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看不順眼的男人』。


    如果要問第一印象,大概就是這句話吧。


    事實上,鷹乃宮秋人這個轉學生,剛開始實在是個讓人倒胃口的人物——銀兵衛直到現在仍這麽認為。包括在小學五年級某個下著傾盆大雨的日子裏,也就是他轉學過來的第一天也是一樣。他在班會時勉強自己用不熟悉的京都腔進行自我介紹,逗得班上同學哄堂大笑,還在課堂上飾演著奮力跟上進度的滑稽模樣,並且在短時間內博得全班同學及級任老師的好感,一下子就和班上打成一片。


    當然,這些都隻是表麵上的行為。


    鷹乃宮秋人的行為,全都隻是為了不招致周遭人反感的一種處世方法。無論是班上同學還是級任老師,對那男人而言都和在夏天排水溝上飛舞的蚊蟲沒有兩樣,這是銀兵衛清楚明白的事情。


    你問為何銀兵衛會知道?


    道理很簡單。


    因為銀兵衛這個人,也同樣把班上同學和級任老師視為在夏天排水溝上飛舞的蚊蟲。


    ◇


    ◇


    ◇


    仔細想想,猿渡家還真是不幸,他們的家風之所以會走向吝嗇,一切都是從銀兵衛未曾謀麵的兩個哥哥早夭開始的。


    接連失去兩名將來的繼承人,而且親感當中又找不到什麽優秀的養子,偏偏急忙生下的孩子又是個女兒,再加上母親還因為生產時的負擔而追在兩個兒子身後走了。一籌莫展之下,父親隻好替妻子遺留下來的女兒取了『銀兵衛春臣』這個名字,其心境值得同情——銀兵衛是這麽想的。


    話雖如此,她仍堅信在這當中最倒楣的,正是背負著如此因果而來到世上的自己。盡管不怨恨自己的處境,但她同樣認為就算自己無法完全依照父親的理想成長,也應該受到寬容看待。


    事實上,銀兵衛雖是女子,但卻極為出色,才華被認為遠超越了兩位亡兄,連她父親都讚歎『猿渡家可以安泰一百年了』。就因為留下了如此優秀的成績,太過優秀的她會瞧不起周遭的人,甚至形成以才華為傲的傲慢個性,這或許也隻能視為某種代價。


    再強調一次,要背負身為豪門的猿渡家,壓力自然是非同小可。就算個性稍微扭曲,變成一個毫無女性魅力的女孩子,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不,那對於生長在奇妙境遇之下的人而言,甚至可說是某種權利——小時候的銀兵衛甚至如此認為。


    盡管現在看起來很膚淺,但也難怪。


    實際上,當時的銀兵衛也才國小五年級。是一個連現在成為高中二年級生的她,都會忍不住遮起雙眼不想麵對的臭小鬼。


    以結論而言,她就是在人生當中最調皮任性的時刻,認識了鷹乃宮秋人。基於最糟糕的第一印象,就算她會因為嗅到同類的味道而產生反感,也可說是必然的結果。


    *


    「初次見麵,猿渡同學。」


    第一次接觸是在轉學當天。


    記得那是在數學課與體育課之間。


    「我從班上同學那裏聽說了。他們說你非常聰明,連體育成績也很好呢。請多指教羅。」


    「…………」


    麵對轉學生驚天動地的行為,整個班上都陷入寂靜。銀兵衛像是十分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以打量的眼神觀察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轉學生。


    在這個時期、在天想寺學院五年a班裏的銀兵衛,是個神聖不可冒犯的存在。


    第一點,她的運動神經非常好。一百四十公分的身高達到平均標準,以小五生而言,也算是很有力氣與體力,況且還學了猿渡家代代相傳的古武術,沒有任何人打架贏得過她。在這個介於人類與動物之間的小學生社會當中,打架實力可說是勝過了一切——這在任何時代都是不變的。


    第二點,她的家庭在京都當地算是一個人盡皆知的望族。在京都這個曆史悠久的土地上,家庭背景總是被特別重視。她不僅出生自在政經界擁有穩固地位的猿渡家,甚至還擁有『銀兵衛春臣』這個繼承人名號,因此她無論如何都會被視為特別人物。更何況,天想寺學院是一問豪門子弟齊聚一堂的知名學校,猿渡家之名自然會顯得格外響亮。


    第三點,銀兵衛的容貌極具神秘感。不隻是擁有看起來全然不像日本人的銀發綠眼,帶著瀟灑笑容的她,也令人聯想到被逐出天界的墮天使,就連大人們都不敢隨便靠近她。即使是再怎麽不知分寸的小孩子,也沒有任何人敢基於好奇或惡作劇的心態靠近她,而銀兵衛自己也刻意營造出不容侵犯的氣氛。


    更重要的是第四點,她這個人聰明絕頂。靈活運用智慧的她,四處展現了恰到好處的糖與鞭子,以及妥善到位的喜怒哀樂。包含教師在內的整個班級,甚至是整個初等部,全都落入她精密的掌控之中。其權力之所以沒有遍及整間學院,單純就隻是因為沒有必要而已。能自由蹺課、把時間花在更有用的學習上,並且不受任何人的幹涉——隻要能得到這種地位就夠了。基於以上緣由,在這間學院裏如果想要隨便接近猿渡銀兵衛春臣,那就好比與佛陀勾肩搭背的無禮行為,就算遭到天打雷劈也不奇怪。


    (這男人是怎麽回事?)


    銀兵衛如此心想。


    一般來說應該能自然發現才對。要是班上混了這麽一個很明顯的異樣分子,正常來說都該加以提防。更何況銀兵衛就是為了避免這種笨蛋前來送死,才刻意營造出那樣的氣氛。


    (嗯,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啊?)


    難道說他把被眾人敬畏而保持距離的銀兵衛,誤以為是受到班上同學的欺負,才打算伸出援手嗎?不,怎麽可能,他看起來並沒有那麽天真。又或者是受到想惡作劇的同學煽動,才像是在試膽一般靠近過來——沒錯,這還比較有可能。因為誰也無法確定,這個班上會不會還有明知會惹銀兵衛生氣也要做出愚蠢行為的傻子。


    (不,不對。)


    正確答案應該是這樣:


    這個轉學生正確地理解到猿渡銀兵衛春臣這個人的地位,所以刻意靠近過來。


    「啊,你要去哪,猿渡同學?」


    看到銀兵衛不發一語地起身離開,轉學生急忙追了上來。對於這種想要利用自己、或是想拍馬屁的俗夫,銀兵衛總是以忽視應對。當時的她是這麽想的。而如果對方還不肯放棄,就要給予該有的懲罰——這也是她的行事準則。


    而這個轉學生,似乎是屬於不肯死心的那一群。他喊著「喂,等等我啊」之類的話語,不斷追在自己的身後。


    銀兵衛沒有理會,繼續沿著走廊前往圖書館。


    與校舍獨立成棟的圖書館,是一棟漆成白色的老舊木式建築,那是當時的她少數喜歡的地點之一。


    最吸引她的優點,莫過於此處既整潔又寧靜。


    而且雖然隻是初等部,但裏頭仍有花上一輩子也讀不完的藏書。隻要有心,無論看哪種書本都能學到東西,這就是銀兵衛長久不變的理念。比起教室,當時她待在這裏的時間還要更長許多。


    「哇,好雄偉的圖書館啊。」


    她依然沒有理會如此感慨的轉學十,開門進入圖書館後,銀兵衛就隨便找本書並在窗邊的座位坐下。同時,上課鈴聲也響了。接近退休年紀的圖書館管理員似乎習以為常,對於明明已經上課卻還待在這裏的銀兵衛看也不看一眼。


    「沒關係嗎?已經上課了耶?」


    厚臉皮地在桌子對麵坐下的轉學生問道。


    差不多是時候了吧。銀兵衛歎了口氣。雖然極不情願,但還是不得不主動出擊。


    「我不喜歡和別人虛情假意。」


    她的目光沒有離開書本。


    「如果有什麽目的就


    直說吧。我就姑且一聽。」


    「咦?呃,我也沒有什麽目的啦……」


    「如果你沒有目的,單純是想浪費我的寶貴時間的話,那麽就是更過分的行為了。」


    既然都已經跟到這裏來,而且上課時間還不願意離去,想必就是這麽一回事吧。如果不是的話,就要給你一些懲罰——雖然這是銀兵衛的言外之意,但也不知道對方究競有沒有聽懂。轉學生先是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接著又恢複笑臉。


    「我想和你做朋友。」


    他如此說道。


    「敬謝不敏。」


    銀兵衛立即回答。


    「如果想要朋友,憑你還算拿手的表麵功夫去隨便找幾個就好。隻要不和我牽扯上關係,想做什麽都是你的自由。」


    「唔唔。」


    銀兵衛不留餘地的態度,不知轉學生是如何看待,隻見他抓了抓頭,思考了一會兒之後說:


