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早晨,薄薄冷霧籠罩下的都市,已經匯集了熙熙攘攘的上班車流。


    趙一枚將車駛出地下停車場,打了右轉向燈,剛剛拐上大路,突然從倒後鏡瞥見一個粗壯的身影正揮著手追過來,連忙踩下刹車。


    “一枚姐!”追過來的人氣喘籲籲,一張年輕黑紅的臉上滿是憨厚的笑意。


    “小王?”趙一枚趕緊拉好手刹,開門下了車,驚喜道,“這麽巧!你是來……出差?”


    “不是,是休探親假。我家是海鹽的,要從這轉車回去。”小王邊說邊舉起一大包東西,“這是小季托我帶給你的。”


    趙一枚接過來一看,是些菠蘿蜜之類的廣西特產,笑道:“小季可真有心,回去替我謝謝她!也謝謝你,還專門送過來。對了,你怎麽也不打個電話,就在門口傻等?要是錯過了那不是白跑一趟?”


    小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嘞,還好秦隊說過你是開輛路虎的,不然真差點錯過了。”


    “哦,他說的?”趙一枚眸光閃了閃,看了眼小王,然後輕描淡寫地問道,“你們秦隊……就沒什麽東西帶給我嗎?”


    “秦隊說,你在大城市,什麽都不缺!”小王回答得幹脆利落。


    趙一枚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然後對小王招呼道:“上車吧!我送你去汽車站。”


    “不用了,我還想等會去商場買些東西帶回家。”小王說完打量了一下趙一枚的車,讚歎道:“你這車可真威風!”


    趙一枚一笑,也不和他客氣,重新坐回了車裏,“那好吧,我就不送你了。人多的地方你自己小心。”


    “嗯,放心吧。”小王點了點頭,又道,“等我回來的時候,帶些我們海鹽的鬆子糕給你。秦隊說,你從小就喜歡吃的。”說完衝她揮了揮手,轉身走了。


    趙一枚關上車門,目送著那個橄欖綠的筆挺身影消失在拐角,這才緩緩將車駛離。


    原來他還一直記得,她喜歡吃鬆子糕。一絲笑意,不易察覺地爬上趙一枚的嘴角。直到前麵長長的車龍都亮起了刹車燈,她才回過神來。


    這個城市好像沒有一天不在修路,昨天還暢通無阻的八車道寬闊馬路,一夜之間就冒出了若幹個圍蔽在路中間,警示牌上幾個大大的字“汙水治理”,看來這條路又要堵上小半個月了。一出門就遇上堵車,尤其是今天一早有個重要的會議,對於一向守時甚至視時間如生命的趙一枚來說,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了。但往日遭遇堵車的煩躁心情,今天卻莫名輕快起來。


    前車的刹車燈終於滅了,趙一枚跟著進檔,一米一米地艱難向前挺進。趕到公司門口,已經快九點了,車庫入口橫著“車位已滿”的牌子。沒辦法,這個寸土寸金的鬼地方!趙一枚兜了一圈,總算在附近一個停車場找到空位。


    下了車,趙一枚才發現今天穿高跟鞋和鉛筆裙真是個錯誤,這才走了不到兩百米,高跟鞋已經夾得她腳趾生疼。原本她最討厭穿得一本正經,尤其是高跟鞋。全是因為頂頭上司王建民說,今早的會議很重要,要穿得正式些。而她能配上這一身正裝行頭的,隻有這雙新嶄嶄的高跟鞋了。


    趙一枚抬手看了看表,咬咬牙,急急忙忙向公司大樓趕去。當她一邊腹誹著“賤民王”,一邊被鉛筆裙束縛著不得不一扭一扭邁著淑女的步伐朝著電梯走去時,電梯門無情地在她麵前緩緩合上了。


    “哎呀!”趙一枚不由叫了一聲。話音未落,電梯門竟然又神奇地打開了,仿佛剛才她叫的不是“哎呀”而是“芝麻開門”!


