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塔娜沒來由得感到一陣傷感。


    距離來到高塔之城,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周的時間,自從溫徹爾前往富人區尋找貝薩瓊因家族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城堡裏來。


    連一封書信,甚至口信都沒有傳回來。


    萊耶斯從沒有主動提起過溫徹爾,其他人似乎也保持著驚人的默契,有關溫徹爾的一切話題,都在聚會場合上被無聲禁止。


    就好像城堡的隊列中,從不存在這樣的人一樣。


    但溫徹爾在城堡旅途中的整整一月,已經留下了足夠多的痕跡。


    至少,塔娜不可能將這樣一個人生生從腦海中剔除。


    雖然萊耶斯曾經解釋過這個問題,也提到過溫徹爾也許不會再回來了,塔娜卻仍然有些莫名的感傷。


    “至少……也該回來告個別啊。”


    無人的角落中,小女士托著下巴,懊惱地想著。


    高塔之城的富人區。


    一座樸素的宅邸坐落於城區中央的上層,雖然完全看不出任何豪華的裝飾,但僅憑占地麵積和地理位置,這座宅邸也毫無疑問能被稱作最頂級的豪宅。


    托蒂亞真正的上層貴族,當他們來到這座宅邸前登門拜訪,也需得保持敬畏和謙遜之心。


    因為這座宅邸的主人,叫做貝薩瓊因。


    雖然並非是托蒂亞的貴族,但作為消息通透的上層階級,僅僅這個姓氏,就能很輕易地聯想起貝薩瓊因家的那位極富傳奇色彩,並且實力強悍到極致的塔蘭夫人。


    除此以外,更讓貴族們心生忌憚的,還是奧瑟蘭大公對於貝薩瓊因家的態度。


    或者更確切一步,是奧瑟蘭大公對於塔蘭夫人的態度。


    那是完全超越友誼上限的待遇,隻要眼睛不瞎耳朵不聾,就能知曉奧瑟蘭大公的心意。


    所以他們都心知肚明,哪怕貝薩瓊因家嚴格而言現在仍屬於平民,頂多算是鄰邦貴客,但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必然會成為一支碩壯無比的勢力。


    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刻去挑事,無論是麵對貝薩瓊因,亦或是麵對奧瑟蘭,都是愚蠢的舉動。


    「鋼索」蒂亞,曾被稱為盜賊之王的傳奇女法師,在二十年前,這個名字響徹北部地區,而現在,曾經的盜賊王者,僅僅作為貝薩瓊因家族的大管家,盡職地代主人處理家族的事務。


    有關蒂亞為什麽會在聲名正盛的時候隱退,甘心為一個家族服務,至今都是當年的那代人心中的謎題,最被人接受的猜測,是蒂亞為了塔蘭夫人而來,這兩位同樣卓絕的女性之間,擁有著遠超尋常友誼的親密關係。


    但溫徹爾卻清楚,這並非事實……或說,這並非事實的全部。


    二十年前,塔蘭和蒂亞的關係並不和睦,見麵往往就是交手的時候,各自互有勝負,其後又發生了一係列的事件,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這些往事充滿著複雜的狗血,並不是多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件。


    然而正是因為這些小事,才讓「鋼索」蒂亞,成為了塔蘭最信任的「大管家」蒂亞。


    蒂亞端著精致的食物與三本書籍,穿行於廊道之間,沿途的仆從向她躬身行禮,最終她推開了頂層最中央的大方,這是宅邸中視野最開闊的一間房屋,透明的玻璃牆體帶來了極為震撼的視野效果,從這裏向遠處眺望,能夠將小半個城市的輝煌都收於眼中。


    過去的時間,這裏是接待高貴的客人所準備的房屋。


    而在這一周的時間中,則成為了一個人單獨的住所。


    聽到輕輕的敲門聲,盤腿坐在窗前的溫徹爾合上了手中的書本,平靜地說道:“請進。”


    蒂亞端著餐盤,為她一一擺桌,再將三本書交到溫徹爾的手上:“小姐,這是您需要的書。”


    “謝謝你,蒂亞。”


    溫徹爾看著手裏的三本書,微微皺起眉頭:“《新娘的藝術修養》?我不記得我有叫你拿過這本書。”


    “是夫人囑咐的。”蒂亞微微躬身,右手放在胸前,說道,“夫人說,您現在應該注重內外的禮儀,這比魔法和技藝方麵的提升更為重要。”


    溫徹爾慢慢將這本三指厚的書籍放下,握住封麵的手指輕微地顫抖著,她深吸一口氣,說:


    “這是在嫌我野蠻了,但貝薩瓊因家曆任家主,哪個不是先強化自身的實力,等到足以支撐整個家族後,再考慮婚姻擇偶的問題。對於強大的女人而言,男人可不是什麽稀奇的東西。所以我很好奇,為什麽我親愛的母親忽然想讓下一任貝薩瓊因家的家主成為一個隻會微笑行禮的花瓶?”


