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鍾一分鍾過去,我開始習慣行駛的火車,習慣了沉重的車輪碾過鐵軌發出的哢嗒聲、座位下的嗡嗡聲。暮色抹去了窗外樹木淩厲的輪廓,碧空慢慢暗下來,無邊的夜色托出一輪圓月。幾個小時後,一縷淡淡的藍暈漸漸變成柔和的曙光。不一會兒,太陽便升上了天空。火車停停走走,讓一切仿佛一幀幀靜物攝影,而這萬千畫麵聚在一起,又變成了動態的場景。


    我們望著窗外不斷變化的風景,閑聊著,玩著遊戲,借此打發時間。斯卡查德夫人有副西洋跳棋和一本《聖經》,我翻著書頁,一心想找《詩篇:121》(那是媽媽的最愛):我要向山舉目,我的幫助從何而來?我的幫助從造天地的耶和華而來12……這趟列車上識字的孩子寥寥無幾,我是其中之一。早在幾年前,媽媽就教會了我全部字母,然後教我如何拚寫,當時我們還在愛爾蘭呢。到紐約之後,她讓我把有字的東西通通念給她聽,不管是我在街上發現的包裝箱也好,瓶子也好。


    “唐納牌碳……酸飲……”


    “飲料。”


    “飲料。檸檬蘇打水。人‘導’……”


    “人造,聽上去跟‘躁’發同一個音。”


    “人造色素,添加檸檬‘散’……檸檬酸。”


    “不錯啊。”


    等到我漸入門徑,媽媽從她床邊那隻破舊的行李箱裏取出了一本藍封皮、鑲金邊的精裝本詩集。弗朗西斯·費伊是金瓦拉本地詩人,出生在一個有十七個孩子的家庭。十五歲時,他當上了本地男校的助教,隨後遠赴英國(據媽媽說,這跟所有其他愛爾蘭詩人一樣),混跡於葉芝13和蕭伯納14等同道文人之中。她會細心地翻開書頁,用手指撫過薄紙上的黑字,默誦著上麵的語句,直到發現她在找的篇章。


    “《戈爾韋灣》,我最愛的一首。”她說,“讀給我聽聽吧。”


    於是我念道:


    若我再度擁有青春的熱血、熱望與火熱之心,即使予以世上所有黃金,我也絕不離開你的岸邊,無論神賜此地何等風物,我都將安然在此終老,緊緊依偎著你長眠於墓地,戈爾韋灣。


    有一次,我正磕磕巴巴地念著詩,抬頭卻發現兩行眼淚流下了媽媽的臉頰。“上帝啊,”她說,“我們真不該離開那片土地。”


    在火車上,我們有時會唱歌。柯倫先生曾在出發前教過我們一支歌,眼下他每天至少會站起來領唱一次:從陰霾四處的城市到繁花似錦的鄉間正有芬芳的風兒吹遍


    從一片荒蕪的城市到生氣勃勃的鄉間仿佛夏日鳥兒翩翩


    哦,孩子們,親愛的孩子們


    年輕,快樂,無邪……


    途中我們在某一站停下來,補了些三明治配菜、新鮮水果和牛奶,但隻有柯倫先生一個人下了車。我能透過窗戶看見他,他穿著那雙白色正裝男鞋,在站台上跟農夫講話,其中一個農夫拎著一籃子蘋果,另一個拿著滿滿一袋麵包。一個身穿黑色圍裙的男子把手伸進箱子裏,解開一個牛皮紙裹好的包裹,露出一塊厚厚的黃奶酪。我的肚子不禁咕嚕嚕跟著雷鳴起來。我們分到的食物並不多,在此之前整整一天,每個人隻有些許麵包皮、牛奶,再加上一個蘋果。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主事人害怕東西不夠吃,還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樣能讓我們恪守美德。