    電梯裏早已經滿滿當當,站在門邊的一個西裝眼鏡男伸手按著開門鍵。趙一枚邊說謝謝,邊忙不迭地擠進電梯。


    “滴—”超載的告警聲響起。趙一枚心裏暗罵了一聲,飛快地又抬手看了看表,沒時間了!努力往後擠了擠,希望離門遠一點就可以順利關上。


    “滴—”告警聲仍頑固地響著,趙一枚不用回頭,就已經感覺到背後眾人的目光如小刀子般“嗖嗖嗖”地射向她了。正準備放棄退出,旁邊一個人輕輕推了她一下,人影一閃,擠了出去。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看到門外的眼鏡男在衝她微笑著。趙一枚還沒反應過來,臉上的表情還僵著,忘了道謝。腦海裏轉了一圈,她確定並不認識這個男人,而且可以肯定以前也從未見過。


    那難道說,今天居然遇到活雷鋒了?趙一枚眼前閃過雷鋒扛槍戴棉帽的標準相,與方才那個一身得體西裝,紳士地衝她微笑的斯文儒雅的男人怎麽也無法重疊在一起,不由一聲輕笑,連腳趾的疼痛都似乎一掃而光。


    “一姐,這麽多你能吃得下?”江小影盯著趙一枚的午餐盤子,誇張地嚷嚷。


    趙一枚波瀾不驚地抬眼看了她一下,用強大的眼神告訴她:“這還用問?當然吃得下!”然後又低下頭不緊不慢地吃起來。


    說來奇怪,趙一枚到泰特公司後,和她最要好的居然是這個比她小兩歲的、和她完全不同風格的市場部女孩。江小影長相甜美,臉上總是一副透著天真的迷惑表情,做事雖然還算努力,但經常糊裏糊塗,大錯不犯小錯不斷,作為一個秘書,她一直沒有被炒魷魚也算是奇跡了。


    “一姐”這個有點奇怪的稱呼也隻有江小影叫的出來。在外企,大家一般相互稱呼英文名字。趙一枚的英文名和中文名發音相同,簡單的一個“枚”字,可江小影說,趙一枚不單技術一流,而且是技術部的第一、並且唯一的美女,於是私下裏總是叫她“一姐”。


    從趙一枚來的第一天,江小影就象發現了新大陸——哇噻,男人堆的技術部居然來了個大美女!一有機會,她就化身“十萬個為什麽”。


    “一姐,你這麽漂亮,當初為什麽去學理工科?”


    暈了,這兩者有關係嗎?“因為理工科男生多呀,我喜歡眾星捧月的感覺。”趙一枚故意說得一本正經。


    “那你去技術部,也是因為技術部男人多嘍?”


    趙一枚差點一口血噴出來:“不,是因為技術部可以不用穿套裙和高跟鞋。”這好歹也算是實情之一吧。


    不過今天,不但穿了套裙和高跟鞋,而且開了這麽一個極其鬱悶的會!趙一枚恨恨地想咬牙,低頭猛扒飯。


    江小影一臉羨慕地說:“像你這樣真好,吃多少也不會胖。”


    “你也不胖呀,別總想著減肥,會搞壞身體!”趙一枚一副姐姐的語重心長。


    “我哪能跟你比?啊,你今天有沒有覺得後背熱熱的?”江小影一邊說,一邊做出雙眼放電的動作。


    “嗯,沒什麽感覺,早麻木了。”趙一枚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


    說話間,有人端著餐盤從旁邊走過,江小影扭頭望了望那個人,回過頭來一臉的同情,低聲說:“托尼和喬恩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姐,你真是料事如神呀,你怎麽知道他們倆爭來爭去誰也上不去,會來個空降兵做銷售總監?”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唄。”其實這麽說也不合適,但趙一枚懶得和她解釋,還在想著上午開會的情形。


    “唉,你待在技術部整天擺弄電腦真是可惜了。哎,知道嗎?”江小影一臉的神秘,湊過頭低聲說,“艾唯·潘,就是新來的那個總監,人很年輕呢,從美國來的空降兵,麻省理工學院電子工程和哈佛商學院工商管理雙碩士,鑽石王老五!”


    “哦?你這麽快就查過人家戶口啦?”趙一枚抬起頭,心想近年公司在華業績不盡人意,原因諸多,搞了個一堆頭銜的美國空降兵來,估計也一樣水土不服,前任台灣總監留下的爛攤子如何能收拾?


