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船漂流在深夜的大海之中,那是艘揚起純白船帆的美麗遠洋帆船。


    沒有月亮的黑夜。


    放眼望去,與濃密黑暗融為一體的海麵好似無垠般地延伸著。


    海上風平浪靜。除了輪值的幾位人士之外,其他船員應該都正在夢鄉之中。蓋得十分豪華的船長室之中充斥著令人耳鳴的寂靜。


    上等柚木所製成的桌麵上,油燈昏暗的燈光搖曳著。


    坐在桌前的是一位身穿船長服飾的男子。以一管生鏽的鋼筆在一本厚厚的線裝冊子上,淡淡地書寫著什麽。原來他正在記錄航海日誌。


    「一四時〇〇分。往新大陸東岸出發。船員十八人。乘客四人。操舵裝置、航海儀器檢查結果無異常。一五時一〇分。針對偷渡者及走私品的檢查結果無異常。」


    為確認自己所寫記的內容,他將日誌內容讀了出來。


    棲身於牆邊棲木上的鸚鵡聽著這一切。


    看著可愛的愛鳥,身穿船長服的男子露出微笑。


    「〇二時〇〇分。海麵狀況平穩,巡查結果無異狀。船長將操船指揮權委任給值班航海士,」


    男子在日誌上又添上新的一行。


    然後他放下鋼筆。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悄悄地將手移至桌子的抽屜。


    他從抽屜裏取出的是一把舊型手槍。


    「……如此一來我的任務便結束了。」


    低聲說完後,他開始將火藥裝入手槍。接著裝填入一發子彈。


    他將完成射擊準備的手槍朝向自己頭部.


    「終於……終於可以解脫了……我這漫長的航海之旅也就到此為止了。」


    男人心滿意足地微笑著,扣住扳機的手指施上了幾分力。


    響起如同幹燥柴火爆裂的強烈聲響後,硝煙從船室中升起。


    鮮血飛濺,男子的身體搖晃著。


    「不過,船上一定要有船長及船員……是的……新的……船長……」


    全身浴血倒下的男子唇中,如同抽搐般吐出了最後的話語。


    目不轉睛地低頭望著他這副模樣,鸚鵡略顯寂寞地鳴叫了一聲。


    1


    一艘船載浮載沉地漂流在遠離王國北岸的海上。


    是一艘舊式的蒸汽船。


    船身側麵寫著船名為海鳩號。搭載大型蒸汽機械,是運送乘客及貨物至近海各個島嶼的客貨兩用船的其中一艘。


    但是,現在它的蒸汽機已然停止,耳邊傳來的僅僅隻有靜悄悄的海浪聲。


    遭海風所傷的船體沐浴在柔和的陽光之中,漫無目的在浪花之間漂蕩著。


    「…………」


    船隻甲板上,一位年輕男子橫躺在微微生鏽的長椅上。


    一位身穿皮製長禮服的青年。


    年齡約莫在二十歲左右。遮去眼角的帽沿之下,有著稚氣未脫的輪廓。橫看豎看都是家教良好的柔和臉龐,但是他隨意的睡姿卻意外地毫無破綻,隱約帶著幾分慣於沙場的士兵的睡姿。


    「天氣真好呢,修伊先生。」


    怱地有人向昏昏欲睡的青年說道。


    聲音的主人是靠在甲板扶手的年輕女子。


    年齡約在十五,六歲左右。有著一副早熟的端正臉龐,和令人印象深刻的好強眼神的女孩。


    她身上穿著深藍和白色條紋相間的襯衫及短裙。


    身上披著的外套胸口繡著知名女字寄宿學校的校徽。


    雖然她並非完全沒有富裕貴族或資產家子女常有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氣質,但是她的開朗認真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這女孩再怎麽說都是個名符其實的名門學校女學生。


