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她的那一格裏躺著一張明信片。諸航有五秒的失神,對於明信片、賀卡這類的,她都有心理陰影了。不過,今天是個小驚喜。蒼茫的夕陽餘暉灑在古樸的城牆上,像一曲離歌在暮色裏吟唱,一種久遠的安寧慢慢浸潤了身心。首長寫道:周五下午,明城牆,我等你。


    諸航把明信片貼到嘴邊,輕輕地一吻。七年了,日複一日的家長裏短、柴米油鹽,再濃的愛也淡成了一縷煙,可是首長偶然的一句話、一個舉動,就像在白開水裏加了一勺蜜,讓她覺得生活還是這麽甜啊!


    走廊上很安靜,同事們不知是在上課,還是去招聘會了。欒逍的辦公室門也關著。一進門,諸航就感到了異樣。她走前,水杯是放在筆記本的左邊,現在,水杯移到了筆記本的前邊。她慢悠悠地坐下,一點也不著急。筆記本當然有人動過了,她沒設防火牆,因為裏麵沒放重要資料,看的人應該很吃驚吧。那人看了文檔,公開的、隱藏的都看了,還看了她的上網記錄。然後……諸航豎起雙目,壓下心頭翻湧而起的怒意,他在諸航的電腦裏留了個東西,隱藏著,這個東西可以輕鬆地將諸航的筆記本掌控,諸航在筆記本上輸入一個字符、移動一下鼠標,都會實時直播到對方的電腦屏幕上。這人也太門縫裏看人了,這點小伎倆也敢碰她的電腦!諸航憤懣地敲下一串字:喂,哥們兒,來了也吱一聲啊,問個好,點個讚,種點花種點草,這才是誠意,知道不?


    風刮了一夜,早晨起來,院子裏落了一地的葉。天空冰冷、灰暗,七點過了,外麵還不是很亮。唐嫂邊做早飯邊嘀咕,這一天天地冷了,往後帆帆上學得多辛苦。


    帆帆還是在往常的時間起床,他的床鋪和書櫃都是自己整理,這是他的要求,雖然整理得不算很整潔。卓紹華說一個男人的獨立,不是在於你會做多大的事、賺多少錢,而是體現在對細節的一些處理上。他的力氣仍然不大,被子還是疊得不是很方正,他的個子也不太高,書櫃上麵的兩格夠不著,書也不能做到按類別放。沒什麽,這些都是暫時的,就像他的字還不能形成自己獨特的風骨,深沉的東西都需要時間的曆練。


    時間……帆帆念叨著這兩個字,心裏麵其實也有一點點焦急的。今天下午文化中心有個書法展覽,他很想去,但他如果去,就會給警衛叔叔們帶來很多不便,爸爸和媽媽也會非常擔心,所以還是不要了。一切都等他再大點,再大點……唉,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


    “做噩夢了?”餐桌上,諸航看著難得耷拉著個腦袋的帆帆,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沒有。”帆帆小口小口地喝著牛奶,唐嫂大概想戀兒了,在他牛奶裏加了很多蜂蜜。愛吃蜂蜜的人是戀兒,她以為吃多了,就能像蜜蜂一樣生出雙翼,想上樹就上樹,想上天就上天。


    “那你怎麽了?啊……”諸航突然跳起來,跑進書房,拿了本台曆出來,“帆帆的生日、我們的結婚紀念日……都過去一個月了。”她忙於應對教書育人,竟然把這麽重要的日子都忘了。首長也不提醒她,哦,首長那兩天在北京。


    “唐嬸有給我做麵條,同學也送了我賀卡。”帆帆的安慰更加劇了諸航的羞愧,“對不起,帆帆,媽媽明天給你補。”


    帆帆搖頭:“生日不重要。”


    那什麽重要?諸航等著帆帆給答案。帆帆用紙巾細心地擦了擦嘴巴,上前,圈住諸航的脖頸,和諸航貼了貼臉,“和媽媽天天在一起比什麽都好。”


    壞家夥呀,你真是好天真、好可愛,再過十年,說不定就會有個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小女生,占了你的眼,搶了你的心,你撲騰撲騰,恨不得離媽媽能多遠就多遠,所以不要輕易地許下誓言,時光會讓人變成個理直氣壯的大騙子。但此刻還是開心多過惆悵,諸航閉上眼擁緊帆帆:“媽媽還是要為自己的粗心道歉,生日是個特別的日子,那一天,是媽媽和帆帆第一次見麵,這多麽值得紀念呀,是不是?”


    帆帆想了想,點點頭:“那……等戀兒回來,我們一家一起慶祝?”


    “行,帆帆想要什麽樣的禮物?”