    江小影卻以為她對“鑽石王老五”感興趣,趕緊爆料:“我江小影是誰呀,誰能逃過我的法眼?不過,這個不合你胃口,我知道你喜歡高大威猛型的……”


    “小姐,請問您從哪裏知道的?”趙一枚翻她一眼。


    江小影咯咯一笑:“你錢夾裏照片上的軍裝帥哥唄!還想藏著?我剛才看見啦。”


    “那是我弟,穿上迷彩服你就不認識啦?”趙一枚埋下頭繼續吃飯。


    “你家小帥哥我當然認得,我說的是旁邊的大帥哥——你弟的軍訓教官?”江小影忽閃著桃花眼。


    “拜托——”趙一枚長歎一聲,用叉子敲了敲餐盤,“你怎麽連警服和軍裝都分不清?顏色都不一樣,你色盲?再說,那是我表哥。”


    “你表哥?警察?帥啊!我就晃了一眼,哪看得清呀?”江小影有點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把話岔了開去,“不過港普(香港普通話)和台普(台灣普通話)我倒是分得很清。新來的那個潘總講一口軟綿綿的台普,比我們陳總硬邦邦的港普好聽多啦。”


    “哦,又是台灣人?”趙一枚手下的動作頓了頓,“也難怪,前任銷售總監就是台灣人,肯定要提攜自己人了。你們市場部和我們技術部總監都是香港人,財務部總監是美籍華人,人事部總監是新加坡人。基本上咱們公司執掌大權的高層都不是本地人,各自一派,你說托尼和喬恩怎麽可能有戲嘛……”


    趙一枚一邊吃一邊說,卻半晌不見江小影接腔,抬頭一看,江小影嘴裏咬著叉子,眼睛沒了焦點,一臉神遊太空的花癡表情。


    “嘿,你想什麽呢?”


    江小影回過神來,神情居然有一絲扭捏:“沒什麽……”


    趙一枚可是火眼金睛:“丫頭你騙我!老實交代,是不是故意在我麵前損人家鑽石王老五,想一個人獨吞帥哥?”


    “我哪敢呀!”江小影抵擋不住趙一枚正義淩厲的目光,終於敗下陣來,“姐,你饒了我吧,帥哥倒是遇到一個,不過不是空降兵,喏,你今天也見到了的,就是和你們技術部一起開會的……”


    趙一枚明白她說的是誰了,冷哼一聲:“符濤?他可是個花心大蘿卜,傷透無數少女心的那種!”


    江小影一臉獻媚地笑:“那是,再帥咱也看不上,咱一姐是誰呀?傷透無數少男……不,傷透無數少男、男人、和老男人的心!”


    趙一枚鼻子裏輕哼了一聲道:“我都二十六啦。你沒聽過?一過二十五,就一腳踏進‘剩女’隊伍了。還能傷誰的心?傷自己的心罷了。”


    時近清明,沒完沒了的綿綿細雨,讓人的心情也幹爽不起來。潘明唯站在高速路肩的欄杆旁,抬手看了看表,又望了望俯身在車前蓋下滿頭冒汗的的士司機,略一猶豫,掏出手機,撥下號碼。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麽響亮……”慷慨激昂的歌聲把潘明唯嚇了一跳,以為撥錯了號碼,明明昨天的彩鈴還是悠揚的卡薩布蘭卡。正想掛斷,電話已經接通。


    “你好,潘總,你已經到機場了嗎?我還在路上。”


    “哦,還沒有,我的的士在高速公路上拋錨了。”


    “哈,你的運氣可真好!”電話裏傳來一聲笑,“在什麽位置?……嗯,好的,十分鍾後見!”


    不等潘明唯答話,對方已經利索地掛斷了。


    潘明唯望著一輛又一輛的車開過,猜想著哪一輛的士會在他麵前停下。


    昨天快下班時,技術部的產品經理王建民終於鬆了手,把趙一枚調來和潘明唯一起去廣西做產品推介。之前半個多月,她一直在外麵出差,昨晚才回來,兩個人隻通過一次電話。


    正想著,一輛高大的黑色越野車打著右燈斜剌剌衝過來,潘明唯吃了一驚,本能地向後退了兩步。


    “嘎——”地一聲,車子在他麵前刹住,隨即車門打開,一個身材頎長的女孩跳了下來,見到是他,不由一愣。


    潘明唯嘴角勾起一抹笑,快步走過去,主動伸出手,用英文招呼道:“嗨,枚,你好,我是艾唯。”


    女孩爽朗地哈哈一笑,也伸出手來,和他略略一握,然後用悅耳的標準普通話說道:“上次在電梯還沒多謝你,這次輪到我來搭救你啦。上車吧!”


    潘明唯望著這輛一米八高,兩米多寬,四米多長,在蒙蒙細雨中仍然黑得發亮的龐然大物——路虎“神行者”,心裏一聲讚歎:“開路虎的女孩!”