    「看來比我想的還要強硬呢……猿渡同學,你這個人真的是很聰明。我從許多人口中聽說了你的事情,但你似乎比傳聞還要厲害許多。居然能夠像這樣洞悉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的對象,想必你周遭的人一定都覺得很難與你相處吧。」


    「但我倒認為自己已經很寬容了。」


    銀兵衛拿出以她而言很罕見的耐性。


    「對於不會加害於自己的人,我也不會加害對方。但同時呢,我也絕對不會放過打算加害自己的人。而且很遺憾地,沒錯,遺憾至極地,你現在似乎已經立於後者的立場……你是否有所自覺呢?」


    「所以,猿渡同學認為,我正在浪費你的寶貴時間嗎?」


    「…………」


    銀兵衛的沉默,代表著『既然心知肚明,你就快點消失吧』的意思。


    「傷腦筋啊。」


    他又抓抓頭。


    「如果你肯告訴我為什麽要如此避著我,我會很感謝的。畢竟我和你才剛見麵,而且我隻是想和你交個朋友而已。」


    「要是隨便找人當跟班,就一定會在看不見的死角摧毀人類團體當中的勢力均衡。」


    銀兵衛有氣無力地說道:


    「如果能夠得到我的庇護,未來你在這學院裏將能橫行無阻,這點我倒能理解。但我並不打算特地去破壞這狹窄社會中運作得還算順利的體製。更何況建構、管理這個體製的人就是我自己。畢竟我既不是熱心助人的誌工,也不是什麽慈善家。」


    「呃,不是要當跟班,而是做朋友——」


    「如果要我再補充一點……」


    銀兵衛無視了轉學生的苦笑。


    「我並不信任隻把周圍的人當作笨蛋的人。」


    「……你所謂把周圍的人當作笨蛋的人,是指我嗎?」


    「當然就是你。」


    雖然我自己也是——銀兵衛在內心如此補注。


    如果說到不知內心打著什麽算盤的該提防人物,銀兵衛自己絕對會第一個登上台麵。她比誰都要客觀了解猿渡銀兵衛春臣這個人。就因為如此,她才會給予這個與自己屬於同類的轉學生如此嚴厲的評價。


    「我並沒有那個意思就是了。」


    不知是否明白了銀兵衛的內心想法,轉學生又堆出苦笑。


    「畢竟我自己本身就是個大笨蛋,沒有資格去批評別人……不過如果你指的是對周遭的人沒有興趣,那麽的確如你所言。至少根據我的觀察,班上那些人當中並沒有值得認真來往的家夥。」


    「…………」


    感受到對方開始說出真心話,銀兵衛的目光稍梢從書本上抬起。


    轉學生見狀,立刻破顏一笑。


    「我想找自己人。」


    他如此說道。


    「我有個無論如何都必須優先達成的目的。但想要實現那個目標,現在的我各方麵都不


    足。所以,我必須先培養自己的實力才行。而如果想要培養實力,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與比自己更高層次的人來往。倘若對方能成為自己人,那就更好了。因為那樣一來就能更容易達成目的……所以我才找你,猿渡同學。」


    他將上半身探出。


    「我立刻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同時也是個不容易遇見的類型。我被丟到如此遙遠的土地之後,剛開始真的氣得眼前發黑,但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原來是真的。我真沒想到能遇見像你這樣有趣的人。我,無論如何都想與你做朋友。」


    「…………」


    「呃,差不多就是這樣吧,你覺得如何?因為你說不喜歡虛情假意,所以我才試著說出真心話。」


    轉學生露出微笑。


    原來如此,想必他說的是真話。他的笑容底下散發著一股並非出自演技的掙紮。而且仔細一看,他的眼神其實極為純真。想必過濾、遴選班上同學的舉動,並非他原本的行為模式,相反地,或許可說是他自己也不熟悉的行為……


    ……嗯。銀兵衛在內心暗自點頭。


    雖然認為對方不可信賴的想法不變,但這個轉學生似乎不是個壞人。


    「——好吧。」


    「啊,真的嗎?你願意和我做朋友?」


    「看在你說出真心話的份上,我就原諒你至今為止的行為吧。」


    她又低頭看著書本。


    「我會向班上的人及其他教師們說你的好話,我想光是如此,你在這裏的生活就會變得極為快活。我也可以替你爭取好的成績,但應該不需要吧?你看起來似乎還算會讀書。」


    「呃,雖然很感謝你要替我說話……但交朋友的事情呢?」


    「我隻能幫你到這裏。」銀兵衛瞪了他一眼。「要是你再繼續煩我,就要有心理準備。」


    「唔,真難搞啊。」


    轉學生將眉毛垂成八字形。


    「我知道了,今天就聊到這裏吧。抱歉打擾你了。」


    看來他似乎是個積極的人。


    轉學生豎起單手表達歉意,然後就急忙離開了圖書館。反正他現在還能被當作不熟悉這間學院,就算趕不上上課時間,應該也會受到原諒吧。而且那個男人想必早就料想到了這一點。


    呼。銀兵衛吐了口氣,然後望向天花板。


    看來自己似乎被麻煩的家夥纏上了。


    雖然隻要她有那個意思,就能在今天之內把那轉學生從學校中除名,但想要發揮權力,仍需要完成一定的手續及打通關係。她不想那麽大費周章。如果能像其他同學或同年級的學生那樣,將那轉學生化為銀兵衛的手足甚至是傀儡的話,事情就單純許多,可是他看起來並不容易控製。盡管不知目的為何,不過那男人的行動像是基於某種強烈的信念。而且不是基於單純的利害關係,而是更純粹的某種情感。


    (真是棘手啊。)


    就像在麵對某些宗教人士或慈善家一樣,像他那種類型的人總是十分纏人。恐怕這個問題不會在短時間內解決——銀兵衛在做了這樣的預測、同時又反覆確認這個預測的準確程度後,再度發出比剛才更沉重的歎息。雖然她多少對轉學生所說的『目的』有點興趣,不過她也開始感到不耐煩,喪失了追查的力氣,甚至就這樣把『目的』的事情給忘了。未來再過幾年之後,


    她將會對這個失誤感到後悔莫及……但那又是另一件事了。


    *


    稍微岔個題。猿渡家自古以來一直有某些奇怪的傳統。


    其中一項,就是當家中生下女兒時,必須當作男孩子撫養到七五三結束(七歲)為止。由於猿渡家持續了一段缺乏男子的時期,為了在隻剩女子可以延續血統時也能夠順利產生下一任家主,這種傳統可說是一種保險——雖然這是一般的認知,但


    銀兵衛認為這隻是後來穿鑿附會的結果。


    最好的證據,就是隻要追查猿渡家的家譜,便能發現有時會由幾乎與他人無異的外來血統繼承家主,也有從不知來曆的家族中找來養子的紀錄。因此姑且不論表麵上的說法,實際上猿渡家並沒有如此重視直係的血統。或者該說,如果那麽重視血統的價值,就不會矛盾地把幾乎純為北歐人的銀兵衛當作下任家主了。不過,這就和世上如繁星般存在的其他傳統習俗相同,原本隻是一些求吉利、注重運勢的行為,如今已徒具形式。但也因為猿渡家仍遵守著這些異樣的舊習,才使得猿渡銀兵衛春臣這名少女能在無形之中建立起神秘的氣息。


    至少在她周遭的人,幾乎全都受到她的神秘感所影響,將她視為該敬畏的對象。不論是猿渡家仿佛宗教儀式般的各項習俗,還是她傑出的外貌與宛如※明治時代書生的語氣等等,這些全都是連虛張聲勢都稱不上的陳腐噱頭。就算或多或少算是刻意為之,但銀兵衛本身並不期待能得到什麽效果。不過即使如此,銀兵衛也認為受人敬畏並不是件壞事。然而……(編注:西元一八六八年~一九二一年。)


    「欸,猿渡同學。」


    令她不得不說「仍有例外」的理由——今天也出現在她的麵前。


    在第一次接觸之後的三天裏。


    鷹乃宮秋人毫無例外地每天都試著前來接觸銀兵衛。


    「…………」


    天想寺學院初等部的圖書館裏,在靠窗邊的那個明亮座位上,銀兵衛正讀著書本,盡可能不去理會轉學生的說話聲。


    「欽,猿渡同學,你的影響力真的很厲害呢。自從你說了『我會向班上的人及其他教師們說你的好話』那一天以後,周遭的人看我的眼神全都變了。舉例來說,就像是把我當作轉達神諭給普通人的先知一般呢。」