    斯卡查德夫人邁著大步在過道裏走來走去,趁著停車讓孩子們輪流站起來舒展身體,每次兩組人。“把每條腿都抖一抖,”她指導大家,“有助於血液循環。”小不點兒們時刻不肯安生,一些年紀大點的男孩又總是到處惹是生非,簡直無孔不入。我可不想跟這些男孩摻和,他們活像狼一樣野。我們的房東卡明斯基先生曾經把這種男孩叫作“街頭流浪兒”,也就是無法無天的流浪漢,他們拉幫結夥地四處遊蕩,要麽小偷小摸,要麽幹些更不堪的勾當。


    火車剛出站,其中一個男孩就點燃了一根火柴,惹毛了柯倫先生。柯倫先生一掌拍在男孩的腦袋上,用整節車廂都能聽到的聲音嗬斥他,罵他是個一無是處的蠢材,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麽狗屁出息。誰料柯倫先生的雷霆大怒反倒讓那小子在其他搗蛋鬼心裏莫名光彩了幾分,他們苦心琢磨起了惹火柯倫先生的種種妙計,同時又挖空心思不被逮個正著。於是一會兒是紙飛機,一會兒是打響嗝,一會兒是幽幽的尖聲呻吟,接著有人捂嘴哧哧地笑。柯倫先生沒辦法從一群男孩裏揪出元凶,簡直大為光火。但他又有什麽辦法呢,除了到下一站時把他們通通趕下車?最後他還真拿這一點嚇唬那群搗蛋鬼,一邊說一邊從過道裏逼近兩個格外鬧騰的男孩的座位。可惜,這招反而害得男孩中年紀大點的那個狗急跳牆,他回嘴道,他倒巴不得自走自路呢,反正已經流浪了好多年了,也沒糟到哪裏去嘛——到美利堅哪個城市不能擦鞋?他敢打賭,說不定比被送到某人家裏強得多,落得跟牲口一起住牲口棚,吃的隻有泔水,說不定還會被印第安人弄走。


    孩子們紛紛在座位上低語起來:他都說了些什麽呀?


    柯倫先生頗不自在地環顧著四周:“你把整整一車廂孩子嚇得夠嗆,現在開心了?”他說。


    “又沒有說錯,對不對?”


    “當然不對……這不是真話。孩子們,別鬧了。”


    “我聽說,我們會被賣給拍賣會上出價最高的人呢。”另一個男孩故意高聲耳語道。


    列車車廂頓時一片沉默。這時斯卡查德夫人站了起來,跟平時一樣怒氣衝衝地抿著嘴唇。她戴著一頂寬簷帽,搭配著沉重的黑鬥篷和閃亮的金屬框眼鏡,顯得比柯倫先生有氣勢多了,柯倫先生隻怕一輩子也比不過。“我已經聽夠胡說八道了。”她用刺耳的聲音說道,“真想把你們通通趕下車去,不過,這種做法實在……”她的目光緩緩地從我們身上掃過,審視著每一張苦瓜臉,“太有違基督徒精神。對吧?柯倫先生和我此行前來,是要把你們送往更加美好的生活。一切唱反調的說法都是胡說八道、不知廉恥。我們萬分期望你們每個人都能擺脫過去那種墮落的生活,經過強有力的指導和自己的努力,變成受人尊敬的公民,當好社會的一分子。至於眼下,我不會天真到相信你們所有人都能做到。”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某個金發男孩,那男孩年齡頗大,屬於肇事者之一,“但我希望,你們中的大多數會把這看作一個機會,也許是唯一一個成就你們自己的機會。”她理了理肩上的鬥篷,“柯倫先生,也許,剛才對您出言不遜的年輕人應該換個座位,讓這位靠不住的‘萬人迷’先生嚐嚐不那麽討人喜歡的滋味。”她抬起下巴,帽簷下的目光好似烏龜從龜殼裏往外打量,“嗯……妮芙旁邊正好有個空位。”她說著,朝我的方向勾了勾手指,“那裏還有個很不安生的小不點兒呢,那就更棒了。”