    她名為潔西卡·艾爾芬斯頓。


    「風也稍微和緩下來了,太好了。不愧是來到這麽北方盡頭的地方,就連仲夏都令人感到些許涼意。啊……」


    語畢,潔西卡忽地指向飄浮著稀疏雲朵的午後天空。


    馬尾般束起的栗色長發,如同親近人類的小狗尾巴,左右搖晃著。


    「候鳥!是候鳥耶。你看,那種地方竟然會有候鳥群……」


    望著成群結隊飛離的候鳥們,潔西卡發出天真的歡呼。


    就在那之後——


    「吵死了。那邊的條紋家夥,給我安靜點。」


    尖銳澄澈卻帶著幾分口齒不清的聲音對著潔西卡大肆設罵。


    「什麽……?」


    這突然傳來的粗口,讓潔西卡挑高了眉轉過頭來。


    她瞪著的是一個瘦小少女。


    年齡約是十二、三歲左右。剔透的白皙肌膚上穿著漆黑衣飾的少女。


    一屁股坐在睡著的青年身旁,膝上攤開著一本厚重的書籍。


    是個令人誤以為是昂貴陶瓷人偶、美若天仙的少女。


    一頭及腰長發漆黑如墨。


    就連眼眸亦是近似黑夜般深黑。


    黑衣上綴有多層的蕾絲及荷葉邊寬鬆的澎起,包裹住她輪廓的是金屬的手甲及粗糙的腰鎖,是件會讓人聯想到中世紀騎士的典禮正式服裝,卻無法確切稱之為洋裝或甲胄的奇特服飾。


    取代緞帶結在她胸前的,是個陳舊的金屬箱子。


    那是個被銀色鎖鏈所縛的巨鎖。


    「僅僅因為候鳥這種東西就開心不已,你是白癡嗎?那些野鳥看起來這麽好吃嗎?但是,很不巧的,一般人類可不像你,就算肚子餓了,也不會喀喀作響把候鳥從頭開始吃個精光,你這條紋女。」


    美得不可方物的少女,居然如連珠炮般毫不留情地吐出毒辣言詞。


    潔西卡「唔」地麵部扭曲著。


    「就算是我也不會吃候鳥好嗎!又不是北極熊。」


    黑衣少女嘲笑般「哈」地籲出一口氣。


    「會喀喀作響地把候鳥啃食精光的女人,嘴巴上都是這樣說的。果然不愧是有著一頭像馬尾巴的發型啊。」


    「那種女人上哪找啊!再說,這和發型無關吧!」


    「不好意思……你們兩個可不可以真的安靜一下?」


    潔西卡肩膀高聳逼近黑衣少女時,橫躺在長椅上的青年疲憊不堪似地低聲說道。


    「哈~」地打了一個小哈欠,他無力地搖了搖頭。


    「都是幫忙修理蒸汽機害我睡眠不足。能讓我再休息一下的話真是感激不盡。」


    「啊……對、對不起。」


    潔西卡一臉尷尬地賠罪。


    狹窄的船上四處都是與青年一樣正在小睡的船員們的身影。


    他們的臉上寫滿疲倦,筋疲力盡的身體正在休息。


    「哼。」


    黑衣少女鬧著別扭,視線又回到看到一半的書籍上。名喚修伊的青年抬頭往她一瞥。


    「我覺得妲麗安這樣單方麵指責別人的飲食習慣也不好喔。要尊重彼此的文化差異啊!」


    「飲食習慣是怎麽回事啊!」


    潔西卡發出如悲鳴般的聲音。


    「那個,話說在前頭,我真的不吃候鳥的喔!真是的,妲麗安!我的形象都被你破壞光了啦!」


    「哼……」


    名為妲麗安的黑衣少女莫名厭煩地歎了一口氣。


    潔西卡臉上帶著些許擔心地看著妲麗安的臉。


    黑衣少女滿是怨慰地回望著潔西卡。


    「好無聊。手邊的書看完了,逗弄蠢女孩也已經膩了。」


    「蠢女孩該不會是在說我吧?」


    潔西卡露出雪白的牙齒低吼道。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妲麗安。這次你能夠來參與漂流船的調查,可是托我父親讚助了調查團的福。希望你多多少少能夠表


    示一下謝意呢。」


    語畢,潔西卡施壓地挺起胸膛。


    「…………」


    黑衣少女對潔西卡視而不見,毛毛躁躁地從腳邊的小旅行箱中取出了一份日期是幾天前的地方報紙。


    附有照片並且被大幅報導的是一個關於謎之漂流船的話題。


    內容寫著,在距離王國本土五十英裏左右的北海群島附近,發現了一艘奇怪的船。


    根據偶然遇上漂流船的貨船無線電內容來判斷,此艘漂流船似乎是在數十年前音訊不明、應該已沉沒的商船。


    而且,該船船體外觀依然如剛建造完成時一般新穎美觀。


    漂流船中的貨物原封不動,船長以下的船員也都依然活著。


    他們就這麽保持著年輕有活力的模樣,不斷地在海上航行著——


    「如果傳聞是真的,就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件對吧。就算說是與記載於幻書中的禁忌知識有關也不奇怪。所以本小姐才特地為了你們準備了這艘船喔。因為漂流船被發現的地點是在沒有定期航線的小島附近。」


