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瑞匆匆拾級而上,領頭向三樓走去,跟在她身後的薇薇安步履緩慢,莫莉則排在最後一個。這所房子又大又通風——“對一個獨居的老太太來說,實在也太大了點吧。”莫莉覺得。它有十四間房,其中大多數在冬日裏拉上了百葉窗。在去三樓的路上,莫莉聽著特瑞的介紹,漸漸弄清了來龍去脈:薇薇安和她的丈夫擁有並經營著明尼蘇達州的一家百貨公司。二十年前,他們兩人賣掉了商店,乘船沿東海岸航行,以慶祝退休。航行途中,他們從港口望見了這所原屬於某船長的大宅,一時心血來潮決定買下來。於是,他們收拾起了行裝,搬到了緬因州。自從吉姆八年前過世以後,薇薇安就獨自住在這裏。


    特瑞站在樓梯頂端的空曠處,有點氣喘籲籲。她一手叉腰,環顧著周圍。“哎呀!從哪兒開始收拾呢,薇薇安?”


    這時薇薇安邁上了最高一級台階,攥住了樓梯的扶手。今天她又穿了件羊絨衫,不過這次的毛衫是灰色,還戴著一條銀色項鏈,上麵係著一個怪異的小吊墜。


    “嗯,我們來瞧瞧。”


    莫莉環顧四周,發現三樓分成了兩個區域。在精心裝修的那一區中,斜斜的屋頂下有兩間臥室,加上一間配置著四爪浴缸的老式浴室;此外還有個寬敞的開放式閣樓區,上麵的地板很粗糙,其中一半鋪著老舊的油氈。閣樓的椽子露了出來,橫梁之間填著隔熱材料。椽子和地板都黑黝黝的,整間閣樓卻亮堂得驚人。每扇天窗都裝著平推窗,可以清楚地望見海灣和更遠處的遊艇碼頭。


    閣樓上的箱子和家具塞得滿滿當當,簡直找不到地方下腳。角落裏擺著一個長長的衣架,上麵套著塑料拉鏈袋。還有幾個大得驚人的雪鬆木箱,莫莉很好奇當初它們是如何被搬到閣樓上來的。木箱沿著牆壁一字排開,旁邊是一摞扁平行李箱。就在頭頂,幾個光禿禿的燈泡灑下清輝,好似一輪輪小小的圓月。


    薇薇安在紙箱之間徘徊,指尖從紙箱上拂過,凝神細看著上麵一張又一張神秘莫測的標簽:“商店,1960年”“尼爾森家”“貴重物品”。“我猜這就是人們要孩子的原因,對吧?”她若有所思地說,“這樣一來,就會有人在乎他們留下的遺物。”


    莫莉瞥了一眼特瑞,她正搖著頭,顯得頗為無奈。莫莉突然恍然大悟:說不定,特瑞不樂意整理閣樓,除了不願意收拾,還是為了盡可能避開這種傷感的時刻。


    莫莉偷偷瞥了瞥自己的手機,四點一刻。從來到這裏算起,才過了十五分鍾。今天她要待到六點鍾,緊接著每星期要來四天,每天兩小時,周末要待四個小時,直到……直到她把那些社區服務的時間熬完,或者等到薇薇安歸西,總之哪樣先來算哪樣。莫莉已經算過了,大概要熬一個月——她指的是把那些社區服務的時間熬完,不是幹掉薇薇安。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接下來的四十九小時又四十五分鍾跟現在一樣乏味的話,她可不知道自己是否吃得消。


    美國曆史課教過美利堅如何靠著契約勞工製建國。曆史課教師裏德先生聲稱,十七世紀來到美利堅的英國移民中,近三分之二是契約勞工16。他們出售一年又一年自由時光,為將來搏一份更加美好的生活,其中大多數還不滿二十一歲。


    莫莉已經決心把這份差事當成一份賣身契:每幹一小時活兒,她就朝自由邁進了一小時。


    “能清理幹淨就太好了,薇薇安。”特瑞說,“嗯,我馬上要去洗衣服。如果需要就叫我一聲吧!”她對莫莉點點頭,仿佛在說:“都交給你了!”隨後下了樓梯。


    對於特瑞的日常工作,莫莉簡直了如指掌。“你跟我健身差不多,對吧,媽媽?”傑克打趣她道,“今天練二頭肌,明天再練四頭肌。”特瑞幾乎從不違背她自己定下的日程。她聲稱,這麽大一所宅子,每天都得處理不同事項,才照顧得過來:星期一打理臥室並洗衣,星期二打理浴室和花木,星期三打理廚房並購物,星期四打理其他主要房間,星期五則打理周末的烹飪事宜。


    莫莉費力地繞過一堆堆用閃亮米色膠帶封住的箱子,走到窗邊,將窗戶打開一條縫。即使在這兒,在這所老式大宅的最高處,她也能聞到海的氣息。“這些箱子是按順序擺放的嗎?”她轉過身,向薇薇安問道,“擱在這裏多久了?”


    “自從我們搬進這棟房子,我就再沒有碰過它們,所以一定有……”


    “二十年了。”


    薇薇安露出了一絲僵硬的笑容:“你對我的話還挺留心嘛。”


    “你有沒有想過幹脆把這堆爛攤子扔進垃圾箱?”