    把行李箱在後麵放好,潘明唯正要拉開副駕的車門,趙一枚朝他一努嘴:“坐後麵吧。”


    雖然“神行者”是路虎家族最年輕的一員,但奔馳在高速公路上,優良的血統還是讓它足以傲視群車,尤其是,駕馭它的,是這樣一位帥氣的美女。


    後排的空間和視野都很寬廣,潘明唯舒服地靠在座位上,有一絲的恍惚。


    “這是你的車?”潘明唯打量著車內冷色調的內飾,沒有一件平常女孩子車內的那些小裝飾。


    “是啊!你是不是想問‘你一個女孩子,怎麽開這麽大的車?’”趙一枚不以為意地笑笑。


    潘明唯也笑了笑,心想大概太多人問過她這句話了。見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轉而問道:“這輛車在內地,要五六十萬吧。”


    “哦,你挺清楚的嘛。”趙一枚從後視鏡裏瞥了一眼潘明唯。


    “哪個男人不知道路虎。”潘明唯道。


    “知道跟清楚,是兩回事。我比較窮,不然就買路虎‘攬勝’了。”


    真是夠坦白,不過,一個才工作幾年的普通外企工程師,買一個這樣價位的車,居然還喊窮?潘明唯微微一笑:“還是這款更適合你。”


    “這你就不懂了。”趙一枚專心盯著前麵的指示牌,也不再多解釋。


    轉眼間,已經到了機場。車子從停車場入口前開過,直接開上了國內出發廳引橋,在9號門前停下。


    趙一枚下了車,潘明唯也趕緊下來,繞到車尾拿行李,隨口問道:“你的車就停在機場?”


    趙一枚像看外星人一樣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這是機場,停一星期!我可沒這麽燒錢,這車我還是分期付款的呢!”說著愛惜地撫摸了一下車身。


    分期付款買一輛五六十萬的路虎?這個女孩還真是有個性,潘明唯暗自搖了搖頭。


    “姐——!”兩個背著背包的年輕男孩迎了過來,走在前麵那個向趙一枚招呼著。


    “我弟弟和他同學,剛下飛機。”趙一枚簡單向雙方介紹,“我們公司銷售部的潘總,今天一起飛南寧出差。”


    男孩微笑著望向潘明唯:“你好。”


    潘明唯也笑著點點頭:“你好。”看這男孩眉目間和趙一枚有幾分相似,有份書卷氣的清秀但卻不失英挺。


    趙一枚伸手大力拍了一下那男孩的肩膀,親呢地說,“可又瘦了,叫你平多時吃點的!”說著拿出汽車行駛證遞給他。”


    男孩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接過證件說:“哥這幾天也正好在南寧呢,你知道嗎?”


    “行了,快上車吧!我們也還要趕時間。”趙一枚推搡著他。


    “那我們走了。”男孩衝二人揮了揮手。剛走到車頭,趙一枚又叮囑:“小心點兒開我的車——”


    “知道啦,這是你的心肝寶貝,放心吧!”男孩一邊拉開車門,一邊頭也不回地大聲說。


    “哼,臭小子,要是刮了碰了饒不了你!”趙一枚輕聲嘟囔著,目送著路虎平平穩穩地駛離,才轉身和潘明唯一起走向出發大廳。


    “我弟弟學醫的,剛考上碩博連讀。”趙一枚的語氣中帶著做姐姐的驕傲。


    “哦,是哪所大學的?”


    “海醫大。”趙一枚答完又飛快地補充一句,“說了你也不知道。”


    潘明唯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確實不知道,不過估計應該是很不錯的一所醫學院。他能感覺到趙一枚今天似乎心情很好,話也多起來,和昨晚電話裏那個公事公辦、幹脆利落,沒有一句多餘話的腔調完全不一樣。


    雖然兩人不是同一個部門,但趙一枚隻是個工程師,和他這個總監在級別上差了不止一兩個台階,可自下了車到辦理登機手續,就一直是他獨自在把兩個人的行李搬上搬下,趙一枚悠然自得地站在一邊,絲毫沒有搭把手的意思,完全一副被人伺候慣了的大小姐派頭。潘明唯也不以為意,樂得有機會在美女麵前發揚他一貫的紳士風度。


    飛機轉入平飛,潘明唯抓緊時間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明天準備做演示的資料,對趙一枚說:“這裏還有一些細節要補充進來。”


    “我今天早上不是把資料發給你了嗎?”