    帆帆小臉繃緊,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我想去文化中心看書法展覽。”


    諸航心口酸酸軟軟的,“嗯,媽媽同意。”她和帆帆勾了勾小手指,看著帆帆昂首挺胸地上了車。


    吳佐依舊把諸航送到寧大附近的站台。“諸老師,今天幾點來接?”大學附近的街麵,多的是花店、網吧和各式風味小吃,背著雙肩包的情侶們說說笑笑地出出進進,這多彩又動感的畫麵,和軍營單調的綠色截然不同,吳佐看得眼熱,每天都會提前一個或半個小時來接諸航。


    諸航低頭查看了下電腦包,確定沒落下什麽東西。“今天你放假,我晚上和首長一塊出去有事。”


    吳佐工作態度向來嚴謹,他清晰地記得今天的日程安排裏沒寫首長晚上的安排。他直直地盯著諸航,大有“你不老實交代我就不服從”的意思。諸航撫額、歎氣。“我們是夫妻,偶爾也需要有個私人空間溫習下戀愛的感覺,可以嗎?”


    吳佐咧開嘴,嗬嗬地笑著:“早說呀,諸老師,當然可以啦!祝你和首長周末快樂,我絕不做電燈泡。”哎呀,首長真是男人中的楷模,才能卓絕,用情專一,還這麽浪漫。


    秦一銘卻不如是想,他覺得首長最近越來越不著調了。在秦一銘有限的文藝情懷裏,他記得看過一部好萊塢的文藝片《風月俏佳人》,那部片子裏,裏查·基爾正年輕英俊,羅伯茨也正青春靚麗,劇情很一般,灰姑娘遇上命中的救世主。在影片的結尾,裏查·基爾扮演的多金貴公子,為了向羅伯茨求婚,想了很多法子,又是看書,又是看老電影,最後開了豪車,拿著鮮花,從人家的消防梯上爬上樓,就在窗口求了婚。


    看到這一幕,秦一銘翻了個白眼,這男人的腦袋是被車門夾壞了吧?


    首長今天五點來軍區,上車下車都是他開的車門,好像沒碰沒蹭到哪裏,可是……“首長,馬上十一點了,要不要去後勤處看看?”秦一銘小心糾正著語氣,生怕一不留神泄露了心底的情緒。


    昨天下午,部裏來了十個人,五人是考核工作實績,五人是審計軍區財務的。卓紹華隻在晚餐時和幾人見了下麵,然後就把他們丟給了幹部處和後勤處。不是年不是節,這突然的考核和審計,讓軍區上上下下都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秦一銘隻是個副官,天掉下來壓不到他的肩,可是首長是軍區的頭,他這一天心都揪著。卓紹華呢,忙完早晨的公務,就在桌上攤開了寧城市區的交通地圖,把東南西北的明城牆附近的餐館、咖啡館、公園、首飾店一一用筆圈起來,哪家有什麽特色,路怎麽走,還做上筆記了。


    “去後勤處幹嗎?”卓紹華俊眉一挑,心裏直感歎,不研究不知道,明城牆曆史如此厚重,保存比較好的是城南的中華門,據說牆磚是用優質黏土和白瓷土燒成,以糯米漿拌石灰做黏合劑,雖久經歲月的風吹雨打,但至今沒有變化。


    秦一銘都有點恨上自己這婆婆媽媽樣兒:“審計人員都在後勤處的會議室。”談不上示好,作為軍區領導,在這秋風蕭瑟的時節,表達一下關心,就如同暖流一般流淌在心頭。


    “我知道,他們需要安心工作,無關人員別隨意打擾。”


    你是無關人員嗎?秦一銘默然了。


    “對了,秦中校,請幫我找輛車。”


    “首長要去哪兒?”


    卓紹華合上筆記本,笑了笑:“晚上我想帶諸航去遊車河。”


    秦一銘愣住,他當然記得首長和諸老師今天的約會,真是不懂,娃都生兩個了,約什麽會呢?那種二人世界有外人在,按常理講好像是不太合適,但職責和理智還是戰勝了常理。“遊車河是件很驚險的事,寧城的交通狀況比北京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兒去,這對我的車技有點考驗,但我可以勝任。”


    “秦中校,你別那麽如臨大敵。我和諸航都穿便裝,扔人群裏再普通不過。”


    首長真是會掩耳盜鈴。“我隻會專注於我的工作,其他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見!”可憐的秦中校願意化成一縷空氣,這夠妥協了吧!


    卓紹華失笑搖頭:“今年的結婚紀念日,我剛好在外,估計諸航也忘了。一年裏隻這一天格外不同,挺遺憾的。我們結婚七年了……日子過得真快。你開車就你開車吧,對了,秦中校,結婚七年一般送什麽禮物?”