    潔西卡一副施恩的語氣。


    妲麗安微微地瞪著她。接著緩緩將手中的報紙往潔西卡的臉扔去。


    「換句話說,我們會倒黴到在這種地方遇難也全都是你的錯羅。」


    「嗚……」


    潔西卡按著被報紙扔中的鼻頭,發出低微的呻吟。


    「說成遇難也太誇張了吧。不就隻是蒸汽機壞掉而隨著海潮漂流而已嗎?」


    妲麗安冰冷的視線望向潔西卡。


    「一般來說都會把這種情況稱為遇難,尾巴頭。居然大費周章地準備了一艘離港半天就故障的破船,你的愚蠢還真是讓我佩服不已。果然不愧是被寄宿學校給退學的人啊。」


    「我才沒有被退學哩。現在是假期中啊。」


    「而且,最重要的漂流船不是下落不明了嗎?」


    「那不是我的錯吧!」


    潔西卡反駁的音量稍稍減低了。


    「我們從王都出港的時候,誰都沒料到會發生那種事情啊。調查團的人們也正在傷腦筋呢!」


    撿起掉落在甲板上的報紙,潔西卡嘰嘰喳喳地說著藉口。


    事件是發生在漂流船被發現的隔日。


    就在第一發現者的貨船拖曳著漂流船前往附近港口的途中,漂流船的蹤影再度消失了。


    而且行蹤不明的不隻是漂流船。


    發現漂流船的貨船船員們也同時消失了。


    就這麽留下空蕩蕩的船隻以及高價的貨物。


    據說貨船在失去音訊的幾小時後,被發現空無一人的船隻在海上漂流著。船內沒有任何爭執過的痕跡,也沒有發出遇難信號的記錄。


    船室中的貴重物品全都原封不動,救生艇也是全部都留在船上。


    唯有船員們消失了。還有漂流船的形影也隨之消失無蹤——


    「所以,我就思考了一下……」


    咳咳,潔西卡清了清喉嚨後說道:


    「這一帶的海域,從以前開始就因為幽靈船出沒而十分有名。說是數十年前就行蹤不明的帆船亡靈……所以,那艘消失了的漂流船說不定也是……」


    「幽靈船……」


    妲麗安半眯著眼瞪向潔西卡,錯愕地吐出一口氣。


    「你這把年紀還當真相信幽靈那種東西的存在嗎?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在學校裏也學業不佳。所以我才會說穿著條紋襯衫的女人喔……」


    「我不是說過沒有學業不佳了嗎!」


    而且跟襯衫花紋無關不是嗎?潔西卡抱怨了一會兒。


    「雖然我也不相信幽靈的存在,但是貨船船員們的消失搞不好是幻書害的。你也覺得漂流船很可疑才專程來調查的不是嗎?」


    「幻書中所記載的隻是單純的知識而已。」


    妲麗安語調冷漠地淺淺訴說道。


    「如果沒有讀者,再怎麽可怕的知識都無法對現實造成影響。死人不會讀書,已經沉沒的船再度蘇醒一事更不可能。」


    「如果是這樣的話,貨船船員們又消失到哪裏去了呢?」


    「這我怎麽知道。反正我說幽靈什麽的不存在就是不存在,你這個大餅臉。」


    「這是哪國的語言啦?」


    或許就算不了解詞匯之意,但還是能感覺到自己被設罵,潔西卡不高興地板起臉孔。她正想立刻反駁、嘴巴都張了一半,接著忽然想到什麽似地眯起雙眼。


    「嗯……妲麗安,該不會你其實很怕幽靈吧?」


    妲麗安表情怱地一僵。


    黑衣少女像是無視潔西卡似地把臉轉開。


    「都是因為陪這白癡小姑娘在這裏瞎扯,害我又更閑了。」


    「什麽嘛,真令人生氣……」


    潔西卡氣惱地抿起唇,不高興地歪著嘴別過頭去。


    唉唉……厭煩地搖了搖頭,修伊緩緩撐起上半身。重新戴好帽子後,望著海平麵,表情蒙上一層陰霾。


    「起霧了啊。這樣下去太陽西沉後有點麻煩呢。」


    聽了修伊的話,潔西卡轉向身後。


    或許是因為太陽被雲所遮蔽導致氣溫下降,海平麵開始湧上一股濃霧將視野染成一片白色。也許是錯覺,總感覺平靜的海浪也忽地洶湧了起來。


    「霧……」


    妲麗安瞥了一眼潔西卡。潔西卡慌張地提高了音量。


    「什麽啦!會起霧又不是我害的。」


    接著她誇張地揮動雙手,仿佛說給自己聽般快嘴說道:


    「沒關係的。船員說過這一帶漁船也很多,還有航向北海群島的定期航班會經過。這艘船的無線電也沒問題,天黑之前一定會有經過的人來幫我們的啦。所以——」


    「吵死了。給我閉嘴一會,條紋女。」


    「什、什麽嘛,難得人家還想說幫你打氣……」


    像是同情著啞口無言的潔西卡似地,修伊微微苦笑著。他的表情帶著幾分認真,眯起眼往白茫茫的水平線望去。


    「看起來……似乎有人路過了呢。」


    「咦?」


    潔西卡眨了眨眼,順著修伊的視線看去。


    不久之後,霧氣之中出現了一個陌生船影,


    一艘張著純白船帆的帆船。


    有著三根帆柱的大型遠洋船隻。在十九世紀中旬大量生產、被稱為高速帆船的商船。雖然型號老舊,但仍是一艘可媲美精致工藝品的美麗船隻。


    「偏偏在這時候還真是應景的來了一艘高速帆船呢……簡直就像真正的幽靈船不是嗎?」


    修伊看似愉悅地低語道。


    「蠢蛋。幽靈什麽的才不可能存在。」


    妲麗安粗魯地碎嘴說完後,闔上了置於膝上的書本。


    事不關己的麵無表情一如往常。然而,她瘦小的身軀卻繞到修伊身後躲了起來,一動也不動。


    接著,直到白色帆船和載著修伊一行的貨客兩用船接舷,並確認了它並非無實體的幽靈船為止,黑衣少女死也不肯離開他身後半步。


    2


    由近處看來,此艘白帆船是艘經過精心保養的美麗船隻。


    帆船船長了解事情經過之後,立即發出了乘船許可,般員們也以驚人的親切態度前來迎接修伊一行人。黝黑結實的船員們在甲板上排成一列,笑容滿麵地跟他們握手。待遇宛如修伊等人是重要的國家賓客、抑或是知名藝人。


    故障的海鳩號的船員們也受到與修伊等人同樣的熱情款待。


    「所有的家夥全都笑得不懷好意,真惡心。」


    同樣被眾多船員夾道歡迎的妲麗安一臉別扭


    地低聲說道。本來就有怕生傾向的她,對於自己被當作珍禽異獸般地吹捧著感到不滿吧。


    「大家搞不好本來很無聊吧?」


    潔西卡一臉從容地對妲麗安露出微笑。


    「而且我想,在海上能跟陌生人見麵應該也很難得吧。特別是像妲麗安這樣的小女孩更是難得一見吧。」


    「小女孩……?」


    聽見她的發言後,妲麗安更加不悅。漆黑雙瞳銳利地瞪著高自己一個頭的潔西卡,


    「要這麽說的話,搞不好那些家夥是遇到了稀有的栗毛怪獸才興奮不已呢。」


    「什麽?什麽東西啊!栗毛怪獸難道是在說我?」


    「yes。因為栗毛怪獸尾巴的毛可以做成幸運符。」


    「少騙人了你!這個草率的傳說也是你剛剛才隨便想出來的吧!」


    「好吧,反正托此之福才獲得了乘船許可,總是得感謝一下……」


    望著爭吵不休的少女們,修伊漫不經心地低語道。雖然並非完全鬆懈下來,但是至少以他判斷此帆船船員們應不會加害於他們。在被領至的食堂之中,他一派輕鬆地坐在椅子上。


    「請不要說得好像因為那種奇怪的傳說,才得以獲得乘船許可似的。」


    潔西卡一臉難為情地歎了口氣。


    一位男子向她們走來。


    是一位年齡應該將近五十歲,體格壯碩,長相帶著威嚴的船員。


    左肩上站著一隻有著純白羽毛與黃色冠羽的大鸚鵡。


    「我是船長托爾瓦德森。歡迎來到大西洋沿岸號。」


    男人在修伊麵前停了下來,要握手似地伸出了右手。


    在他肩上的鸚鵡熱切地叫了起來。


    『歡迎!』


    「你好。船長,感謝您願意收留我們。」


    語畢,修伊分別對鸚鵡及船長笑了一笑。


    「我是修·安索尼·迪斯瓦特。她是妲麗安,以及……」


    「我叫潔西卡。潔西卡·艾爾芬斯頓。承蒙您如此的熱情款待真是過意不去。」


    不愧是名門寄宿學校的學生,潔西卡優雅地問候道。


    這段期間,妲麗安將手中的書本如盾般架起,和船長肩上的鸚鵡莫名地互相瞪視著。或許是察覺到彼此之間那分好戰的氣息。


    「事情的原委我大概都從你們的船員那裏聽說了。因為蒸汽機故障而在海上漂流了將近一天一夜……還真是個災難呢。」


    托爾瓦德森船長以與嚴峻臉龐不符的紳士語氣說完後,便開始說明現在的情況。


    帆船大西洋沿岸號目前正在運送貨物至新大陸東岸的途中。因此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送修伊等人返回王都港口。當然也無法將無法動彈的海鳩號拖回港口,但是至少在天候回穩之前,可以保證逗留在此的修伊一行人的安全。可以說已經算是十分親切的提議。然後……