    「…………」


    「哎呀,真的很厲害耶。周遭的人不隻是很常找我說話,把上課所抄的筆記給我看,連午飯都會分給我吃。甚至其他班級從來沒見過的人,都跑來問我今天放學以後要不要一起出去玩,而且還多達三個。這真的很厲害耶。」


    「…………」


    「更誇張的是,到了今天甚至有人明白地對我說『能不能幫忙討好銀兵衛同學』呢。呃,我當然拒絕了喔?畢竟你看起來好像不喜歡被人拍馬屁。」


    「…………」


    「哎呀,真的,猿渡同學,都是托你的福。我真沒想到能這麽順利、而且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融入這間學校。謝謝你羅。」


    少騙了——銀兵衛心想。


    雖說她的好話的確發揮了很大的效果,但就算不靠她,想必這個轉學生也能謹慎而細心地建立起自己的立足之地。這一點,光從他轉學那天所展現出來的柔軟身段就能證明。


    相反地,銀兵衛甚至認為自己替他說話反而幫了倒忙。就銀兵衛的觀察,這男人剛開始並不打算站在現在這樣惹眼的位置。如今,他卻被當成銀兵衛的窗口。不論古今中外,樹大招風都是不變的定律,現在的情況對才剛轉學過來沒幾天的他來說,就像是連續跳升了三個階級,太過急躁地跳過了許多必要的手續。


    「話說回來,這間學校就連初等部的社團活動都很熱絡呢。例如西洋棋和將棋都有進軍全國大賽的水準,我還聽說棒球也有不輸給少棒聯盟的強度。啊,對了,猿渡同學你有參加什麽社團嗎?如果有的話我也想加入。」


    然而,這男人卻像是絲毫不介意那些事情,不斷地尋找話題拋過來。


    他明明很清楚在這間學院當中,與銀兵衛如此獨處所代表的含意,看起來卻一點也不緊張或得意。


    「啊,這樣啊,從你的表情來看,應該沒有加入社團吧。不過說的也是,平常幾乎不去上課的你,總是在圖書館學習遠超出小學生課業的學問,怎麽可能會對社團感興趣呢?」


    他是因為能夠在剛轉學過來就幸運得到有力人士——亦即銀兵衛的幫助,而顯得有點得意忘形嗎?如果他是這樣的話,還比較容易應付。又或者自己如果有戴耳機聽音樂之類的,就能將這男人所發出的雜音排除在外,但很遺憾,銀兵衛並不常聽音樂。不,或者該說如果是平常的她,無論是誰在麵前吵鬧也不會破壞她的專注。


    「話說回來,我今天上學途中有碰見一隻貓——」


    「你也該適可而止了。」


    她終於忍無可忍了。


    如今已經不是嫌麻煩或要不要憑實力排除的問題。就算是基於本能而受花蜜吸引的飛蟲,難道不也該擁有身為飛蟲的基本禮儀嗎?


    「你該觀察一下氣氛了,轉學生。我想你不至於辦不到吧?」


    「啊,嗯。抱歉,我吵到你了?」


    「如果看了我的表情還能做出其他解釋的話,你就是個不得了的大人物了。而且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八成是個無法與人類溝通的地球外生命體,我會找朋友把你送去nasa。」


    「哎呀,你這麽誇讚我,會讓我不好意思的。」


    「我才不是在誇讚你。總之,轉學生,你從剛才就一直在浪費我寶貴的時間。你該認清自己的行為,並且加以改正。我自認已經給你太多的方便了,而且還是不求任何代價。如今你到底還想要什麽?」


    「嗯。我希望能和你成為朋友。」


    「我拒絕。」


    「咦,怎麽這樣,不要這麽冷淡嘛。」


    「我不打算和你混在一起。死心吧。」


    「可是猿渡同學,你看起來似乎也沒有其他朋友。」


    「那又如何?這件事與你有關嗎?」


    「哎呀,如果沒有朋友的話,就和我交朋友吧。我轉學過來幾天後才發現,就算能在班上找到好相處的人,也難以找到能當朋友的對象。除了猿渡同學之外。」


    「那與我無關。拜托不要把我牽連進去。」


    「咦,可是,如果沒有朋友,不是會很無聊嗎?」


    「我並不是沒有朋友,就隻是沒有能稱得上朋友的對象。當然,世上想必還有許多值得尊敬或是能力比我更強的人。但很不幸地,我還沒有機會遇見他們。」


    「不不,也不盡然吧。」


    說著,轉學生厚臉皮地指著自己。


    而且還帶著燦爛的笑容。


    「…………」


    「不不不,稍等一下。請你不要白眼看我嘛。」


    轉學生慌張地說道:


    「雖然由自己這麽說確實很離譜,但我應該沒有說錯吧?我其實還算有點實力喔。」


    「我對你的實力毫無興趣。」


    「不然,你可以測試我啊。」


    「都已經說毫無興趣了,當然也不會有閑工夫測試你。你是笨蛋嗎?」


    「不不,我才不是笨蛋。有個最好的證據,那就是我知道一個方法,能夠輕易地測試我這人有沒有本事。」


    「……什麽方法?」


    「隻要當作試用期,與我成為朋友一個星期看看就好。如此一來,應該就能看出我這個人值不值得交朋友了吧?」


    「…………」


    「欽欽,就說你不要用白眼看著我嘛。而且你眼睛都眯得快看不見了。」


    他苦笑著抓了抓頭。


    「唔,看來你無論如何都不願給我肯定呢。因為你說過不喜歡虛情假意,我才盡可能向你坦白的。」


    「坦白與厚臉皮是兩回事吧。」


    銀兵衛輕輕歎了口氣。


    的確,如此厚臉皮可算是一種才能。雖然不知天高地厚有時也派得上用場,但……


    「總之我還是要說,我不打算與你成為朋友。」


    「咦,為


    什麽?」


    「沒有為什麽。」


    「不不,怎麽能這樣?不然你至少告訴我為什麽嘛。否則我無法接受。」


    即使心想『我為什麽非得告訴你不可』,但銀兵衛的頭腦還是很自然地思索起答案。


    想了一會兒,她才發現——


    自己到底為何如此抗拒這男人?


    他絕非無能的人。根據銀兵衛實際眼見的行動來分析,這個結論是不會錯的。就算綜合周遭的人所收集的情報來看,得到的答案依然相同。相反地,如果考量到這轉學生與自己同年紀,在自己所看過的人當中,已可算是較有用處的類型。


    既然如此……


    姑且把交不交朋友放在一旁,難道不該先把他扯攏成自己人嗎?至少自己對於一些同年紀的人已經如此做過了。在軟硬兼施、徹底令對方了解上下關係後,銀兵衛已經擁有好幾個樂意為她做事的同學。隻要能將這名轉學生加進去,想必會有用處。如果考量到將來,現在當然該盡可能與有用的人才建立關係才對——


    再怎麽想也得不到答案,銀兵衛因為自己的頭腦比平常遲鈍而感到不耐。


    而且發現轉學生帶著微笑看著自己,更令她生氣。


    「夠了。我知道了。」


    「咦,真的嗎?你終於願意和我交朋友了?」


    「請你不要隨便亂解釋。所謂的『知道了』,指的是我終於察覺到一開始就做錯事情的意思。」


    「嗯?什麽意思?」


    「意思是說,光是對你的話語起反應就是一種失誤。我居然會忘了得寸進尺這個最基本的道理。」


    「嗯嗯?所以你是指什麽?」


    「…………」


    「嗯?」


    「…………」


    「咦,奇怪?你怎麽了,猿渡同學?怎麽又默默低頭看書了?」


    「…………」


    「哈羅——」


    「…………」


    「啊,好過分!難道你是打算不理我嗎!?」


    真是正中紅心。


    簡單地說,隻要把他當作空氣就可以了。雖然這男人的騷擾的確很教人在意,但隻要努力


    視而不見,還是可以應付。那對於猿渡銀兵衛春臣而言,不是什麽難事。


    「喂,猿渡同學。喂——」


    「…………」


    「我在叫你啊。拜托回答我嘛。」


    「…………」


    「這樣子無視我不是很過分嗎?這算是一種霸淩吧。我要嚴正抗議。」


    「…………」


    「喔。這樣啊。你無論如何都要無視我,把我當作不存在是嗎?」


    「…………」


    「嗬嗬,okok。既然如此,我也有辦法。你要把我當作不存在、當作空氣看待。既然如此,不論我對你做什麽都沒關係對吧?」


    「…………」


    「那麽,我就先用手指放進你的嘴裏:把你的臉頰用力撐開。然後再用膠帶貼你的眼皮下方,還要把你拉成豬鼻子——不不等等,開玩笑、我是開玩笑的。我說真的。」


    或許是感受到『如果你膽敢那麽做,哪怕是犧牲性命也要把你大卸八塊』這樣的殺氣,轉學生急忙把話收回,但他又很快恢複了從容。


    「哎呀,不過真遺憾呢。你還是露出破綻了。」


    「…………」


    銀兵衛雖然心想『你在說什麽?』,但她仍努力無視對方。轉學生帶著得意的笑容說道:


