國號永陽。作為一個君主,可能永遠不會被後人稱為明君,不過必然會以其他的能力而留名青史。民間傳說,永陽的國號來自他後宮的一千餘嬪妃,這麽多的女子也沒有吸幹了他的精力。


    寒月大公起事之時,這位永陽皇帝還在和她的嬪妃玩了,居然還認為那是謠傳。如果不是武侯立排眾議,以一支偏師燒盡寒月大公屯積在大江北岸的船隻,隻怕大周國的曆史早已結束了。


    盡管每一次攻城雲狼都衝鋒在前,其實在雲狼的內心裏,或許是站在天狼軍那一邊的吧?這讓雲狼有點恐懼,仿佛內心的不忠隨時會在臉上表露出來。


    胡亂想著,雲狼把甲胄收在箱中。本來這些事都該李烈做,不過雲狼實在不喜歡一個大男人擺弄她的衣服,即使是鐵甲也一樣,因此,雲狼總是自己收拾的。軍中不知道的人,還說雲狼有潔癖和女子一樣,也有的說雲狼是太平民化了。想來可笑,如果不是當初幹爹教會了她胎吸術和易容術,如果那次沒有進城,現在的雲狼已經隨著幹爹去了,報仇的事情隻能留給雲名叔叔了。


    這時,雲狼的營帳簾子被撩了起來,是輜重官,:“啊,雲將軍在啊,武侯有令,拔營進城。”


    這些事其實也跟雲狼沒有什麽關係,拔營的事,都是輜重營的人做的事,可是雲狼卻說道:“我也來吧。”


    好象做些雜七雜八的事,雲狼才可以忘掉內心的空虛。


    輜重營的任務就是收拾,趕車。周武侯治軍如鐵,每次跟武侯出戰,每二十個營帳放一輛大車。戰場上人也朝不保夕,因此東西都很少,一般士兵的皮甲平常都不脫的。


    周武侯的四將合圍戰術攻下了雁城,卻也損失了近千人。雲狼一邊收拾,一邊聽著別人的嘮嘮叨叨,不知不覺,東西就都收好了。


    輜重營的人是最不合算的,每一次屠城,他們都沒份,而戰後,也隻有一份平均的財物,所以不少年輕力壯的後勤兵老是磨著雲狼,要去前鋒營。他們並不知道,也許知道了也不會多想想,前鋒營的陣亡率是最高的。武侯出戰以前,前鋒營兩千人,二十個百夫長死了七個,而全軍陣亡的士兵,十之三四在前鋒營。也許,武侯因為此才會把第一道屠城令下給前鋒營吧。


    雲狼看著長長的輜重車隊開進城門。那道厚厚的城門還倒在地上,上麵還留著她的巨斧留下的痕跡,混雜著死人的碎肉、血跡和火燒的焦痕。


    不論如何,戰爭結束了,天狼軍已經成為曆史名詞。


    這時,一個後勤兵叫道:“雲將軍,那是什麽?”


    他指著的,是遠處屋脊上一個人影。那個人影大約在幾十步外,看樣子是站在屋頂上的。


    雁城的房子,多半是很古舊的磚瓦房,一個人很難站在那上麵。也許,是天狼軍的餘黨吧,在全城這樣的混亂中,他未必能逃出城。


    輜重官在一邊聽到了他的叫聲,也看了看,喝道:“閉嘴,不關你事,快趕車。”那個後勤兵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


    剛把輜重車拉進雁城裏,突然,在不遠處發出了一聲巨響,夾雜著人的哭喊。雲狼吃了一驚,看了看邊上的人。那些小夥子剛才還在說著氣可吞牛的豪言壯語,現在卻都目瞪口呆了。


    我知道,一定出事了。


    天狼軍最盛時號稱擁軍百萬,但大多數人都是剛入伍的,雖然那些天狼軍在戰場上前仆後繼,在戰場上戰鬥力卻遠不能與寒月大公嫡係的兩萬黑甲軍相比,可那種幾乎是自殺式地衝鋒,即使周武侯看了有時也要心驚。也許,在城中的某個角落,天狼軍的殘軍躲藏的地方被發現了,又在巷戰吧。


    雲狼跳下馬,循著聲音衝去。那聲音並不太遠,隻是一條條小巷子拐來拐去,很是難找。那聲音越來越響,夾雜著人的哭喊。


    這不是在屠城的聲音。


    雲狼衝過一個拐角,在一座大院前,已經擠了不少人,那些叫聲是從裏麵傳出來的。我看見李烈也擠在人群中,擠過去道:“小烈,什麽事?”