    薇薇安撇下了嘴。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莫莉縮了縮,心知自己的話有點過火。


    好吧,這回錯不了,她必須調整心態。為什麽會這麽刺兒頭呢?薇薇安並沒有招惹她呀,她應該感恩才對。如果沒有薇薇安,她隻怕會沿著黑暗之路一步步向深淵跌落。但話說回來,窩著一腔怨氣的感覺還挺不錯。那是種被全世界辜負的滋味,可供她品嚐,由她掌控。她扮演了一個底層小毛賊的角色,現在賣身給了這個中西部上流社會的白人老太太,那種滋味完美至極,簡直難以言喻。


    深呼吸。笑一笑。按照洛麗經常教的辦法(洛麗是法庭指定的社工,莫莉每兩個星期要跟她見麵一次),莫莉決定在心裏數一數自己目前的處境有哪些閃光點。來瞧瞧吧:第一,如果她能撐到底的話,偷書事件就不會留下案底;第二,她好歹有個地方住,無論目前氣氛多麽劍拔弩張;第三,如果非要在緬因州某個沒有防寒設施的閣樓裏待五十個小時,那一年中最佳的時段隻怕就是春季;第四,薇薇安的年紀確實大,但她看上去並不像個老糊塗。


    第五……誰知道?說不定這些箱子裏真有什麽稀奇的寶貝呢。


    莫莉彎下腰,仔細察看著身邊的標簽。“我覺得,我們應該按時間先後一個個地整理。讓我們瞧瞧……這隻箱子上寫著‘二戰’,有比它更早的嗎?”


    “有。”薇薇安擠到兩堆箱子中間,向雪鬆木箱走去,“我想,最老的家什應該在這裏。不過這些箱子太重了,沒辦法搬動,我們恐怕隻好從這個角落開始動工了。你沒意見吧?”


    莫莉點點頭。剛才在樓下,特瑞遞給她一把值不了幾個錢的塑料柄鋸齒刀,一遝滑溜溜的白色塑料垃圾袋,一個螺旋裝訂筆記本,上麵還別了一支鋼筆——按特瑞的說法,是用來記錄“存貨”的。莫莉取出鋸齒刀,割開薇薇安挑中的箱子上的膠帶,上麵寫著:1929—1930。薇薇安坐在一個木箱上,耐心地等待著。掀開箱蓋後,莫莉拿出一件芥末色的大衣,薇薇安皺了皺眉。“哎呀,”她說,“真不敢相信,我居然把這件大衣留下來了,我一直都很討厭它。”


    莫莉將那件大衣舉高,細細審視著。其實它很有意思,有點軍裝風,搭配著醒目的黑紐扣,灰色的絲綢襯裏已經裂開。莫莉搜遍了大衣的口袋,掏出一張疊好的橫格紙,折痕幾乎已經磨得不成樣子。她打開紙條,發現上麵有孩子用淺淺的鉛筆印小心翼翼寫下的字,一遍又一遍練習著同一句話:身正不怕影子歪。身正不怕影子歪。身正不怕影子歪……薇薇安從她手上接過字條,在膝上展平紙張:“我記得這張字條。拉森小姐的字寫得真是再美不過了。”


    “是你的老師嗎?”


    薇薇安點點頭:“我費盡了力氣,卻怎麽也學不會她那一手漂亮的字。”


    莫莉的目光落在字條上,那些字的一撇一捺都挑不出一點刺,總與虛線在同一位置相交,不偏不倚。“我覺得很不賴啊,你真該瞧瞧我那手鬼畫符。”


    “我聽說,現在學校幾乎不教書法了。”


    “沒錯,凡事都用電腦敲啦。”莫莉心中突然一動,薇薇安在這張紙上寫下這些字句,已經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身正不怕影子歪。“現在跟你十幾歲的時候比,真算得上滄海桑田呢,對吧?”


    薇薇安歪歪頭:“我想是吧。大多數世事變遷並沒有給我帶來很大的影響。我不還是睡在床上,坐在椅子上,在水槽裏洗碗嗎?”


    “準確地說,是特瑞在水槽裏洗碗吧。”莫莉心想。


    “我不怎麽看電視。你知道,我沒有電腦。在很多方麵,我的生活跟二十年前差不多,甚至跟四十年前差不多。”


    “聽上去有點心酸啊。”莫莉脫口而出,接著立刻後悔了。但薇薇安似乎並沒有生氣。她露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說道:“我可不覺得自己錯過了多少好事。”


    “無線互聯網、數碼照片、智能手機、facebook(創辦於美國的一個社交網絡服務網站),youtube……”莫莉掰著手指,“過去十年間,整個世界都變了個樣。”


    “我的世界可沒有變。”


    “但你錯過了好多。”


    薇薇安笑了:“我並不覺得facetube……不管那是什麽……會提高我的生活質量。”


    莫莉搖搖頭:“是facebook和youtube。”


    “管他呢!”薇薇安爽快地說,“我不在乎。我喜歡我這平靜的生活。”


    “但世事總有個分寸。老實說,我不知道你怎麽能活在……活在這個肥皂泡裏。”


    薇薇安展顏一笑:“你心裏想什麽就敢說什麽,對吧?”


    莫莉已不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話了:“如果討厭它,那你為什麽要留下這件大衣呢?”莫莉換了個話題。


    薇薇安拿起衣服,在自己麵前舉高:“這個問題問得好極了。”


    “那我們要把它放到用於捐贈的那一堆嗎?”


    薇薇安一邊在腿上疊著大衣,一邊說:“啊……也許吧。我們來瞧瞧箱子裏還有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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