    「我說,雖然猿渡同學一直說不想和我成為朋友,但一向不讓他人靠近的你,會像現在這樣與我在圖書館獨處,而且還是蹺課,這怎麽看都不可能是毫無關聯,而像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一般呢。嗯,無論你自己怎麽想都是。」


    「……唔!?」


    「這就是所謂的先上車後補票。光是像這樣說話,就已經可以算是朋友了。意思是說呢,猿渡同學你已經在不知不覺當中陷入我的圈套裏了。嗬嗬,你什麽都沒發現,還像這樣和我在一起,哎呀,你這個人還真是可愛啊。」


    「…………」


    「啊,等等,不要露出那種不耐煩的表情。那幾乎已經帶著殺氣了吧。」


    轉學生笑著,從座位上起身。


    「那麽今天就到這裏吧。畢竟我和猿渡同學不同,必須好好去上課才行呢。」


    煩人的轉學生飛也似地離開了圖書館,但卻是帶著從容的表情。


    「……可惡!」


    吐出煩躁後,銀兵衛闔起假裝在看的書本。這種狀況下,根本連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節奏全亂了。)


    那個轉學生總是在銀兵衛即將發怒之前,早先一步避開了她的情感刀刃,這真是令人無比光火的事情。雖然那樣的技巧值得讚賞,但被捉弄的一方可真是受不了。


    (冷靜點。如此煩躁可不像我的作風。)


    銀兵衛安撫著自己。雖然不願承認,可是現在的自己似乎受到那男人所玩弄。再這樣受到對方掌控主動權是令人氣憤的事,應該思考某種對策才行……不,等等,不要衝動。要是慌張的話就會著了對方的道。必須先恢複冷靜才行。


    吸~吐~吸~吐~


    作了兩次深呼吸,稍作停頓就沒問題了。


    如果連這種程度的情緒都無法控製,就不可能勝任猿渡家的下一任家主。雖然身為現任家主的父親已經明言由銀兵衛擔任繼承人,家中並不像其他豪門那樣產生爭奪繼承權的情形,但猿渡家中也並非所有人都看她順眼,想要在其中保有目前的地位絕非易事。怎能被如此小看。


    (看來,差不多該認真思考要怎麽處置那男人了。)


    如此想著,銀兵衛靠到椅背上,並且閉上雙眼。為了轉換心情及活絡思考而小睡一會兒,在科學上或經驗上都已證實是有效的做法。就先重整態勢吧。剩下的之後再說。


    在緩緩關閉的意識當中,銀兵衛開始一場舒適的午睡。盡管不合作風,但她仍祈求著希望一覺醒來後,那個男人能夠不再來打擾自己。


    *


    「嗨,猿渡同學。歡迎回來。」


    上天並沒有聽到她的祈求。


    當天放學後。


    當銀兵衛辦完一些私事回到家時,在家裏等著她的,竟是那個讓她想用折壽作為代價、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的男人。


    「你今天回來得真晚。去辦事嗎?」


    「…………」


    「哎呀,不管看幾次都覺得你家很雄偉呢,這應該和戰國諸侯或是將軍的豪宅有得比了吧。第一次造訪你家的人,一定會在這麽大的房子裏迷路吧?」


    「…………」


    「總之要不要先坐下來?不要一副像是要殺人的臉嘛——哇,等等啊!?」


    銀兵衛二話不說。


    她將轉學生名符其實地『踢』出屋外,還找傭人來撒鹽,氣喘籲籲地思考著。


    那男人為何會在這裏?


    就算能輕易查出自己的住處,也不可能隨便進來。難道是自稱為銀兵衛的朋友而厚著臉皮進來的?不,那是不可能的。猿渡家的保全措施並沒有那麽隨便。更何況家裏的人都知道,銀兵衛根本不是會帶朋友回來的人。既然如此,難道他是像個忍者般成功地入侵了這裏?不不,又不是漫畫情節。


    當她百思不解時,答案很快就自動揭曉了。


    因為沒過幾分鍾,轉學生就再度回到屋內。


    而且,還是和銀兵衛的父親一起來的。


    「真傷腦筋啊。猿渡同學,你剛才那樣太過分了。」


    抓著頭苦笑並且提出抱怨的轉學生,看起來甚至已和


    銀兵衛的父親建立交情了。


    真令人無法理解。


    他們兩個人之間究竟有何交集——想到這裏,銀兵衛不禁咒罵自己的糊塗。沒錯,自己不是已經聽過這個轉學生的姓名了嗎?說起鷹乃宮家,那可是一個不遜於猿渡家的豪門,隻要憑著他們的人脈關係,想要認識父親絕非難事。


    「猿渡同學,你不要那麽生氣嘛,瞞著你跑來的確是我的錯。放心,我馬上就會走,今天隻是來打聲招呼而已。」


    盡管如此,轉學生還是留了幾個小時才走。因為當他打算離開時,父親又予以挽留,招待他一起吃晚餐。而且當然地,銀兵衛也必須出席。雖說她知道招待豪門賓客總是得遵循一些禮法行事,但就隻有這一次,這樣的餐會令銀兵衛感到難以忍受。


    「多謝招待。下次希望能請銀兵衛同學也到鷹乃宮家來作客。」


    等到令人感覺像是一場拷問的餐會結束後,總算能稍微喘息——本以為如此,但事情卻不如料想,因為父親居然又要她送轉學生回鷹乃宮家。這讓銀兵衛十分篤定自己正在走黴運。看來今天隻能死心,努力忍耐到底而已。


    「抱歉,猿渡同學。我今天來得太唐突了。」


    在黑色轎車上,轉學生合起雙手向銀兵衛道歉。可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什麽,就隻有隨便甩甩手回應。


    (話說回來,這個轉學生還真教人無法大意。)


    就算他有鷹乃宮家的名號作為後盾,能讓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這點仍值得肯定。包括討得父親歡心在內,總是超乎銀兵衛的想像奪得先機等等,至少他應該擁有當個一流詐騙師的才能。


    得知了這點以後,現在又該如何呢?


    該怎麽對待這個轉學生,才能讓自己的收獲更多,損失更少?


    最快的做法,當然就是找出轉學生的把柄。隻要能找到他的弱點,銀兵衛有自信能令他變得無害。又或者該發動一連串的詆毀攻勢,降低父親對轉學生的評價?雖然因為對方是鷹乃宮家,想這麽做也許很困難,但隻要使點小伎倆令父親對轉學生產生惡意或敵意,或者至少對他失去興趣,銀兵衛之後想進行什麽都會變得容易許多。總而言之,必須想點辦法——


    「原來猿渡同學和令尊沒有血緣關係啊。」


    「…………」


    瞪。


    自從一同乘車以來,這是銀兵衛頭一次與轉學生四目相對。


    「令尊看起來像個純正的日本人,但你的外表卻和北歐人沒有兩樣。而且猿渡銀兵衛春臣這個名字也很罕見,令人感覺十分奇妙呢。」


    「如此過問別人的家務事,算是鷹乃宮家的習慣之類的嗎?萬一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個無禮的習慣啊。」


    「啊,如果讓你不高興的話,我道歉。」


    轉學生立刻低頭致歉。


    「不過,這是剛才令尊告訴我的,所以我才想可能不會是不能為外人所知的隱情。還有,我覺得刻意不提反而顯得失禮,對人際關係好像也不太好。」


    銀兵衛在內心暗自歎息。


    雖然令人生氣,不過他的話很有道理。事實上對於這件事情,銀兵衛本身也比較傾向積極地對外說明,以免招致奇怪的誤會。


    「的確如你所言,轉學生。如同我的外表所見,我和父親之間並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但同時,我仍算是擁有猿渡家的正式血統。」


    事情有點複雜。


    身為猿渡家繼承人的父親所娶進門的妻子,其實是一名擁有猿渡家遙遠血統的女性。她是在明治維新時代移居海外的分家後裔,因為不斷混血,結果使得她的外表看起來與北歐人無異。


    意思是說,看到這對夫妻,雖然任何人都會問道『兩位是跨國婚姻嗎?』,但實質上卻是親感間的婚姻。


    光是到此為止就很複雜了,但其實這還隻是序幕。


    結婚後,父親與母親之間的關係還算圓滿,而生下的兩名男孩也都十分聰明。至此為止應該可算是一段相當理想的人生。


    然而,苦難卻在之後接踵而來。不隻是兩名兒子接連辭世,而且父親也在同時期患了疾病,不幸地失去了生育能力。


    之後家中有多麽混亂,其實不難想像。原本以為穩如大舟的猿渡家,就此爆發了繼承權的爭奪戰。各分家開始以家主無後為由,毫無忌憚地過問後繼者的選擇;而親感當中台麵上的年輕人又幾乎全是駑鈍之才,窮極混亂的後繼者競爭將會永無止盡地持續下去——眾人原本以為如此,但家主夫妻之間卻又再次誕生了新的生命。