    李烈一見是我,道:“將軍,有十幾個天狼軍躲在裏麵,挖了個陷坑,抓了我們幾個弟兄。”


    這時,裏麵有人叫道:“你們快讓開,不然,我要殺人了!”


    人散開了些,雲狼看見,這幢院子有兩三丈見方,現在當中有一個大坑,坑裏,有五六個盔斜甲散的大周士兵,有十幾個人手持長刀,指著那些坑中的人,一個領頭模樣的人正作勢要砍。


    身後的人越擠越多,那幾個天狼軍也許也知道逃是肯定逃不了的,那領頭的聲嘶力竭地喊著,卻隻是讓圍著他們的大周士兵把圈子圍得大一些而已。可是,他們手中的長刀隻消一動,就可以把坑中的俘虜刺死,所以大周士兵一時也不敢動手。


    這時,身後有人大喝道:“武侯在此,速速散開!”


    那是武侯那兩個侍衛之一。武侯來了?人們一下讓出一條道來。雲狼也隨著人退到一邊,隻見武侯的馬在不遠處。


    武侯看了看四周,麵色沉了下來,道:“動手,你們手中沒有刀麽?”


    一個人擠上前,道:“稟報武侯,他們抓了我們幾個弟兄。”


    武侯看了看他,道:“生死由命,放箭!”


    他的命令在軍中就是一切。原本圍在四周的人登時聚攏來,有些在門裏,有此登上了牆頭。隻聽得剛才那個大嗓門的天狼軍首領驚叫道:“你們……”


    他話還沒說完,就是一陣慘叫。


    等院子裏靜下來,武侯看了看已經堆得有如修羅場的院中,道:“被抓的弟兄有事麽?”


    有人抬著幾具血淋淋的屍體了來,道:“稟武侯,被捕五人,其中四人已被刺死,一個還有一口氣。”


    “抬醫營醫治,死者列陣亡。”


    武侯說完,拍馬就走了,猶如一陣黑色的旋風,他的兩個侍衛追了上去。


    雲狼站在人群中,周武侯並沒有注意她。她看著武侯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心裏,卻冷得象要結冰。


    院子裏,死人橫七豎八地躺著,每具屍體上都插了十七八支長箭。那幾個天狼軍如果是戰死在戰場上,也未必會中那麽多箭。


    第一次,雲狼感到做武侯並不是她的夢想。


    屠城還要繼續幾天。這幾天裏,大周士兵在雁城中可以為所欲為。


    為所欲為。這四個字能有多少含意,幾乎是不能說的。到處都是火,血在地上流成了河,散落著的小件木製品都在血上漂起來了。


    一個人,為什麽對破壞的興趣遠遠大於建設?


    天黑了下來,可是,殺人的快感並沒有減退。城上,籠罩著一層黑雲,遠遠望去,好象隱隱有一條黑龍盤在城頭。


    雲狼躺在一間小屋裏。這間屋子原來的主人一定是個士人,因為房裏我竟然發現了兩本遠古時留傳下來的書。這些書是一種非常堅韌的薄質材料製成的。據祖先留下的傳說,在遠古,我們的祖先是一群半人半神之類的人物。後來遭到天譴,幾乎所有人都死於一場大災難中。後來又經過兩千年繁衍生息,才形成現在的世界。


    這個傳說已被發現的那些書證實。大周國的大技師們盡管解讀出了書上寫著的奧秘,卻發現不了那些書本身的奧秘。也許,這個秘密還要再過許多年才能被人們發現。


    雲狼撫摸著書。這兩本書也許有兩千多年曆史了吧,現在摸上去還是光滑得很。隻裏,書裏講的卻很無聊,不過是講一個人經曆過的一些事。她看了沒多少,就發現了太多無法理解的詞語。


    我們已經忘卻了多少有價值的事。雲狼合上書時,不由得想著。


    這時,門口一陣喧嘩。雲狼不由皺皺眉。她實在不喜歡住在一個周圍都是屍體的地方,因此,她住的這個小屋子周圍幾乎都被拆成了白地。有誰會來這裏?


    有人拚命地敲門。


    雲狼抓著武侯給她的戰絕,走到門前。輜重官知道我住在這兒,可他已經忙得焦頭爛額,未必會來。


    雲狼大聲喊道:“什麽人?”