    “你發給我的那份是中文的。”


    “中文的怎麽了?”趙一枚疑惑地問。


    “不好意思,我看不大懂中文。”潘明唯一臉無辜的表情。


    趙一枚瞥了他一眼,硬生生把“假洋鬼子”幾個字吞落肚,不過眼神裏還是透出了鄙夷。


    潘明唯也察覺到了,連忙解釋:“呃,簡體字,我看不大懂。”


    “有這麽大區別嗎?”趙一枚一邊拿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一邊說,“我初中就看了豎版繁體字的《碧血劍》呢,連蒙帶猜就行了唄。”


    “這個……從繁體字到簡體字,不一樣的。你可能比較難理解。再說這些都是產品的技術指標和術語,不能靠猜的。”潘明唯耐心解釋。


    “好吧,你還需要什麽數據?”趙一枚歎了口氣,心想高層大概腦子進水了,怎麽派了這麽個不對路的來。


    兩人湊在一起修改演示資料,趙一枚很快就動搖了剛才的想法。她發現潘明唯對這個技術領域竟是非常熟悉,而且那些晦澀難懂的專業術語,隻要她略一說明,根本不需要再多做解釋,潘明唯就已經打出對應的一長串英文。


    趙一枚看著他在鍵盤上十指如飛,速度快得晃眼。想了想,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明天來參加演示會的,估計有的人根本都不懂英文,為什麽不讓托尼他們做一份中文的?”


    潘明唯一邊頭也不抬地繼續敲鍵盤,一邊答道:“策略問題,這叫投其所好。我們不是推銷國產設備。再說他們也會派專家來參加,我們要體現專業素質……”


    “那難道你還要用英文講?”


    “當然。所以專門請你來做技術翻譯和產品演示。”


    “為什麽不幹脆找個金發碧眼的來?”趙一枚長歎一聲,敗下陣來,重重地靠回椅子背。


    潘明唯抬起頭,扭過臉來看著趙一枚,眼神裏蘊著善意的笑:“第一次做產品推介吧?很多事你會慢慢習慣的。”


    下午的飛機,到了南寧已是傍晚。上午先期到達的銷售部和技術部的幾人已經將設備在會場搭好測試,忙了一下午剛剛回到酒店,一行人正好在大堂碰上。


    潘明唯招呼大家等會兒一起出去吃晚餐,趙一枚卻告假,說是晚上另外有事。潘明唯遲疑了一下,因為本想晚餐後再讓大家把情況整合匯總一下,有些事項可能還需要討論。


    趙一枚看出他的意思,馬上說:“放心,那套設備我閉著眼睛也玩兒得轉。明天早上我會準時出現的。”


    話已至此,潘明唯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上到房間,潘明唯整置好行李物品,習慣性地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向外望去。


    這座酒店不高,潘明唯的房間在六樓,窗口剛好可以斜斜看到大堂門廊和外麵的街道。路邊停著兩輛的士,一輛麵包車,此時一輛白色的越野車打著右燈靠過來,停在了最前麵。


    潘明唯正要拉上窗簾,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闖入了視線。是趙一枚,她換了一身休閑的衣服,出了酒店門廊,邁著小鹿般輕快的步伐向路邊走去,越過了那兩輛的士,一直走到最前麵,拉開越野車的右前門,坐在了副駕駛座的位子上。車子迅速啟動,絕塵而去。


    第二天大家都起了個大早,陸陸續續到酒店的自助餐廳吃早餐,隻是始終不見趙一枚出現。


    銷售部的托尼說:“這個枚,搞什麽鬼,昨晚不知跑到哪裏去,現在幾點了都不見人影。小劉,打個電話給她,可別耽誤了正事。”


    技術部的小劉說:“不用吧,她做事一向很有分寸的,而且從來很守時。說不定已經在樓下等我們了呢。”


    一行人下來到大堂,趙一枚果然已經等在那裏。小圓頭低跟鞋,垂挺的闊腿長褲,一件式樣及其簡潔但質地上乘的襯衣,扣子一直扣到頸下第一顆,長發整齊地盤在了腦後,透出一股幹練。除了耳垂上兩粒小小的閃亮耳釘,全身上下再沒有其它飾物。臉上化了精致的淡妝,但仔細看仍能看出雙眼有些浮腫。


    趙一枚看到眾人,淡淡笑了笑,說了句“早上好”,算是打招呼。也不再多說什麽,隨大家一起上了車。


    一整天,趙一枚臉上始終掛著那種淡淡的微笑,用很專業的語氣做翻譯,嫻熟地操作設備做演示,耐心地解答眾人提出的問題,對每個人都態度周到不慍不火。


    潘明唯仿佛覺得,昨天路上那個直率爽朗、伶牙俐齒的女孩和眼前這個趙一枚似乎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直到晚餐的時候,沒了外人,趙一枚終於收起了微笑,換上一副不冷不熱的表情,對誰都是愛搭不理。其他人好像都知聞她的個性,也看出她今天似乎心情不爽,都像怕踩了雷似的,幹脆也不怎麽跟她說話,幾個人自顧聊得熱火朝天。隻有新人歐陽,無知者無畏,以為遇上好機會,上趕著去和美女搭訕,結果幾個回合就被噎回來,尷尬地隻好在一旁埋頭吃飯。