    “還是說。”溫徹爾的聲音漸冷,“我尊敬的母親打算在嫁給我親愛的比薩馮都叔叔後,就讓貝薩瓊因家整個並入奧瑟蘭家族之中,這樣自然也就沒必要再為家族擇取下一任家主了?”


    “請不要胡亂猜測,小姐。”


    蒂亞拿出精致的餐巾,為溫徹爾細心圍好:“夫人有自己的考慮,無論她做出什麽樣的決定,都始終有著一點能夠肯定,那就是她絕不會害您。”


    “我對此絲毫不懷疑,隻是不知道在母親的心中,我和家族的地位各占幾成。”


    溫徹爾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深入下去,默默地用完一餐後,取下餐巾擦拭著嘴角的油垢,接過蒂亞拿來的濕毛巾,將臉龐完全打濕,又以幹毛巾覆麵清洗。


    蒂亞收拾好餐盤與其他工具,準備離開房間。


    溫徹爾忽然問道:“今天我能出去看看嗎?”


    “隨時可以,尊敬的小姐。”蒂亞滴水不漏地回答道,“隻不過夫人認為,您待在房間中學習才是最好的選擇。”


    溫徹爾沉默片刻,說:“那我會讓母親滿意。”


    “小姐這樣認為,我就放心了。”蒂亞躬身致禮,走出房間。


    一刻鍾之後。


    端坐著看書的溫徹爾站起來,將耳朵貼近門口,從牆壁上傳來的輕響,推測附近到底有多少母親派來留駐的人手。


    她沒有使用魔法,那樣太容易暴露,這種最簡樸的方法才是隱蔽性最高的。


    心中有了大概的估算後,溫徹爾走回桌前,拿起蒂亞剛剛送來的三本書之一,書名叫做《煉金術的循環體係》,一本有些年頭的煉金佳作,被廣泛傳閱在煉金圈子中,因此當她提出要翻閱這本書時,沒有遭到拒絕。


    溫徹爾將書本保持關合的狀態,用指甲順著裝訂的白線,一點點地向內猛摳,在擠壓和撕扯的作用下,深紅色的封麵皮被緩緩揭開,她從封麵裏取出了一張薄薄的錫紙,以及幾個紙包的異色粉末。


    《煉金術的循環體係》,這本煉金佳作曾在第二十期加印時埋下了一個小小的彩蛋,當書中刻意留下的謎題被解開時,就能得到極小成分的煉金材料。


    然而自刊印到現在,似乎很少有人記得這一期售書的彩蛋,甚至於出版社和作者都從來沒有去提過這一事件,絕大部分人眼中,二十期的加印隻不過像是一次鬧著玩一樣的娛樂舉動,畢竟那一期所加印的書籍,僅僅隻有兩百冊。


    溫徹爾手中這本,正是二十期那兩百冊之一,是她小時候親手從書商手裏買回,充入家族的書庫中。


    迄今為止,隻有兩個人解開了謎題,從封麵下方得到了這些微不足道的煉金材料。


    一個是她,另一個人,他的名字叫萊耶斯。


    “待在這裏,然後乖乖地被安排嫁人?”


    溫徹爾嘴角微斜:“那樣就太無趣了,我可不喜歡主婦的日常。”


    她跟隨萊耶斯在移動城堡中學習的這一個月時間中,最大的收獲有兩樣東西。


    其一,是不可思議的精湛技術,翻閱萊耶斯自製的工程模型,哪怕隻是一個粗淺的思路,也能帶給她無限的啟發。


    其二,則是一種態度。


    萊耶斯曾經親口告訴過她,


    在機械領域這條路上,最寶貴的東西並不是豐富的經驗和知識。


    而是時刻能夠保持著,


    敢於打破常規的勇氣。


    溫徹爾,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隻會聽媽媽的話而行動的小白兔了。


    她已經可以亮出,足夠鋒銳的獠牙。


    ……


    ……


    “我不明白。”


    水之神殿的第二主教,費舍爾·格勒發出質疑的聲音,他的臉色冷肅得像是剛從冰渣臉盆中拔出來。


    “如果連神殿也被世俗的利益玷汙,那我們該拿什麽心態去麵對庫娜?”