    無法生育的夫妻究竟是如何有了孩子——任誰都感到疑惑,而出生的女兒又絲毫不像是帶有夫方的血統,看起來完全像個純種的白人。正當周遭打算再起波瀾的時候,母親因為生產時的負擔而辭世,於是在父親一聲令下,銀兵衛立刻坐上了下一任繼承人的位置。絲毫沒有得到他人的同意或祝福,而且真相又因父親保密而沒入黑暗,這就是家族紛爭的最後結局。


    這都不算什麽。


    為了自己的生存,為了展現自己的存在價值,又或者是為了多少減輕周遭人對父母的批評,銀兵衛都必須成為一個在平均水準之上的『能幹女兒』。


    雖然不完全是因為如此,不過對於自己稍微古怪的人格,銀兵衛多少傾向把其歸咎於生長環境。


    「是嗎,真是辛苦啊。」


    但如果要問希不希望自己的生長環境受到同情,答案則為否。銀兵衛打算無視轉學生的點頭感慨。


    「順帶一提,我也和鷹乃宮家毫無血緣關係。就隻是單純地受到撫養,連養子都不算。再補充一點,我的親生父母已經不在人世了。」


    「…………」


    這些話令銀兵衛闔上了口。


    就算聽到轉學生這段驚人的表白,銀兵衛也沒有對他的遭遇感到絲毫同情。相反地,她甚至是威到莫名的氣憤。像這樣以自己的遭遇封住對方的口,難道不是一種卑鄙的行為嗎——銀兵衛不禁在內心感到掃興,她並沒有察覺自己的想法太過傲慢了。


    「因為……」


    不知是否察覺了銀兵衛的不高興,轉學生像是在辯解。


    「猿渡同學不是說過討感虛情假意嗎?所以我才想既然如此就該減少秘密。再說,這些事情我本來就不打算隱藏。」


    「……哼,你還真是厚臉皮啊。就算你可能真的沒有隱藏的意思,但我可不準你說沒有計算過說出來的時機。你是看準我說了出生遭遇以後,才趁勢說出來的對吧?」


    「哈哈,果然瞞不過猿渡同學呢。真是完全正確啊,我剛才的確覺得這是個幸運的好機會,可以順便把自己的事情說出來。因為我覺得這樣子才是最自然的做法呢。如果要再補充理由的話,就是像這樣以接連的奇襲來應付奇襲,似乎能讓事情發展比較戲劇性一點。」


    「哼,我倒沒有感到吃驚。因為我一開始就知道你這男人很愛耍小手段。還有,我就姑且糾正一下你的誤解吧。雖然你以為自己的奇襲得手了,但那可是大錯特錯。我承認你這個人的背景令人感到意外,可是那並不表示我——」


    「不過我真的很高興呢。想不到你肯把自己的事情告訴我。」


    轉學生打斷了銀兵衛的辯解,臉上的笑看起來真的很高興。


    「該怎麽說呢,我覺得這樣的發展還真是常見啊。剛開始絕稱不上要好的兩個人,在對彼此說出真心話後,漸漸萌生一段友情。哎呀,這樣的發展還真是正統、真是熱血啊。雖然猿渡同學你這個人非常冷酷,或者該說冷酷到了令人感到可怕的程度,但原來還是有這樣的一麵啊。」


    「……我完全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些什麽。現在明明不是在


    說這個——」


    「嗯嗯,真好啊。看來我們之間的關係正在逐步靠近呢。嗯,我覺得時機差不多了。雖然我從一開始就說了很多次,但就在這裏重申一次吧。我們交個朋友吧,猿渡同學。我們一定能成為很好的朋友。成為一對能持續幾十年友誼的好朋友。」


    「…………」


    銀兵衛閉上了嘴。


    不,反而該說是瞠目結舌比較正確。


    這男人未免也太過積極樂觀,或者該說隻把事情往好的方麵解釋。難道他的字典裏根本沒有『挫折』這兩個字嗎?


    發出不知道是第幾回的歎氣後,銀兵衛思考著,雖然自己並非沒有耐性,對於這件事也已經抱著耐心關注至此……但也差不多該發出怒氣了吧。不,反而可以說就算大力揮刀也嫌太晚了點兒。


    「轉學生。」


    「嗯,什麽事啊,my friend。」


    「…………你可記得前幾天我說過的話嗎?就是我會替你向班上的人及其他教師們說好話的事情。」


    「當然還記得羅。因為這幫了我很大的忙呢。真的,就因為有你的幫忙,我才能順利融入新的學校。你特地替我說話,這件事正可說是我們之間友情的象徵,同時也是你贈送給我最棒的禮物——」


    「我要收回那句話。從現在開始,你將被摒除在我的庇護之外。」


    轉學生傻住了。


    看到他的表情,盡管銀兵衛在內心暗自竊笑,但她沒有表現出來。


    「不隻如此。今天我會通知大家,盡可能不與你來往。因此,想必你將會完全失去至今為止的各種好處吧。」


    實在應該更早這麽做的。雖然深思熟慮一向是自己的優點,不過優柔寡斷及拖泥帶水均非所願。她甚至對於自己為何會拖到現在才想徹底擺脫這個男人感到難以理解。


    「還有,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了。雖然我已經說過無數次,而且你也不斷地予以無視,但從今天開始我將不再寬容。我要你停止所有接近我的行為。」


    「……意思是說……?」


    轉學生看了看車頂,想了一下。


    「我不能再像今天這樣到你家去玩?」


    「不行。」


    「也不能和你一起在圖書館相處?」


    「不行。不如說,我默認至今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也不能和你說話?」


    「拜托你說話要經過大腦。我不是已經說了,不會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了嗎,難道你這個人聽不懂日語?」


    「那,躲在暗處默默守護你,這樣合法嗎?」


    銀兵衛沒有理睬,繼續說道:


    「因為你和鷹乃宮家有關係,這次我就基於人情,不再進行追究。但如果你還要繼續做出忽視我意願的行為,我也不會保持緘默喔?要是你無視這次的警告,我將盡全力與你為敵,到時我可絕不寬容。不隻是在社會上,就連你在物理學上的生存空間都不會容許。」


    「唔……」


    轉學生抓抓頭,沉默了一會兒。


    當然,銀兵衛也不認為對方會如此輕易就放棄。


    「哎呀,話雖如此,還真是過分啊。」


    果不其然,轉學生又毫不氣餒地露出笑容。


    「明明我就隻是說要和你成為朋友而已,這樣子太過分了。你真是太冷漠了,猿渡同學。」


    「如果你想說我太過分了,這句話我將原封不動地奉還給你。你才太過分了吧,轉學生。明明我不斷重複說過沒有與你成為朋友的打算,你為何一點也不尊重我的意思?如果要說過分的話,你才更過分吧。難道我有做出令人怨恨的事情嗎?應該沒有吧?不要再糾纏我了好不好?」


    「哈哈,如果你這麽說,我也無法反駁,就隻能向你道歉而已。」


    轉學生露出一臉歉意。


    「但是很抱歉,我無論如何都想和你交朋友。」


    「很遺憾。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和你交朋友。」


    銀兵衛一口回絕。


    「我再說一次。如果你還要繼續忽視我的意願,你將會被周圍的人完全孤立,未來的生活想必也會十分辛苦。我會利用自己所有的政治力量及特殊關係來對付你。不過,如果你願意聽我的話,發誓今後再也不會糾纏我,我可以繼續給你方便。未來你仍可以毫無困難地在學校生活下去……如何?」


    「我像是那麽容易就放棄的人嗎?」


    「不像。果然非得讓你嚐到苦頭不可嗎?」


    說到這裏,車子剛好停下。司機打開了車門。


    往窗外一看,大門氣派程度與猿渡家相比毫不遜色的一棟豪宅,正靜靜地坐落在夜晚的黑暗當中。


    「已經到了呢,剩下的明天再談吧。」


    「…………」


    轉學生絲毫沒有介意連話都懶得說的銀兵衛,向司機道謝後就下了車。


    「猿渡同學。」


    關上車門之前,他又回頭說道:


    「我也再說一次。我,無論如何都想和你做朋友。如果我是一個連和你做朋友都辦不到的人,那麽本來就不會有什麽未來可言,所以我是不會放棄的。因為我已經把這件事,當作與自己的生死同樣重要的問題……嗯,雖然這對你來說是很困擾的一件事。」