    潘明唯冷眼旁觀,暗自搖頭。男人似乎都有一種虛榮的心理,喜歡找比自己弱勢的女子:身高上、體力上、才能上……如果是長相差強人意的,一定要是賢淑善良、溫柔似水的;如果是貌美如花的,又一定要是乖乖聽話、小鳥依人的那種。像趙一枚這樣的,不知道要怎樣強勢的男人才能駕馭的了。


    接下來的幾天趙一枚似乎逐漸恢複了正常情緒,開始和大家有說有笑起來,尤其愛拿傻小子歐陽開涮。晚餐因為有了伶牙俐齒的美女調侃,氣氛一次比一次熱烈。


    可潘明唯總覺得趙一枚燈光下閃亮的雙眸中,似乎有一絲深深的蕭索。


    一周之中,又轉戰柳州和桂林,在最後一天回到南寧。明天還有臨時加的一場演示,下午就搬師回朝了。


    晚餐的時候潘明唯留意到趙一枚吃的很少,而且好幾次別人和她說話時竟然走神了,不知在想什麽。


    這幾天的相處下來,潘明唯已經發現趙一枚不像一般的女孩成天嚷嚷著減肥節食。她似乎胃口很好,而且不是一般的能吃,食量絲毫不輸歐陽、小劉等幾個壯小夥,也不知道這樣苗條的身材是怎麽保持的。


    吃完飯,大家各自散去。潘明唯在房間打了幾通電話,回了幾十封電子郵件,看看居然已經快十點了,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身體,來回踱了幾步,又在桌前站定,略一猶豫,拿起電話:“嗨,枚,休息了嗎?”


    “沒呢,哪有那麽早。”趙一枚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精打采的。


    “那一起去吃宵夜吧,十點在大堂集合。”潘明唯故意說得好像要大家一起去的樣子。


    電話那頭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好。”


    十點整,趙一枚從電梯出來。看到大堂隻有潘明唯一人,也沒有問其他人在哪,淡淡地說了句:“走吧。”


    “唔,也不遠,就走著去吧。”潘明唯有一絲小伎倆被戳穿了的尷尬。


    街上人很少。兩個人不緊不慢地走著,誰也沒有說話。三月底的南寧,夜風中也帶著溫暖的濕潤。


    走到過街的路口,亮著紅燈,但剛好沒有車經過。趙一枚已經跨了一步出去,眼角餘光瞥見潘明唯老老實實地停住,便也退了回來。


    十字路口橙黃色的燈光灑下來,給並排站著的倆人身上罩上了一層朦朧的暖色調。


    趙一枚扭頭看了一眼潘明唯,忽然問:“你這裏的傷疤是怎麽回事?”表情就像一個是在忍不住好奇的孩子。


    “這裏嗎?”潘明唯摸了摸右耳根下麵一條四五厘米長的傷疤,“小的時候這裏長了個瘤子,剛巧又趕上家裏經濟出現問題,沒錢醫,差點死掉了。”


    “後來呢?”趙一枚的語氣裏竟透著一絲緊張。


    “後來——”潘明唯做了個典型美國式的聳肩微笑,雙手一攤,“我生龍活虎地站在這裏呀!”


    趙一枚被逗得撲哧一笑。綠燈亮,兩人快步走過馬路。


    “那時侯,你多大?”趙一枚繼續剛才的話題。


    “十三歲。”


    “哦,這個年紀應該什麽都懂了吧。那你害怕嗎?做手術?”


    “不怕做手術,就怕做不了手術。我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父母最疼我。那時我媽媽每天背著我偷偷地哭,爸爸就四處去借錢。那時候我已經長的比我媽媽高了,我得表現得像個男子漢是吧?”


    潘明唯說道這裏忽然輕聲一笑:“後來我媽媽說,要不是生過這場病,我應該能夠長得再高些。”


    “臭美吧你!”趙一枚哈哈一笑。這個人,怎麽連這麽沉重的話題都能把她逗笑?