    我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哦,不。但我看得出來,現在斯卡查德夫人可不會改變主意。於是我挪了挪,緊挨著車窗,能挨多緊挨多緊,又把卡邁恩和裹他的毯子放在我身旁,正好在座位的中央。


    過道另一側,離我隔著幾排車座的地方,那男孩站起身,大聲歎了口氣,把頭上亮藍色的法蘭絨帽猛地往下一拽。他大張旗鼓地離開座位,磨磨蹭蹭地走下過道,活像死刑犯一步步走向絞索。走到我坐的那一排時,他眯起眼打量我,又瞧瞧卡邁恩,對他的朋友做了個鬼臉。“恐怕很有意思。”他大聲說。


    “不許講話,年輕的先生。”斯卡查德夫人用顫音說道,“坐下,舉止要像個紳士。”


    他一屁股坐下來,雙腿還擱在過道上。緊接著,他摘下帽子在我們前麵的座位上猛扇一下,拍起了一小團灰塵。前排的孩子騰地轉過身,睜大眼瞪著他。“哎喲,”他低聲喃喃道,似乎並非說給任何人聽,“真是個討厭的老家夥。”他對卡邁恩伸出一根指頭,小不點兒認真地端詳著手指,又端詳他的麵孔。男孩晃晃手指,卡邁恩一頭紮進了我懷裏。


    “害羞可沒有半點用處。”男孩說。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掃過我的麵孔和全身,我的臉突然漲得通紅。他長著淡茶色的直發,淡藍色的眼眸,我覺得大約有十二三歲,但他的舉止似乎顯得更加老成一些。“居然是個紅頭發,簡直比當個擦鞋童還糟糕。誰會要你?”


    他的話不假——這讓我心中隱隱作痛,但我抬起了下巴:“至少我沒犯過事。”


    他放聲大笑:“這麽說,我犯過事嘍,對吧?”


    “你說呢。”


    “你會信我的話嗎?”


    “恐怕不會。”


    “那說什麽有用嗎?”


    我沒有答話。我們三人一聲不吭地坐著,卡邁恩被新來的男孩嚇得不敢動彈。我望著窗外掠過的一幕幕孤單森峻的景色。今天的雨絲時斷時續,雨意綿綿的天空低垂著朵朵陰雲。


    “他們拿走了我的工具箱。”過了一會兒,男孩說。


    我扭頭望著他:“什麽?”


    “我擦鞋用的工具,全部鞋油和刷子。那他們要我靠什麽謀生呢?”


    “他們不會讓你去謀生,他們會給你找個家。”


    “啊,沒錯。”他幹巴巴地笑了一聲,“找個晚上給我掖被角的媽,再找個教我做生意的爸。我覺得行不通,你呢?”


    “我不知道,我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說——不過,我當然想過。我已經收羅到了點點滴滴的消息:不懂事的嬰兒是最先被挑走的,接著輪到年齡稍大的男孩——男孩們一身強健的筋骨頗受農夫青睞。最後剩下的正是跟我一般年紀的女孩:年紀不夠小,已經難以教養成閨秀;年紀又不夠大,沒辦法承擔多少家務活,在田間也派不上多大用場。如果沒人要的話,我們會被送回孤兒院。“不管怎麽說,我們又能怎麽辦呢?”我說。


    他伸手到口袋裏,拿出了一便士。他撚著那枚硬幣,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又挨挨卡邁恩的鼻子,然後握起拳頭緊緊地攥在手心。他攤開手,那枚便士卻不翼而飛了。他又伸手到卡邁恩的耳後,“變……”他邊說邊把一便士硬幣遞給小家夥。


    卡邁恩凝神盯著它,整個兒驚呆了。


    “你要麽忍,”男孩說,“要麽逃跑。說不定你走運得很,從此過上幸福生活了呢。未來如何隻有老天爺知道,他才不會漏口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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