    門外,是李烈的聲音:“將軍,是我。”


    雲狼拉開門,李烈興高采烈道:“將軍,我們給你帶了點東西來。”


    雲狼不覺察地皺皺眉。她實在不喜歡那些帶有血腥的戰利品。有一次在屠城時,她看見一個帝士兵拚命在捋一個少女腕上的金鐲,因為不太容易退下來,居然一刀砍斷了那個少女的手,以至於她老是夢見那一隻滴著血的斷手。


    “你們拿去分吧。”


    李烈看了看另外幾個我隊裏的人,笑了笑道:“這東西可不能分的。來,給將軍留下。”


    兩個士兵不由分說,抬了一個大袋進來,小心地放在了床上。雲狼吃了一驚,雖然這口袋外麵很幹淨,裏麵說不定會是些還滴著血的金銀之類的東西。雲狼問道:“你們怎麽知道我住這兒?”


    李烈擠了擠眼,道:“聽周德大人說的。”


    周德就是輜重官,也許這幫小子也給他塞了點財物了。雲狼想說些什麽,但他們已經嘻笑著退了出去,李烈走時還掩上了門。


    雲狼回到內屋,想把那一包東西叫人處理了。她剛想把這包東西拖下床,卻見那大口袋動了起來。


    裏麵是個人!


    雲狼也一下子明白了李烈的笑意。這裏是個人,那麽,肯定是他們找到的什麽美女吧,怪不得他說是“不能分的”。


    雲狼解開口袋,正如她所料,裏麵是個捆得象個粽子樣的女子。


    她象一隻被鼠虎盯上了的小動物一樣,驚恐萬狀。雲狼笑了笑,想安慰她幾句,她卻象拚命地躲著。


    “不要怕。”


    她盯著我,眼裏充滿了仇恨。


    雲狼伸手去解了她的繩子,她猛地縮成一團,躲開。雲狼有點尷尬地笑了笑,道:“我沒惡意的,你可以走。”


    她看了看雲狼,眼神卻還是狐疑和痛恨。雲狼最後無計可施,拔出了刀,道:“把手伸出來。”


    她也許以為雲狼要砍斷她的手臂,毫不遲疑地伸出手。雲狼把刀一劈,一刀砍斷她手腕間的繩子,連點皮也沒擦破她,“你走吧。”


    她大概覺得自己聽錯了,說道“讓我走麽?”


    雲狼把刀收回鞘裏,“我說的,好象不是你不懂的話。”


    她有點吃驚,拉開門,道:“我真要走了。”


    雲狼抓起床邊的一件長袍扔給她。那是大周士兵中平常的裝束,她那副樣子一出門隻怕就會被人抓走。


    她接過長袍,有點詫異地看了看雲狼,雲狼轉過頭,喝道:“你是不是不想走?”


    她把長袍往身上一披。裝束整齊了,倒像是大周士兵中的一個雜兵了。看著她走出門去,不知為什麽,雲狼覺得有點索然無味。


    戰爭中,對於敵人發善心,那是自尋死路。但戰爭結束後,是不是還得一點善心都沒有?雲狼解下了武侯給的佩刀,細細把玩著。這時,刀鞘上,用金絲嵌出了“戰絕”兩字,這時我才發現下麵還有八字銘文:“唯刀戰死,唯心不絕”。是用很細的金絲嵌著,字跡很小,所以粗粗一看發現不了。


    話很簡單,可雲狼卻不知那是什麽含義。當初軍校中老師告訴我們,為將之道,文武兼備方為上將,文過於武則懦,武過於文則悍。盡管雲狼更喜歡舞刀弄槍,可好象還是有點懦吧。至少,把她放走,那就是懦,也許女子真的不適合戰場吧。


    歎了一口氣,雲狼走出門。掩上門,看看門上周德給我貼的那塊“前鋒五營雲”的牌子,不知為什麽,心底有點寒意。


    那房子雖然偏僻,但百步以外就是營房了。現在是屠城之時,到處都是血腥和焦臭,營房這一帶雖然都是算幹淨的,那股氣味還是很重,令人欲嘔。走在一片瓦礫中,時不時的,還會看見在殘磚碎瓦間會露出一條斷臂。


    雲狼背著手,走過營房。現在軍士多半屠城去了。雁城經營近兩百年,有人口三十萬。戰爭中雖也損失不少人口,但戰時逃到雁城的難民倒有五六十萬,現在城中大約共有八十萬人吧。要屠滅這所城,也許起碼還有五六天。對於久經沙場,殺人已成習性的士兵來說,停下來也不是件易事。


    現在營房裏空蕩蕩的,看過去倒似座空營。屠城之時,除輜重營駐守外,隻派少量士兵輪流駐防。包括在城外守住四門的駐軍,也是輪流換崗的。那不為別的原因,隻為了讓所有人都能享受一番燒殺擄掠的快樂。


    可是,雲狼自從從軍的第一天起,就厭惡這種殺戮。


    正想著,忽然,從身後有勁風撲來。雲狼吃了一驚。是天狼軍的殘兵麽?