    第一主教老彼得不由長歎一聲,他在水之神殿侍奉了四十年的時間,亦見證了費舍爾從一名男孩成長為如今的第二主教。


    然而世俗的風沙卻仍舊沒有磨平費舍爾的棱角,這種堅強,卻帶著不幸的氣息,尤其是處在他們所站的位置。


    “一切力量皆應歸於偉大的庫娜。”


    老彼得如此說道:“但在力量尚未成熟時,對世俗的妥協同樣是我們修行的一部分。”


    “何況,庫娜所需要的,未必是無暇之人。”


    費舍爾的臉色清晰地表明了他質疑的態度。


    但當一束溫柔似水的光華從主殿緊閉的大門縫隙中躍出,耳邊傳來美妙而動聽的樂章時,他忽然感到了強烈的迷茫。


    女神的祝福。


    這是每一位神職者夢寐以求的洗禮,隻有被神祇認定最虔誠的信徒,才會被賜予神明的的祝福。


    然而現在,接受祝福的卻是費舍爾口中,托借世俗權貴擅入的不潔之人。


    “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麽了?”


    費舍爾喃喃道,他的理智和信仰,正一步步邁向崩塌的邊緣。


    “世界始終如此,隻是你從未真正地去認知過它的全麵。”


    老彼得神情平靜地走向主殿的大門外,佝僂的背部讓他看上去像個尋常的小老頭。


    “走吧,去麵見一下新任的第一主教閣下。”


    在女神祝福出現的瞬間,這座神殿就已經不再屬於老彼得了。


    它迎來了新的主人。


    “親愛的,你沒事嗎?”


    米娜詢問道,她現在已經脫去了獵裝,穿著一身紅色的長裙,靠在斯崔特身邊,一種小鳥依人的感覺。


    “我沒事,親愛的。”


    斯崔特活動著手腕,感受著女神祝福對於實力的提升,並且神殿也能為其進行一定程度的增幅。


    “倒不如說。”他微笑道,“我感覺好極了。”


    米娜悄悄瞥了他一眼,有些羞澀,卻又帶著堅定的勇氣,挽上了他的手臂。


    她著實沒有想到,竟然能遇見斯崔特這樣的男友,優雅、浪漫,且帶著成熟男人所具備的體貼和智慧。


    最關鍵的一點。


    自己的父親接受了他的存在。


    真是幸運的一年。


    她這樣想著。


    ……


    ……


    新建的臨時工廠中發出一聲駭人的轟鳴聲,起初有黑色的濃煙從頂棚中飄出,不過很快就被灰白色的濃霧所取代,金鐵撞擊中夾雜著水流的聲音,站在街道外側的圍觀群眾們屏息凝神,目不斜視地盯著那扇半掩的鐵門。


    鐵門被緩緩推推開,幾名工人推著碩大的鐵皮長桶,一路翻滾到民眾麵前,當著所有人的麵,直接用鶴嘴鋤在桶身鏟出了一個窟窿。


    嗞!


    窟窿中迸發出一條水柱,直接將就近的幾個人衝了個透心涼,隨後緩緩化作涓流,順著桶身流淌在地麵的溝槽裏,即便襯著石頭,也能看出桶中的水純淨無暇,肉眼根本看不到任何汙穢。


    被水濺了的那幾人下意識地撩起衣服擦了擦臉,又像是魔怔一樣,伸出舌頭舔舐著殘餘的水珠。


    入口的瞬間,久違的清香與甘甜彌漫在唇齒之間,那是一種直擊心靈的通透澄澈,像他們這樣的普通人,有多久沒喝過原原本本沒有砂礫和異臭的水了?


    “甜的……”一個人猛地抬起頭,高喊道:“這水是甜的!”


    眾人陷入了長達數秒的沉默。


    也不知道是誰,發出了第一聲野獸般,帶著瘋狂和欣喜的嚎叫。


    隨後所有人的咆哮起來,跳躍著,狠狠地擁抱著身邊的彼此,哪怕對方隻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他們歡呼雀躍的聲音,流竄到大半個街道以外,如果有可能,他們真想將歡呼咆哮給整座高塔之城聽聽。


    甘甜而澄澈的水,從眼前這座格外簡陋的淨水工廠中端出來。


    這意味著。


    淨水裝置的部署,宣布成功!