    這還真問錯了對象,秦一銘想破了頭,回道:“人家都說七年之癢,既然癢,不如送把‘不求人’?”


    卓紹華朗聲大笑:“哈哈,這真是個很妙的建議。”


    “首長,晚上我把你送到城門那兒,我就待在車裏,不上城牆。”秦一銘沉思了下,低聲道。


    “多謝秦中校的成人之美。”


    又中計了,秦中校替自己默哀。


    秋一旦濃烈了,所有的樹木都開始憂傷。


    卓紹華拾級上城牆,他和諸航約的是下午五點。這個時節的五點,太陽已然西墜,西方的雲彩很是豔麗,溫度要涼不涼,剛剛好。諸航下午沒課,四點出來,還沒到下班高峰,路上不會怎麽堵,她應該能準時到。


    明城牆是寧城重要的景點,遊客們的必賞之地,但這時候遊人不太多,有幾個在和城牆留影,還有人在搶拍落日下的婚紗寫真。卓紹華微笑地貼著牆走,怕擋了人家的光線。一低頭,看到秦一銘開了車窗,仰著頭追著他的身影,他揮了下手,光線不是很明亮,他看不清秦一銘臉上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得出是出奇地嚴肅。挨著那輛車的是一輛黑色的奧迪,裏麵坐著四個警衛,這是秦一銘的安排。真是位盡職的副官。


    約會……卓紹華與一對相依相偎看落日的小情侶錯身而過。古時候,男女間沒有約會,結婚基本上是交換財產,交換的都是耐用消費品或者珠寶什麽的,一方麵抬高自己的身價,另一方麵還能增值,像十裏紅妝,多少人抬的箱籠什麽的。現在的約會,講究的是環境、情調、氣氛,目的是增加親密感,更好地相互了解。有時候,不走近,你是感覺不到對方的變化的。


    一個人想要有房子住,就要去工作。想要住上舒服的大房子,就要付出更多的勞動。同理,想要守護一份幸福,不努力付出、不用心珍惜怎麽行?


    走了幾步,卓紹華看到一根用於加固城牆的鐵索上掛滿了鎖,好像很多風景地都有這樣的景觀。這鎖叫情人鎖,似乎鎖了就能鎖住一生的愛情。愛情哪有這麽容易相守?


    卓紹華撫摸著鐵索上的一把把鎖,嘴角蕩起淡淡的笑意。有許多牽手到白頭,在外人眼裏恩愛無比的夫妻,其實維係他們的並不是愛情,如他的父親和母親。記憶裏,他們沒怎麽爭執過,有什麽事,都是很嚴肅地有商有量,感覺像一對工作搭檔。老一輩的夫妻中,很多都是這樣的相處模式。生活裏的點點溫情就這樣稀釋了,變成了一種使命,一種任務。如果佳汐沒死,他們也許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不,不會的,佳汐沒有母親那樣堅韌。卓紹華第一次見到佳汐,就覺得她是個柔弱的女子,需要別人的保護。也許是這樣的認知,他定位了和佳汐的婚姻模式。他可以滿足佳汐的一切要求,但心裏卻是不敢讓她分擔一點風雨的。工作怎麽可能一帆風順,生活裏哪能沒煩惱,一件件,一樁樁,在進門前,他都生吞猛咽到肚中,來不及消化,心堵堵的,但佳汐看到的卻是他的雲淡風輕。李南說自己不敢要孩子,大概,那時在聽到佳汐不能生孩子時,他也是心頭一輕吧!


    他愛過佳汐嗎?三十歲的卓紹華不會猶豫,答案很肯定。四十歲的卓紹華隻會淺淺地笑,無聲地歎息。他寵過、憐過、珍惜過佳汐,卻沒有愛過。佳汐活到八十歲、九十歲,他會和她不離不棄,眼裏心裏隻放她一人,那不是因為愛,而是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的原則、道德、底線。愛,哪能隻是甜甜蜜蜜,它還會讓人糾結、失落、失控、疼痛、不安,就是這般,卻又死活都要攥著,像是沒有它,生命就沒有了光彩。愛上之後,你才知所謂的自製都是一句笑談,那人可以輕易地操縱你的喜與樂,你為那人可以做到無下限。


    他一直記得帆帆出生的第二天,成書記找他談話。他們坐在會議室裏,成書記問“你考慮好了嗎?”他點頭。成書記又說,這將會在你的檔案裏留個汙點,雖然不大,但汙點就是汙點。他說:“我接受。”


    能夠把諸航留在身邊,可以和她一起看著帆帆長大,處分、指責、中傷、誤解……什麽他都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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