    兩個人經過這番談話,似乎迅速拉近了距離,變得諳熟起來。


    轉過兩條冷清的街道,前麵燈火通明,路邊一排店麵,掛著“桂林米粉”、“粵菜美食”的各式招牌。


    趙一枚不禁說道:“這裏你都能找到,預先偵查過啊?”


    潘明唯笑笑不答,帶她走進第一家米粉店,“聽說這家味道很正宗。”


    趙一枚點頭:“嗯,明天要回去了呢,還是桂林米粉好吃。”


    店裏已經沒什麽人,看著倒是清爽幹淨。走到窗口,兩人各點了一碗桂林米粉,趙一枚另外還點了一碗酸辣粉。


    潘明唯見趙一枚要了兩碗,以為是小碗,誰知等了片刻,窗口遞出了大大的三碗。潘明唯不禁咋舌,托著托盤,望著趙一枚:“你確定你吃的下?”


    “吃不下。可我兩種都想吃,怎麽辦?”趙一枚頭也不抬地往兩人碗裏舀配料。


    “蔥和香菜,你要哪種?還是都要?”


    “要。都要。”


    趙一枚往潘明唯碗裏各撒了一勺,卻隻給自己碗裏加了蔥。


    兩人麵對麵地坐下,潘明唯吃了幾口,點頭讚道:“嗯,味道真不錯,比酒店裏的好吃多了。而且,真便宜呀,兩塊錢就能吃這麽多!”


    明明是五塊錢一碗,一共十五元。趙一枚怔了怔,明白過來他說的是美元,嗤笑道:“您來中國都多久了,難道您每天用的都是美元?”


    “可我的薪水還是用美元計的。”潘明唯不理她的嘲笑,還一副很有理的表情。


    “嗯,這倒也是。”趙一枚難得的點頭認同,“我在美國培訓的時候也是每次都換算成人民幣,結果覺得什麽都貴,隻有買名牌,太便宜了!”


    兩人相視哈哈一笑。


    埋頭吃了一會兒,趙一枚又問:“對了,你在美國時開什麽車?是不是平時上班開一輛,周末再開另一輛出去玩?”


    “我孤家寡人一個,養那麽多車幹什麽。我就一輛,日產,省油。”


    趙一枚嗤笑:“你賺得也不少吧?這麽會精打細算,倒像是上海男人。”


    潘明唯不以為意的笑笑:“你說對了,差不多吧,我老家是紹興的。”


    “噢,那我們也算是老鄉了。”趙一枚來了興趣,“我老家是餘杭的,就是出產楊乃武與小白菜的那裏,聽說過吧?”


    “我老家是出產師爺的,紹興師爺,聽說過吧?”潘明唯也學她的口氣。


    “你港劇看多了吧,紹興師爺!”趙一枚笑他。


    潘明唯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你又說對了,我就是看港劇長大的。”


    “你不是台灣人嗎?”


    “我有講過我係台灣人嚒?我係香港出世長大嘅。”潘明唯突然冒出一句粵語,眼睛裏閃過一絲狡黠的笑。


    趙一枚盯著他看:“嗯,講得還算正宗吧,還能蒙蒙我。”


    “怎麽是蒙你呢,我隻是在台灣念的大學。我的國語就是那時候學的,怎麽樣,標準吧?”潘明唯一副得意的表情。


    趙一枚噗嗤一笑:“哈,這也叫標準?我的‘國語’是在北京學的,聽清楚了,什麽才是標準!”


    “哦,你在北京讀大學的?”


    趙一枚有片刻的停頓,旋即說:“不是,我是廈門大學的。和你隔海相望啊,同胞!”


    潘明唯笑笑:“那時候我已經在美國讀完碩士又工作了好幾年了,是和你隔洋相望了,同學!”


    趙一枚又盯著他看,目光在他臉上上下探究著,“先生,您今年貴庚?”


    “呃……男人的年齡也是秘密。”潘明唯給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一下鼻子,“其實是我上學比較早而已。”


    “哼,看來你的話都要打個折扣……”


    “呃……廈門大學的櫻花很美呀,我六年前第一次到廈門時去過……”潘明唯顧左右而言他。


    “你不要接下來說你曾在廈大遇見過我。”趙一枚揚起嘴角。


    “咦,你怎麽知道?”潘明唯故作驚訝地道。


    “拜托,您的橋段也太老土了!”趙一枚笑著拿起一包餐巾紙扔了過去。


    回去的路上,兩人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互相調侃,很快就到了酒店門口。趙一枚忽然“哎呀”一聲。


    “怎麽了?”


    “可能是吃得太多又太辣了,胃痛。你有胃藥嗎?”