    雲狼沒有回頭,隔著衣服也感覺得到兵刃的寒意。聽風聲,那是長槍的聲音。如果回頭,隻怕會先被這一槍刺個對穿的。身體向前一傾,人一下撲倒,那一槍從雲狼背上刺過。


    那人一下刺了個空,已經在回槍準備再刺,雲狼的右腳一個反踢,不偏不倚,正踢中那人的槍杆。“啪”一聲響,那人的槍被踢飛,不等他再動手,雲狼已抽出了戰絕刀。這時,邊上又有一枝槍刺到。但此時雲狼已全神貫注,這一槍於她等如兒戲,左手一把抓住那人槍尖下半尺處,人趁勢向後轉去,右手的刀已砍向那人持槍的雙臂。


    這是軍校裏號稱“軍中第一槍”的教官武昭教我們的破槍術。在馬上使出這一招來相當很難,但在步下卻遊刃有餘。使槍的自也有破解之法,但那兩人隻怕隻是個小兵,槍術生澀得很,絕使不出反克的槍法來,除了一開始雲狼措手不及,稍覺吃力,現在要殺他們,已是舉手之勞。


    這一刀剛要劈下,眼角卻已看見他們的裝束,那是兩個大周士兵。雲狼又氣又好笑,怪不得在營盤門口也會遇襲,卻也不敢放開手裏抓著的槍杆,口中喝道:“住手!”


    先前被踢掉長槍的那兵丁已抓過掉下來的槍,見我喝了一聲,也不由一怔。雲狼一把奪過手中的長槍,右手回手將刀收回鞘中,道:“我是前鋒五營百夫長雲狼,你們看清了!”


    那兩個士兵又同是一怔,過了一會,一個道:“你……你是率先衝入城中的雲將軍?怎麽不穿甲胄?”


    雲狼從懷中摸出令牌,“戰事已了,當然不穿甲胄了。你們是誰的部下?”


    他們看了看令牌,一下子跪在地上。一個道:“我們是第三營薑將軍下屬。今日輪到我們站崗,我們見雲將軍一個人過來,還以為是天狼軍的餘黨,不是有意要冒犯將軍的。”


    聽到他們說的“薑將軍”三字,雲狼不由皺了皺眉。他們口中的薑將軍就是軍校裏的同屆同學薑安禮,現任前鋒三營百夫長。他出身顯貴,是開顯伯薑峙的兒子。在學校時,雲狼與他鬧得很不愉快,現在雖屬同僚,也少有來往。他們一幫高門子弟和幾個平民出身的百夫長在前鋒營中分成了兩大派,下屬也時常發生爭鬥。還有幾個百夫長則兩不偏袒,算是中立。不過私怨歸私怨,這次圍城之戰,雲狼與薑安禮配合得不錯,能率先衝入城中也是靠了他那支人馬牽製住城門口的天狼軍。


    “你們薑將軍現在何處?”


    他們兩人互相看了看,道:“薑將軍帶著其它弟兄去追一個女子去了。雲將軍,若你見到薑將軍請你向他說一聲,讓我們早點換崗吧。”


    看了看他們,道:“好吧。隻是你們現在一心站好崗,別再碰到自己人沒弄清就下手。”


    他們兩個諾諾連聲。雲狼走開時,卻也覺得他們倒也情有可原。沒穿甲胄,的確不太看得出來。現在城中到處是殺人殺紅眼的士兵,要是弄得受點什麽傷,實在不值得。


    雲狼剛要轉過身,忽然想到他們說的薑安禮是追一個女子。便問道:“薑將軍追的那女子又是誰?”


    一個士兵道:“就是剛才不久,薑將軍見有個身材矮小的人穿了一身軍服匆匆忙忙地向城外走去,他喝了一聲,那人扭頭就跑,卻是個女子,想必她不知從哪裏偷了套軍服想逃跑。薑將軍帶了十來個正在營中的弟兄追過去了。”


    是那個女子!雲狼幾乎一下便可斷定。急道:“他們往哪裏走了?”


    那士兵向著左邊指了指。不等他明白過來,雲狼已向左邊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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