    「不過,你們為什麽會跑來這種什麽都沒有的海域……?就我所見,你們看起來倒也不像是旅客……」


    托爾瓦德森船長一臉不可思議地對修伊等人間道。


    「不是的,那個……我們的目的是為了做一些小小的學術調查……」


    潔西卡硬擠出個笑容,吞吞吐吐地說明道。或許身為名門千金的她,實在是無法誠實地說出為了調查漂流船而來的他們,居然也成了漂流船一事吧。托爾瓦德森對著潔西卡一行人微笑道:


    「不論如何,我們都歡迎你,小姐們。我會請人為你們準備客房,在那之前就請留在食堂。若想在船上自由走動也沒有問題,但走上甲板時,任何人都行,請跟船員們說一聲。請絕對不要一個人單獨出去。」


    「我知道了,謝謝您。」


    潔西卡一臉鬆了口氣地點了點頭。而妲麗安依然和鸚鵡互相瞪視著。


    「對了,此外,請盡量避免走入船艙。雖然其中並未放有什麽貴重物品,但畢竟是重要的商品……再怎麽說,如您所見是艘舊式運輸船,總是有些危險。」


    語畢,對著帶著幾分自嘲似地聳了聳肩的托爾瓦德森……


    「我覺得這是艘好船。坦白說,我已經很久沒見過狀況這麽好的高速帆船了。」


    修伊一臉認真地說出感想。托爾瓦德森不知為何一臉複雜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迪斯瓦特大人。」


    『謝謝你,謝謝你——!』


    鸚鵡突如起來地高聲喊道。


    「照理說光是要維護船的運作就很困難了,要底要怎麽做才能維持這樣的狀態呢……?」


    「雖然不是很懂,不過很辛苦吧……」


    潔西卡沉重地收緊眉頭。


    另一方麵,妲麗安一臉什麽事都不知道的樣子,嘴裏塞滿了食物。


    「不過,餐點還不差。尤其是這鬆餅真是好吃極了。」


    「啊!那是我的鬆餅!為什麽妲麗安在吃我的鬆餅啊?」


    察覺到自己已然空空如也的盤子,潔西卡大叫。然而,黑衣少女卻泰然自若地說道:


    「這隻是我一點小小心意。為了不讓你的粗腿更加茁壯下去。」


    「我的腿才不粗!很一般啦一般!隻不過跟你這種小鬼比起來……那個……看起來比較粗而已……!」


    「小鬼……!」


    妲麗安精致的美貌在瞬間因憤怒而凍結了。


    她臉上駭人地不帶任何表情,開始迅速將自己手邊的蘆筍放到潔西卡的盤中。


    「……話要說得這麽絕的話,我把食物還你就是了。這樣就是等價交換了。」


    「哪裏等價了啊!隻是把你自己討厭的食物塞給我而已吧?」


    可惡!潔西卡發出尖銳的怒吼。


    修伊打趣地望著她們的互動。


    「你們兩個感情真好呢。」


    「怎麽可能會有那種事,吼!」


    潔西卡粗魯地拍桌後站了起身。由於這個衝擊,置於桌邊的酒瓶倒下並掉落。趕了過來的船員撿起了摔落地板的酒瓶碎片。


    小聲地說著「對不起」,潔西卡全身一僵。在調度不易的海上,酒和食物可是十分珍貴的。就算被怒罵也不能有任何怨言。


    但是船員卻微微一笑,貼心地抬頭看著潔西卡。


    「你沒事吧?小姐。衣服沒有弄髒吧?」


    「啊,是的,我沒事……對不起。」


    船員笑得爽朗的態度,讓潔西卡有些困惑地點了點頭。船員說著「那就好」之後點了點頭,就這樣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


    「……這船上的人,大家都好親切呢。」


    目送著船員離去的背影,潔西卡佩服地吐了口氣。


    妲麗安沉默不語地望著潔西卡的側臉。


    「我不喜歡。」


    「不喜歡什麽?」潔西卡嘟著嘴。


    「確實是有些親切過頭。感覺不太自然。」


    修伊也莫名地語帶嚴肅說道:


    「對此船來說,我們本來應該是燙手山芋的。就算再怎麽說援助遇難者是船員的義務,但是和漂流船一同等待救難船,又招待外來船隻的船員用餐……太親切了反而令人感到不安。」


    「yes。除此之外,船員們各式各樣的人種和國籍也讓人十分在意。而且,明明是王國船籍的船,為什麽送上來的會是北歐風的料理呢?」


    「……剛好是輪到北歐食譜的日子而已吧?」


    潔西卡一臉錯愕地看著正在把第二盤鬆餅塞進嘴裏的妲麗安。


    「搞不好是你們想太多了吧?這裏又不是幽靈船。」


    「幽靈船嗎……?」


    望著酒瓶上黏著的標簽,修伊獨自低語道。


    緊接著,所有坐在食堂的人全都驚訝地停下了動作。


    船內突然響起什麽爆開的異樣矗聲。


    爆裂聲又再度響起。又過了一會兒,再次——


    「剛剛那是什麽聲音?」潔西卡顫聲說道。


    「是槍聲……!」


    修伊將手伸入大衣懷中,盯著窗外。


    「咦?槍聲?咦?哇……!」


    「是從客艙那邊傳來的。」


    推開了不安的潔西卡,妲麗安就這樣咬著鬆餅站了起身。被飛奔出去的兩人丟下,潔西卡呆佇原地。


    包圍著船隻的純白霧氣越來越濃。


    夕陽西沉——


    3


    船室中染滿鮮血的顏色。豪華客艙內充斥著半幹的血腥味,四處飛濺的血跡把家具和毛毯弄得髒亂不堪。


    長椅上倒著兩具屍體。


    一位年輕女性被射穿了腹部及心髒。


    她的正前方有一具手持槍枝射穿自己頭部的男性屍體——


    看來似乎是男子射殺了女子之後,他本人也自殺了。


    客室中被收拾得十分整齊,並無任何兩人爭執過的跡象,也感覺不到女子在被殺之前曾經抵抗過。甚至已死的她臉上反而浮現一抹安心的微笑。


    已死的兩人發色及輪廓都十分相似,應該是兄妹吧。


    由身上的衣服及飾品,就可輕易地知道兩人應該非富即貴。思前想後,實在是想不到身為乘客搭船的兩位有何非在船上自殺的理由。


    「他們是……?」


    修伊問著附近的船員。


    船員看起來並不特別慌張,淡淡地答道:


    「他們是這艘船的乘客。聽說是船東的貿易商朋友和他妹妹。」


    「…………」


    船員異樣冷靜的反應,讓修伊沉默著板起了臉。


    其他船員也顯得十分冷靜。對於乘客自殺一事,他們像是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仿佛貿易商兄妹死亡一事一開始就在意料之中。


    「此船的乘客隻有他們嗎?」


    環顧客室後,修伊問道。船員想了一下後搖了搖頭。


    「不是的。其他還有兩個女仆。」


    修伊微微動了一下眉毛。


    「她們現在人在……」


    在話說完之前,修伊背後響起了腳步聲。兩位臉色蒼白的女性氣喘籲籲地趕來客室。一位二十歲後半,看似秘書的女性,及一位年輕的雜役女仆。


    「老爺?」


    「咿……!」


    注意到全身是血、倒臥在地的主人們,兩位女子倒抽了一口氣。


    但是,她們眼眸中浮現的情感並非恐懼或驚訝。


    表情帶著類似強烈嫉妒的憤怒。那是焦急和羨慕。


    高昂的情緒讓她嘴唇顫抖著。


    「太狡猾了……隻有你們自己搶先!」


    仿佛要蓋過此聲悲鳴似地,新的槍聲響起。


    染血的手槍所擊中的是直到方才都還在和修伊交談的那位船員。他射穿了自己的太陽穴,屍體越過了甲板的欄杆,掉落到覆滿濃霧的海裏。


    那聲槍聲宛如開端,大西洋沿岸號的船員們接二連三地出現在甲板上,他們手上都握著槍或刀子等等的凶器。


    船員們拿出這些凶器的理由馬上就一清二楚。


    他們其中一人將閃爍著銀白光芒的小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住手!」


    修伊大喊道。但是船員卻露出了愉悅的神情,毫無猶豫地劃破了自己的脖子。噴出的鮮血融入白霧之中,他也往海中掉落。


    接著一個、又一個——


    這是在僅僅數分鍾內發生的事。


    十幾個船員一個一個地終結自己的性命後掉落海中。


    修伊不知其所以然,隻能無計可施地眼睜睜看著。


    同樣和修伊一行被邀請至此船上的海鳩號船員們也困惑不已。突如其來在眼前發生的這場慘劇,讓他們幾乎也都精神恍惚地呆立不動。


    僅有極少數存活下來的大西洋沿岸號船員默默地目送著死去的同伴,仿佛為了什麽感到絕望不已地伏著雙眼。


    失去船員的帆船,靜靜漂蕩在被傍晚濃霧包圍的海平麵上。


    站在甲板上的黑衣少女默默地抿著唇。


    「……集體自殺嗎……但是,為什麽這麽突然?」


    環顧再度安靜下來的船內,修伊語帶歎息地低聲說道。


    妲麗安依舊一臉不悅。


    「搞不好那個尾巴頭所說,意外地一語中的。」


    「咦?」


    「我指幻書。白癡小姑娘所提,『某貨船船員失蹤一事搞不好跟幻書有關』的那個簡單假說。」


    「幻書啊。但是……他們看起來不像是被某人所操縱呢。」


    修伊仿佛在回想船員們臨死前的態度般地閉上雙眼。


    黑衣少女點了點頭。


    .