    自顧自地說完話後,轉學生就帶著微笑消失在門的另一頭。


    內心煩躁到不想說話的銀兵衛,揮了揮手要司機開車回家。


    隔天,銀兵衛開始執行自己說過的話。


    她取消了給轉學生好處的通知,並且明言將獎勵不和轉學生來往的人。


    效果十分顯著。


    轉學生一早來到學校就遭到孤立,在班上被當成完全不存在的人物。原本因為靠近銀兵衛而被另眼看待的他,在一夜之間就變得更加突出,一下子沒落到班級內種姓製度的最底層。既沒有人要和他說話,找人說話也不被理睬,被當成連空氣也不如的存在。


    如果是平常人,光是這樣就足以發出哀號。明明前一天還被視為唯一受到銀兵衛寵愛的人物,任何人都不敢輕視他,如今卻在一夜之間翻轉過來。這樣的情形就算是大人也會手足無措,甚至放聲大哭。


    然而,轉學生卻也是個說到做到的男人。即使受到再三的警告及恐嚇,還是一點也看不出受到挫折,他仍舊不斷找銀兵衛說話,並且盡可能待在銀兵衛身邊。如此堅決的行動,仿佛在彰顯著自己除了銀兵衛之外不需要任何朋友,除了銀兵衛之外的人也毫無交友價值。


    銀兵衛再度施展對策。她任命了幾個手下,守在身邊擔任保鑣,並且要他們以暴力排除靠近過來的轉學生——即使十分原始,但這是能遠離特定對象的最佳手段。然而,這個對策也沒有生效。即使受到保鑣阻擋推開,轉學生依舊使盡伎倆想靠近銀兵衛。


    銀兵衛過去從未經驗過如此能以氣感煩』來形容的狀況。而且就算狀況持續下去,轉學生恐怕也不會改變行動方針。想必她得采取更多因應對策。


    好了,這下子該怎麽做呢?


    看來轉學生的纏人程度非比尋常。而各種對策又隻會讓他屢出奇招,沒有什麽效果。如果有更加治本、更加極端,又能令對方便不上力的手段,那就沒問題了……但麵對那個打不死的程度連蟑螂都自歎弗如的男人,究竟該以何種手段因應呢?


    經過一整晚的深思熟慮後,銀兵衛做出了一項結論。


    隔天,銀兵衛沒有去上學。


    *


    走為上策這句話可真是高明。


    原本對銀兵衛來說,學校教育就不是必要的過程。畢竟同學們盡是一些沒有來往價值的膚淺貨


    色,而小學裏義務教育水準的學習內容她也早就學會。之所以會每天不感其煩地去上學,也隻是為了在表麵上好看一點而已。因為她認為全勤獎毫無價值,就算隨便找理由請假也沒什麽問題。


    (我早該這麽做的。)


    銀兵衛在自己房間內享受著難得的自由,沉浸在未曾有過的解放感中。隻要拉開物理上的距離,就算轉學生再怎麽糾纏,也不可能煩得到銀兵衛。當然,就算轉學生打算以探病為理由造訪猿渡家,也不會像上次那麽順利。因為她已經嚴令家中的人不準讓對方踏進家門一步。即使會因此與父親吵架,隻要事後再請他諒解即可。那個轉學生對於銀兵衛而言,就是如此難以忍受的存在。


    (啊啊……原來不需要在意那男人的話,居然會感覺如此輕鬆!)


    光從銀兵衛會允許自己做出在床上滾來滾去的幼稚行為,就能看出她現在有多麽高興。笑意不斷地湧現出來。光是想像到那男人現在的表情有多麽沮喪,就讓銀兵衛受到幾年也不見得能有一次的幸福感覺所包圍,她不禁給了闖進廣大庭院內的野貓比平常更多的食物。這可說是一種紅包,像是在分享著喜氣。


    隔天銀兵衛依然請假。盡管不像前一天那麽雀躍,但隻要考量到不必看見轉學生的臉,就讓她為自己所身處的富裕環境感到幸福。銀兵衛就這樣讀著最近沒時間看的書本,平靜地過了一天。


    再隔天,銀兵衛還是沒去上學,可是這次她不能繼續休息了。再怎麽說,她都是立於班上及同年級的頂點,為了管理這些人際關係,總是會有許多抱怨、投訴或請願接踵而來。如今因為管理者不在現場,原本井然有序的人際關係已經開始出現脫軌的傾向。雖然沒人管理的小孩集團本來就會這樣,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因為關在猿渡家的自室內,銀兵衛必須處理的雜務愈堆愈多。


    然後到了第四天。


    銀兵衛感到十分煩躁。


    (為什麽我非得這麽做不可?)


    她的意思是指像這樣窩在自己的房子裏,過著毫不自由的生活。


    (這不是很奇怪嗎?我明明算是有社會地位的人,也為了得到那個立場而付出努力。那全是為了能取得不受無聊之輩的無聊雜音所千擾的力量。但現在又如何?我居然為了區區一個男人而限製行動的自由,自願屈身在與關在牢房裏的罪犯無異的狀況。世上可有如此荒唐的事?)


    這就和得了小感冒而請假不去上學的小孩沒有兩樣。隻有剛開始能順利消磨時間,前兩天的輕鬆心情如今蕩然無存,銀兵衛開始對於自己的狀況感到焦躁。


    (到底是哪裏有錯?我做錯了什麽?)


    就算稱不上是一帆風順,也應該還不錯才對。


    出生在有些古怪的家庭,天生具有無論如何都很惹眼的外貌,同時還擁有將來肯定會樹大招風的頭腦。


    不過請諸位想想,雖然這是任誰都會稱羨的先天環境,此一事實不能否認;隻是依循常理,與生俱來的東西愈多,所需背負的責任也愈重。盡管能平安順利地活到這個年紀可說是十分幸運,但主要仍應歸功於銀兵衛自己的努力。如果想要駕馭名為猿渡銀兵衛春臣的這輛高規格f1賽車,駕駛本身本來就需要一定的技術。


    而,那樣的自己——


    如今為何要為了區區一個男人感到苦惱,嚐到這等辛酸,而且對方還是與自己同年紀的小孩?


    如此無法如自己意願的狀況,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碰到。這件事不能以『任何人都有天敵』這句話來安慰,同時也不能就此放棄。如果那名天敵願意保持紳士的距離也就罷了,但現在剛好相反,就因為對方不斷追逐而來才教人難以應付。


    更重要的是,銀兵衛到現在還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會被攪亂到這種程度。如果不知道原因,那就無法進行處理;如果無法進行處理,就隻剩下采取這種像是閉關自守的消極手段而已。


    沒錯。到底是為什麽?


    為什麽自己會不斷受製於人,再三嚐到苦頭?


    猿渡銀兵衛春臣這個人,原本不是就以捷足先登及先發製人見長的嗎?如今卻像隻縮頭烏龜,專注在防守之上。不,應該說是被迫防守。


    為什麽自己沒有采取『以力量排除』這種最快速且確實的手段?那是因為她覺得要是那麽做就算是認輸了。轉學生不斷舉著『想交朋友』這樣率直的主張當作旗幟,想要接觸銀兵衛。如果以力量強行排除他,就像是一個大人朝著天真無邪的小孩揮刀一般,將會凸顯出自己的器量不足——不,等等。為什麽要這麽想?為何要把與轉學生之間的競爭,當作攸關自己麵子的問題?她隻是要排除幹預者不是嗎?難道光是煩惱這種事情,就已經證明了自己現在正處於心理上的劣勢嗎?