    “有吧,噢,有的。我回房間去拿下來給你。”


    電梯緩緩上升,先停在了四樓,趙一枚卻沒有動,“還是我直接跟你上去拿吧,不好意思太麻煩你。”


    潘明唯略一遲疑:“也好。”


    到了六樓,出了電梯,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寂靜的走廊上,仿佛心照不宣般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長長的甬道,鋪著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麵,悄無聲息。


    開了門,潘明唯說:“先坐一下,藥在裏麵,我去找。”


    這是一個套間。趙一枚在沙發上坐下,環顧了一圈四周,“喂,你一個人住這麽大間有必要嗎?浪費。”


    潘明唯一邊往裏走一邊答:“級別。”


    趙一枚鼻子裏哼了一聲:“階級!”


    潘明唯走進裏間的臥室。趙一枚在外麵坐了不到半分鍾,就站起身,跟著走了進去。隻見他正站在床頭櫃前,在一個包裏翻弄著。


    趙一枚走到他身後,貼著他的右邊伸出一隻手探到包裏,拿起一瓶全英文標識的藥看了看,“你帶這麽多感冒藥幹什麽?到處都有的賣,還要從美國帶過來?”


    “我還不適應這邊的病菌,怕容易生病。”潘明唯的手仍在漫無目的撥弄著那堆藥瓶:“而且這邊的藥……我不太信得過。”


    “至於嗎?”趙一枚把藥扔了回去,“既然中國在你眼裏這麽差,你為什麽還要來?”說話時,頭很自然地就湊到了潘明唯的頸邊。


    潘明唯的手一僵,停下動作,卻沒有扭頭,過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說:“我女朋友不要我了……所以,想換換環境。”


    “哦,真可憐。”趙一枚的聲音變得輕柔,鬆鬆的發鬢蹭到了他的耳根,癢癢的,像一隻毛茸茸的小貓。


    “可憐的家夥——”趙一枚低低呢喃了一句,手抬了起來,落在他耳下的傷疤上,輕輕一劃而過。手指柔弱無骨,指尖冰涼,所到之處,潘明唯像觸了電般一陣酥麻。


    “啊,找到了。”潘明唯深吸一口氣,轉身一手扶住趙一枚,另一隻手把一瓶藥遞到她麵前,盡量讓自己語調平緩,“回去煮點熱水把藥吃了,睡一覺就會好了。”


    趙一枚雙眸閃過一絲惱怒,盯了他片刻,接過藥,語氣幹巴巴地說了句:“謝謝。”


    潘明唯仍舊溫和地笑笑:“以後不能吃辣的就不要勉強,免得自己後悔。”


    趙一枚深深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轉身而去。


    電腦屏幕下端的小企鵝閃了閃,趙一枚點開窗口,是一起玩槍戰遊戲的網友“小李飛刀”。兩人脾氣相投,也算無話不談。趙一枚的網名是“滅絕師太”,取自金庸筆下的峨嵋派絕情掌門;而“小李飛刀”則是古龍筆下癡情的武林高手。兩人的網名湊到一起,倒頗有些針鋒相對的意味。


    小李飛刀:在嗎?找你半天了。


    滅絕師太:在。剛回來。


    小李飛刀:這麽晚?又有豔遇?


    滅絕師太:去死!(扔過去一把大砍刀)


    小李飛刀:……(倒地吐血的表情)


    滅絕師太:死哪去了?找我啥事?說。


    小李飛刀:想問你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滅絕師太:快說。


    小李飛刀:你要從你做女人的角度,和多年的閱人經曆回答我……


    滅絕師太:快、說!


    小李飛刀:你覺得,一男一女,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的時候,男人都是隻用下半身思考的禽獸嗎?


    滅絕師太:哈,是哪個美眉這樣表揚你了?


    小李飛刀:你別管。回答。


    滅絕師太:嗯,不都是吧……就像我剛剛遇到的這個。


    小李飛刀:哦?正人君子?


    滅絕師太:錯!是禽獸不如!


    “哈哈,原來師太今晚勾引人未遂,難怪心情不爽。嗯,讓我從男人的角度,和多年的閱人經曆給你分析分析。這通常有三種情況:第一,他那方麵無能,無論有多帥都要趕緊一腳踢開;第二,他是同誌,可以考慮發展成好姐妹關係;第三,嗯,這個比較麻煩,因為他想要的可能是更重要的東西……”


    “小李飛刀”打了一大段話,抬頭看時,“滅絕師太”的頭像已經變成了黯淡的灰色,原來早就下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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