    「yes。那群家夥是出於自己的意誌,『單純地想死』而已。然後,如自己所望爭先恐後的尋死……」


    「是啊……還活著的船員們看起來似乎也對『自己來不及死』感到絕望似的。但是,為什麽呢?既然不是被幻書操縱,為什麽他們自己卻選擇了死亡呢?」


    「那是……」


    妲麗安似乎正打算說些什麽,但忽地表情一僵。


    刹那之間槍聲響起。修伊驚訝地抬起頭。


    槍聲並不是從甲板上傳來的,而是更令人意料之外的地方。


    「修伊!」


    正當妲麗安回頭呼喊之時,修伊已往後甲板的方向飛奔而去。


    表情因為焦急而扭曲著,他所跑進的是位於船體後方的船長室。


    在並不十分寬敞的船長室之中,放置著簡樸但實用的日常用品。塞滿了海圖等等的書櫃,小型的實用床鋪,以及厚重的柚木桌。


    壯碩的男子像是趴著似地倒在桌上。男子的頭部扭曲歪斜,被血液染成一片鮮紅。他的右手還握著一把舊式左輪手槍。男子正是用這把手槍射殺了自己的吧。


    「托爾瓦德森船長啊……他似乎也已經死了。」


    修伊確認了死亡男子的長相之後,忽地從船長室入口近處傳來了其他男子的聲音。站在該處的,是一位將剪裁良好的船長服穿戴得十分整齊的中年男子。


    走近自殺的托爾瓦德森身邊,男子如同哀悼著死亡的船長般默禱。


    修伊亦依樣畫葫蘆地做了短暫的默禱。


    「你是潔西卡安排的貨客兩用船的……」


    「是的,我是海鳩號的船長柏納斯。迪斯瓦特大人。」


    中年男子說完後深深歎了一口氣。他和修伊相同被招待至船上用餐,接下來就被卷入了這場慘劇之中。


    「其他也死了好幾個船員,和他一樣都是自殺……」


    對於修伊極之不悅的說明,柏納斯冷靜地點了點頭。


    「似乎是這樣啊。我的部下們和艾爾芬斯頓小姐呢?」


    「都平安無事。自殺的似乎隻有一開始就在這艘船上的人。至少目前還是這樣。」


    「是嗎?如果是這樣,可能還有轉機。」


    柏納斯麵不改色,莫名地說了些奇怪的話。


    修伊狐疑地皺起眉頭。


    「轉機……?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麽?」


    「總不能就這樣把船棄之不顧吧?我去找存活下來的船員們談談看,但應該還是會由我代理船長,執掌這艘船的操控權吧。」


    「你來指揮這艘船?那海鳩號怎麽辦?」


    修伊語氣帶幾分愕然反問道。


    柏納斯可是在說要


    放棄自己的海鳩號,成為此帆船的船長啊。


    即使海鳩號目前處於無法航行的狀態,但是在未獲得船東的同意之下,理應不能擅自做出決定。


    然而,柏納斯看起來似乎未對自己這異樣的決心感到任何懷疑。接著……


    『……以一艘船而言,船長和船員是不可或缺的——!』


    突然響起的尖銳聲響讓修伊吃驚地轉過頭來。


    船長室的窗欞上停著一隻鳥。原來是托爾瓦德森飼養的那隻鸚鵡。


    那隻鸚鵡瞥了已成屍首的過去的主人一眼後,拍著純白羽翼移動至柏納斯肩上。仿佛取代死去的托爾瓦德森,轉而認了柏納斯為新主人似的——


    「沒錯……就是如此。以一艘船而言,船長和船員是不可或缺的,迪斯瓦特大人。」


    柏納斯的語氣帶著異常的深信不疑。


    接著,他拿起一本置於桌上的肮髒手冊。是一本陳舊的線裝手稿。也就是此船曆代船長所撰寫至今的航海記錄——航海日誌。


    「不用擔心。此船一定會平安無事地到達目的地。」


    柏納斯語氣強硬地斷言道。


    但是,這句話卻非麵對修伊所說。或許就連柏納斯本身亦不明白為何自己會說出這句話。


    「……目的地?」


    修伊低聲地反問。但是,柏納斯卻無視其發言地離開了。


    後甲板上僅餘修伊和妲麗安。


    時至此刻,夕陽已完全西沉至水平麵下,四周被封鎖在一片黑暗之中。


    船身點亮了忽明忽暗的照明,在濃霧之中透出朦朧的光暈。


    「第十一個人了。」


    至今一直藏身修伊背後,沉默不語的妲麗安忽然毫無預警地開口說道。


    修伊側頭回望著她。


    「十一個人?」


    「自殺的人數。乘客及仆人共三人,船員七人,船長一人。」


    黑衣少女冷淡的說明讓修伊「嗯哼」地低聲歎道。


    「與從貨客兩用船乘上此船的人數相同啊……」