    有了水,也就有了生命的味道。


    有一部分人直接跪倒在地上,匍匐著身軀,讚美和祝福著為他們帶來生命之水的恩人,其中的虔誠度,甚至遠超尋常教會的信徒。


    “他們在膜拜你。”


    離狂熱的人群隔著小半條街的位置,一輛馬車的簾布被輕輕放下,車內略顯肥胖的中年男人堆滿笑容,和對麵坐著的年輕紳士交談著:“在這一刻,你就是他們眼中的神。”


    萊耶斯寵辱不驚,禮貌地笑笑:“您太誇張了,有這樣完美的結果,還是多虧了您以及公爵大人的幫助。”


    中年男人是道格威爾,普仕家族的主人,萬象商會的會長,以及十四項市政工程的主要承建人,再然後,則是與萊耶斯保持著友誼關係的耗材供應商。


    奧瑟蘭大公十分信任這位普仕家族的主人。


    從血脈關係來看,道格威爾是比薩馮都的親侄子,他的母親是比薩馮都非常尊敬的姐姐。


    所以在施工與采購方麵,奧瑟蘭大公基本是放任道格威爾與萊耶斯直接對接。


    此時,萊耶斯並非在捧高道格威爾的作用,隻是出於實際考慮,沒有道格威爾旗下商會的龐大人力資源,以及各項設備與材料的準備,淨水工廠絕不會在短短一周的時間內,就基本建成進入運作階段。


    這種效率的奇跡,不是他一人的功勞。


    “謙遜永遠是值得讚美的品德。”


    道格威爾微微點頭,說道:“大公一定會很高興聽到這樣的消息,事實上,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場歡慶的盛典,時間定在明晚九點,萊耶斯先生,請您務必出席,缺少了聚焦的核心,這場盛典將會變得索然無味。。”


    萊耶斯考慮了一下,點頭說道:“如果時間不衝突,我不會拒絕出席。”


    “聽到這個消息真是太好了。”


    道格威爾脫帽致敬,隨後與車夫吩咐了幾句,拉開門走下了馬車。


    “期待明日與你見麵。”


    馬車的軲轆轉了起來,帶著萊耶斯去往另一個施工地點。


    第二日夜晚。


    萊耶斯打扮得合身得體,口袋裏揣著方巾,穩重的服飾風格足以應付任何莊嚴的場合。


    他隨手招來了一輛馬車,報出了目標地點。


    這讓車夫十足歡喜,那可是隻有大人物才會去往的地方,而每一單載有足夠身份的大人物時,他都能得到一筆金額不俗的小費。


    這很劃算。


    太陽早已落山,街道上燈火不算通明,卻也足夠照亮街道的石子路。


    駛入一條街道時,周圍幾乎沒有行人,隻見兩旁點亮的煤油路燈,微風刮拂著殘缺的報紙,寂靜的環境讓這條街顯得有些淒涼。


    “奇了怪。”


    車夫摸著光禿禿的腦袋,納悶地說:“咋會一個人沒有?”


    萊耶斯微閉的雙眼忽然睜開,一個前躍,直接將車夫擠下了座位。


    轟!


    劇烈的火光噴發,整個馬車都被炸上高空,碎裂成片片焦炭的殘片。


    一隊盔甲齊備的騎士從街角的巷道中鑽出,路燈的光芒打在亮銀色的甲片上,照得街道更顯明亮。


    “死了嗎?”


    “……不,你看那兒。”


    煙塵之中,一個球狀的黑影漸漸浮現出輪廓。


    那是一個石頭鑄造的球狀圍攏,表麵被炸藥摧毀得殘破不堪,卻沒有徹底擊穿球體的牆壁。


    而在球體的下方,路麵出現了一大塊凹陷,這一個球狀物體的材料,就取決於路麵的石子與泥土。


    藍色的微光出現在場間,球狀體片片攤開,露出其中已經被嚇傻了的車夫,還有半蹲著的萊耶斯。


    “往那條街的方向跑。”萊耶斯隨手指了個方向。


    但車夫真的被嚇到了,根本沒做出相應的反應。


    萊耶斯皺了皺,猛地拍響巴掌,啪啪啪的聲音炸開在車夫耳邊。


    “快快快!不想死就動起來!”


    車夫踉踉蹌蹌地站起來,隨後不要命一樣狂奔起來,很快從街道中消失。


    萊耶斯拍掉身上衣服沾染的灰,不過即便如此,他這身精心打扮的服飾,也已經被粘著的灰塵毀去了應有的風範。


    “可惜了,薇加幫我挑了半個小時呢。”


    他歎了口氣,望向巷道外的那一隊騎士,對方的裝扮並不陌生,從剛才聽到的聲音來看,這正是在一周中擔任他守衛的那隊無毀之劍。


    萊耶斯攤開雙手,抖了抖肩膀。


    “我想,你們一定是來救我的?”


    無毀之劍的隊長拔出了鞍邊的長劍,另一隻手握住了方尖狀的盾牌。


    他的喉嚨微微聳動,隔著鋼鐵麵甲,原本的聲音帶著些變了形的沙啞。


    “衝鋒!”


    萊耶斯活動了一下脖子,隨著騎士隊長的喊聲,馬蹄如雷般乍響。


    “真是遺憾。”


    他的眼中隻剩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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