    而在內心如此混亂之際,銀兵衛又察覺了一個令她更加痛苦的事實——明明自己是為了與轉學生保持距離才躲在家裏,但內心所想的事情卻全都和轉學生有關。


    由於感到坐立難安,銀兵衛從床鋪上跳起來。要是再這樣悶下去,頭腦就要爆炸了。


    在江戶時代就已經建設完成的猿渡家,其中庭堪稱是以當時最高技術所打造而成的藝術品,總是受到巧妙融合著雕工華美與用料實在的評價。雖然今天很不巧的是陰天,陽光被厚重的雲朵所遮掩,但這裏仍顯得十分開闊,多少能治療銀兵衛自暴自棄的內心。


    她做了個深呼吸,並且伸展著身體。


    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開始亂了節奏。或者該說總覺得自己打從一開始就亂到現在,但如今那些事情都無所謂了。


    自己還不能認輸。這才是最重要的。


    雖然捷足先登及先發製人都是優點,但韌性堅強也是銀兵衛的自豪之處。她一定要重整態勢,完成一次大反攻——


    「嗨。原來你在這裏。」


    ……她第一個反應,是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接著,她卻又覺得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畢竟對方可是令猿渡銀兵衛春臣空前絕後地感到棘手的人物,不如說,她反而懷疑自己為何到剛才為止還那麽樂觀。


    「哎呀,真是太好了。老實說,我一直沒有把握能在被抓到之前找到你呢。看來我似乎還有一點運氣。」


    回頭一看,那名正在自白非法入侵的同學就站在那裏。那是銀兵衛有生以來第一個認定的天敵,既不想看見他的臉,光是叫出名字就感到感煩,簡直可以不共戴天來形容。


    「是靠父親幫忙嗎?」


    銀兵衛沒有動搖。


    相反地,在這一刻,銀兵衛內心充滿著一股懷念的感覺。那就是她原本的長處,如同機械般的冷靜沉著。


    「為了不重蹯覆轍,我這次已經做了一些處置……難道你是藉著某些我所不知道的技巧混進來的嗎?」


    「不,我並沒有要什麽手段,反而可說是靠蠻力解決呢。而且也和令尊沒什麽關係。」


    「是嗎,既然如此那就更該誇讚你了,轉學生。如果你是憑著自己的力量抵達這裏,那是十分出色的行動。明明這次我也準備了一些對策……雖然不知道你是欺騙、偷溜進來,還是用了其他手段,但無論如何都值得讚賞。」


    「不不,我隻是運氣好而已。」


    「那麽就不能隻是讚賞了。如果你真的隻是偶然,隻憑幸運就達成目的的話——」


    說著,銀兵衛不禁笑了出來。


    這是從容的象徵。現在站在這裏的,已經不是剛才那個頭腦混亂、不知所措的她。而是一隻四處逃竄、被逼到盡頭而下定決心,做好交戰準備且打算反撲的野獸。


    「所以,你自知非法入侵還來到這裏,是有何貴幹?難道你還不學乖,來找我交朋友嗎?


    」


    「不,不是的。」


    聽到出乎意料的回應,銀兵衛大吃一驚。


    如果他不是來作此主張,又是為何前來?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冒如此高的風險?總不可能是來探病的吧?


    「來打架。」


    轉學生說道:


    「我來找你打架。」


    「打架?」


    聽到難以理解的話語,銀兵衛不禁重複了一次。


    「老實說,猿渡同學,我從一開始就看你不爽。打從第一眼見到你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是。」


    轉學生看起來和以往沒有兩樣。


    也許那樣帶著溫和而柔弱的微笑,就是他的一號表情。站立姿態乍看之下有些軟弱纖細,但又筆直挺立,令人聯想到竹子。


    如此吻合銀兵衛心中形象的轉學生,他的口中竟然開始毫無忌憚地吐出一連串惡毒的話語。


    「總是一臉從容;總是以眼神打量著別人;雖然高雅大方,卻絕對不讓任何人靠近,像貓一般的走路方式;仿佛背負著世上所有不幸的陰影——無論哪一項我都討感。像你這樣的人所散發出來的所有成分,無論如何都令我感到不耐。」


    「…………」


    「我當然很清楚,這是在厭惡同類。因為,我也的確和你有點相像。沒錯,我猜猿渡同學應該也有同樣的想法……你一開始所指出的事情是正確的。雖然要說我把周圍當作笨蛋有點太超過,但我對水準較低的人的確沒有興趣。光是和那些人來往就是在浪費人生……嗯,沒錯。關於這方麵的想法,我應該和你一樣。如果不是如此,像你這麽不可愛的人怎能存在世上?」


    「…………」


    「所以,差不多該一決勝負了。」


    轉學生不停地動著脖子與肩膀,發出喀喀的聲響。


    「到頭來,我認為還是隻能靠拳頭決勝負。世上總是這樣,人類無論過了多久都不會變。就算變得比較聰明,稍微注重整理外表,自以為是地祈求著『希望世界和平』,最後還是會抵達這個結論。」


    「…………」


    「如果你想逃也無所謂喔。看是要叫保安人員過來,還是要報警說我非法入侵都可以。因為逃跑也是一種分出勝負的方式,盡可能避開戰鬥也算一種戰術與策略。我並不會因此而怨恨猿渡同學。不對,其實我打從一開始就沒資格怨恨你。」


    「…………」


    「可是,這裏畢竟是你的主場,我再怎麽努力也隻是客隊。你要找多少幫手來都可以,快輸的時候也可以向令尊哭訴。就算你那麽做,我也不會有怨言喔?因為我就是憑蠻力闖來這裏,會有那樣的結果也是當然的……不過呢,如果連找上門來的架也不敢打,那麽,你這個人的存在意義到底在哪?雖然立於不敗之地很重要,但如果隻追求著不輸給人而活,那樣的人生到底有何樂趣?難道你能抬頭挺胸地大聲說自己有骨氣,能不靠任何人過活的嗎……不對,現在情況好像也沒有這麽複雜呢。」


    說著,轉學生抓了抓頭。


    然後,他又再次麵向銀兵衛,以像是在教人小學低年級程度數學問題的溫和語氣說道:


    「事情很簡單。難道你不想打我一拳嗎?難道你不想握緊拳頭,朝著像蒼蠅般糾纏你的我一拳打過來嗎?我可是一直很想欺負你,想讓你哭出來的呀。」


    唰。


    銀兵衛感覺自己的腹部變得冰冷。


    恐懼?不,不是。


    害怕?不,怎麽可能。


    那是能令萬物凍結,比火焰還猛烈的憤怒。那是自己未曾體驗過的憤怒,怒氣程度之高反而令自己想笑。


    到頭來,自己還是被對方耍得團團轉——她心底有著這樣的苦澀。


    但是,那也無妨。


    不論自己怎麽想,舞台都已經準備好了。既然如此,就痛快地陪對方玩一玩吧。


    並非以猿渡銀兵衛春臣的身分,而是以一個人類的身分。她將在這裏使盡全力,將那轉學生痛扁到再也不敢現身為止。


    「你要當心。」


    或許是察覺氣氛已變,轉學生輕輕聳聳肩。


    「以小學生而言,我還算有點本事。」


    她動手了。


    事情至此,她沒有再等下去的意思。因為銀兵衛心中所累積的憤怒,應該早就比轉學生多上數百倍。如今她怎能還等對方先出手再反擊,平白拖延能痛毆轉學生的那一刻。


    距離大約四公尺。


    這段距離以打架而言不算太近,但銀兵衛僅以兩步就靠近過去。而且還是在站立不動的姿勢下,幾乎沒有預備動作。直到今天為止,她都沒想到猿渡家代代相傳的古武術居然會在這種情形下派上用場。


    她以嵌崩拳的架式擊出掌底。(譯注:形意拳的基本招式。)


    那是一記瞄準鼻梁、勁道十足的一擊。雖是來自十歲出頭小孩的招式,但要是紮實命中,恐怕連大人都要痛得在地上打滾。


    「哇喔!」


    不過,以一對一的徒手格鬥而言,四公尺太遠了。更何況看在主動挑起較量的一方眼裏,那是十分容易躲開的攻擊。轉學生右腳朝後,身體一扭便避開了銀兵衛的手掌。但這當然也在銀兵衛的料想之中。


    在左腳著地的同時,銀兵衛立刻展開行動。她將躍在空中的身體重心栘到左方,繼續追擊輕易逃開的獵物。她以接近垂直的角度朝側方墊步,用力踏著地麵,壓低身體,使出早有預謀的身體衝撞。


    「唔!?」


    這招被對方識破了。


    一記肘擊從頭上打下來。一記就算沒有完全命中也足以分出勝負的無情攻擊,朝向她的額頭側方敲下。


    銀兵衛的反應很快。她立刻放棄衝撞,朝鋪著草皮的庭院地上滾去。雖然多少能減緩衝擊,但終究是很勉強的姿勢。她無視著沒能安全落地而產生疼痛的肩膀,立刻又從地上躍起,拉開距離因應對方的追擊。


    「原本還以為你用的是古武術。」


    她沒有受到追擊。


    反而得到一串率直的讚美。


    「真厲害。沒想到你會使出衝撞這種現代格鬥技的招式。由於我聽說猿渡家有自古相傳至今的某種護身術,還以為你隻會用上那類技巧。」


    「…………」


    「畢竟實際上,你的第一招看起來就很有古味。與其說是古武術,還比較像是中國拳法的翻版,這一點也很有猿渡家的風格呢。畢竟你們代代都是商人。哎呀,是說那還真是狡猾呢。太狡猾了。居然接連用了物理上與心理上的佯攻。哎呀,真是狡猾無比。」


    你不但躲開了那個所謂的狡猾攻擊,還使出極為凶狠的反擊,豈有資格說那種話——銀兵衛如此心想著,不過沒有說出口。


    (這家夥,很有本事。)


    銀兵衛的腦中正響著最危險的警報。雖然她早就料到那轉學生既然敢如此挑釁,肯定擁有相當程度的自信,但實際上卻昏臥爭掛臥掛銣。話雖如此,考量到他轉學過來才沒幾天,那應該不會是鷹乃宮家的武術。與其說是學過武藝,還比較像是經曆過無數打鬥而擁有的本事。


    不過,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是,那名轉學生擁有的實力,居然足以和銀兵衛正麵較勁。銀兵衛自幼就向父親學習,甚至還常前往一般道場鍛鏈護身技巧,盡管隻有小學五年級,但她的實力明明遠超過一般擁有段位的練家子。


    (該怎麽做?)


    銀兵衛緩緩靠近對方,在內心思考著。


    看來對方的確是認真的,抱著真正的實戰心態。想必他也會毫不客氣地使出戳眼或咬人等技巧吧。但這本來就不是基於運動精神的一場戰鬥,沒有規則才好。因為在銀兵衛的


    內心當中,想要朝著轉學生臉上狠狠打一拳的欲望,如今已經高漲到幾乎瘋狂的程度。如果不打到體力耗盡而倒地為止,根本不能善罷甘休。


    「該怎麽辦呢?」


    轉學生說道。


    他的臉上依舊帶著一如往常的溫和笑容,但閃閃發亮的雙眼卻像是一隻瞄準了獵物的肉食猛獸,正思考著要如何把銀兵衛大卸八塊。


    「再這樣下去,無論是哪一方似乎都不會有好下場呢。如果要停手的話就要趁現在喔。因為現在還勉強來得及。」


    銀兵衛不禁笑了。這轉學生到底在鬼扯什麽?明明他自己全身上下都散發出『沒打算收手』的氣勢。


    (豁出去了。)


    接受對方的挑釁,銀兵衛衝向對方。


    同時,轉學生也衝了過來。


    雖然銀兵衛當作問候的前踢遭到對方擋下,但在轉學生為了反擊又向前踏出一步時,她再使出掌底迎擊。為了不讓對方閃避,她沒有瞄準顏麵,而是瞄準胸口,隻是勁道不足,轉學生連眉都沒有皺一下,突起中指關節,打算以※中高一本拳攻擊銀兵衛的喉頭。雖然那是朝人體弱點的攻擊,不過銀兵衛早已料到,她以右手化招,並且轉動身體抵銷力道,打算在轉學生失去重心時解決他。可是對手也不是省油的燈,盡管有些失衡,還是由下往上以拳背撈擊。而為了閃過拳背,銀兵衛也失去平衡,使得原本打算解決對方的手臂劈擊被削減了威力。(譯注:空手道技巧。)


    「好痛!」


    「——唔!?」


    互相命中。拳背陷進臉頰,手臂也命中後腦,但彼此都未能施力到底。雙方站穩腳步後,又立刻發招。銀兵衛朝側腹膝擊,轉學生則朝她的側額頭發出肘擊。


    互相命中。


    這次也沒有紮實命中。兩人因疼痛各叫了一聲,但立刻又被吼叫聲蓋過。銀兵衛的掌底攻向轉學生的下顎,轉學生的右鉤拳則攻向銀兵衛的臉頰骨。


    互相命中。


    銀兵衛十分亢奮。她已經無法冷靜地思考招式組合,就隻憑著長年鍛練的反射動作及敵對心,為了令轉學生屈服而胡亂施暴。而轉學生也和銀兵衛相同,憑著鬥爭本能閃避拳打肘擊,以不知退縮的鬥誌迎戰她。


    「——」


    「——」


    如今不隻是言語,連聲響都發不出來。


    毆打、擊打、不斷撲打。


    這是一場毫不防禦的互毆,就隻剩下想以暴力逼哭對方的意誌,遠稱不上榮譽或淬鏈。


    這完全就是孩童間的打架。


    兩人嘴唇流血、鼻子流血,下顎也扭曲。


    毆打對方的拳頭發出悲鳴,肺部也為了追求氧氣而尖叫,汗水與唾液灑了滿地。


    轉學生在笑。


    而銀兵衛也許也笑了。


    如果有人在旁目睹這場打鬥,那人應該也會笑。


    這場互毆就是如此難看,但又竭盡全力。


    如此壯烈的決鬥,就像是要把至今為止的鬱悶全都爆發出來,遠比成千上萬的言語更有說服力。


    那仿佛是從宇宙誕生以來就延續至今,令人以為會持續到永遠——但實際上卻是發生在僅僅數十秒之內的事。


    在某一瞬間,銀兵衛稍稍占了上風。


    不知道是實力還是運氣的差距。由於已經毆打了無數回,如今也無法進行分析,但總之,原本均衡的天秤稍微傾向了她這邊。


    雖然微小,但卻足以分出結果。就因為這是一場雙方都以極限死拚的打鬥,一旦情勢倒向一方便難以挽回。


    轉學生的臉上首次出現了焦躁,同時銀兵衛內心也產生了直覺。


    他要出招了。


    但,會是什麽?


    她不明白。不過,那恐怕是足以扭轉乾坤的招式,而且十之八九會是極為卑鄙下流的手段。戳眼?偷藏的暗器?還是朝眼睛踢砂子?


    可是全都錯了。


    朝著臉部揮過來的拳頭其實是個幌子,而作為真正攻擊的上踢如同毒蛇一般抬頭攻來——朝著銀兵衛的兩腿之間。


    那個攻擊時機令人無法閃避。


    轉學生確信自己已經逆轉,扭曲嘴唇冷冷一笑。


    但在同時,銀兵衛也露出白齒,同樣確信自己能勝利。


    並不是不能躲,是故意不躲。


    而且就因為不躲,銀兵衛的拳頭才能完全使力。


    她感覺恥骨附近產生激烈疼痛。但,那並非無法忍受的痛楚。


    當轉學生的笑轉為驚訝的那一刻,全力揮出的正拳已經打在他的臉上。


    雖是孩童的拳,卻是在完美的時機揮出,紮紮實實地命中。轉學生毫無招架之力地飛了出去,然後狠狠摔在地上。


    ——勝負已定。


    *


    轉學生如同蟑螂般的韌性,似乎不是隻有反映在個性及行動上而已,他的身體也同樣堅韌。


    明明承受了不少打擊,但倒下的轉學生卻在精疲力盡的銀兵衛跌坐在地上的一分鍾後,就


    抬起了上半身。


    「……哇。」


    他左右張望,過了一會兒後,才明白了狀況。


    「是我輸了嗎?」


    碰。


    他又將上半身躺回大地。


    「原本我還算有自信的呢……猿渡同學,你真強啊。」


    銀兵衛心想,那是我要說的話。


    沒想到同年紀的人當中,居然會有如此高手……無論是正式較量還是路上幹架,從來不覺得自己會敗給同年紀敵人的她,冷汗搶在安心與喜悅前麵冒了出來。之所以會撿到勝利,就隻是今天走運而已。她一點也無法以僥幸得勝而感到自傲。


    「是說,好痛。真的超痛。有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被打成這樣呢。唉,可惡!」


    轉學生不甘心地叫了一聲,然後再度從地上爬起來。


    然而,與言詞相反地,轉學生不論是表情還是聲音都很明亮。


    「我的嘴裏全都是血啊。牙齒搞不好都斷了。」


    「那樣還算好吧。」


    銀兵衛冷靜地予以指正。


    她半眯著眼,瞪著轉學生說道:


    「我的拳頭八成骨折了。因為剛才揍了你那鈣質過多的臉頰骨,右手暫時不能用了。」


    「是嗎?那我可以算是報了一箭之仇?」


    「隨你解釋吧。如果是在你腦袋裏的幻想,我無從幹涉。」


    「……呼呼。」


    轉學生笑了。


    他眯起眼睛,像隻愛惡作劇的貓咪低聲笑著。


    「……你笑什麽,真惡心。被打得鼻青臉腫,笑起來一點也不能看啊。」


    「呼呼,因為……嘿嘿嘿。」


    他的笑聲愈來愈離譜,令人難以接受。


    「我終於如願以償,和猿渡同學成為朋友了。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值得令人高興。」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難道你的頭殼被打壞了嗎?不對,你的腦袋本來就很怪。」


    「都已經打成這副德性,接下來我們就隻能成為朋友而已了。」


    他一臉得意。


    「落到穀底之後,接下來就隻能爬升而已。相同的道理,既然已經像這樣毫不客氣地互毆,打得鼻青臉腫,之後就隻剩下變得要好而已。這就是世上的定理。至少在這個國家的文化當中是這樣。」


    「哼,我看你是看了太多卡通或漫畫了。也許你是想在互毆一陣後說什麽『你很有一套嘛』、『你也不賴』之類的,但事情可有如此簡單?我才不要和你交朋友。」


    「不是你要不要的問題。早就已經是了。我和猿渡同學,任誰來看都毫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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