    妲麗安緩緩地點了點頭。


    「yes。十一個新乘客搭上船,而之前在船上的十一個人死了。仿佛在交替似的。」


    「真是討厭啊……就算說是偶然也太過頭了吧。」


    修伊繃著張臉沉思著。就在此時……


    「老爺、小姐。」


    從霧氣中現身的女子,態度畢恭畢敬地喚著修伊兩人。


    是一位素著臉、長相帶著幾分強勢的女性。她是自殺的貿易商的秘書。


    「……老爺?」


    修伊一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她。


    然而,秘書的語氣卻無任何動搖。


    「新的客房已經準備好了。老爺、小姐也是,直到船中平靜下來為止,請回到房中好好休息。」


    她目不轉睛地緊緊看著修伊和妲麗安,以公事化的語氣訴說道。


    雖然黑衣少女老大不高興地往上瞪著她,秘書依然毫無動搖。


    「怎麽回事。我並不是你的老板……」


    修伊滿臉困惑地問道。秘書明快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本來的主人已經死了。」


    接著,仿佛理所當然似地,不帶任何一絲懷疑的語氣堅決說道。


    「因此,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主人了。因為記錄上即是如此。」


    4


    船內的混亂比想像中更快平息了。


    自殺而死的人們屍體被迅速地處理掉,殘留的血跡也被衝洗得一幹二淨。代替死去的船員們工作著的,是原本海鳩號上的船員們。


    他們代理死去的船員們操縱大西洋沿岸號,堅守自己的崗位。仿佛他們一開始就是在這船上工作似的——


    「以一艘船而言,船長和船員是必備的嗎……」


    修伊語中帶著幾分諷刺重複著鸚鵡在船長室中所說的話。


    黑衣少女一臉精明地瞪著坐在客室窗邊的修伊。


    「你也注意到了嗎?修伊。」


    「是啊……有幾個『應該已經死亡』的船員還在船上工作。」


    看著在甲板上忙碌地四處奔走的船員們,修伊的臉部微微扭曲著。


    將紅色圍巾圍上脖子,正在檢查錨繩的船員,應該就是方才在修伊麵前以小刀劃開喉嚨的男子。本應命喪黃泉落海的他,不知為何現在依然以一名船員的身分在船中繼續工作著。


    「死而複生……不,不對啊。是沒辦法死嗎?但是,為什麽隻有他們?死亡的人與存活下來的人有什麽差別呢?」


    仿佛在說著我舉雙手投降,修伊搖了搖頭。


    下一秒,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響起,某人飛奔進了客室。


    搖曳明亮的栗色頭發,她忿忿地大聲嚷嚷著。


    「我說,這是怎麽回事啊?」


    潔西卡拉起輕飄飄的圍裙洋裝下擺怒吼著。或許是被撞下樓梯時受了點傷,她的鼻頭上貼著0k繃。


    「那個叫什麽瑪莎的強勢秘書突然跑來,叫我換上這套衣服。」


    被硬逼著穿上仆人製服的潔西卡不悅地跺著腳。而妲麗安冷冷地望向潔西卡這身打扮。


    「很適合你。」


    「謝……謝謝……」


    妲麗安出人意表的發言,讓潔西卡反射性的道了聲謝,接著忽地又回過神來。


    「不是這樣的啦!為什麽你們是主人,我是仆人啊!這怎麽回事啊?」


    看著大發脾氣吵吵鬧鬧的潔西卡,黑衣少女百無聊賴地回望著她。


    「貿易商及他的妹妹,加上兩個仆人……這樣和一開始的記錄裏一樣的人數就全到齊了。」


    「是記錄在乘船名單上的人數嗎……」


    修伊低聲說道。


    「也就是說,四名乘客中有三人在船上自殺,我們三個取而代之以新乘客的身分被接納了嗎?雖然瑪莎也說過類似的話……不然來小試一下吧?」


    「試什麽?」


    妲麗安疑惑地看著緩緩站起身子的修伊。


    修伊隻字未答,推開門走出了船室。


    接著,走到甲板上的他往覆滿濃霧的海平麵看了看。


    時至夜晚,氣溫大幅下降。一旦落海,幾乎可說是難以得救。


    「啊……」


    追著修伊而來的潔西卡環顧四周後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本來應該以錨繩係在一起的海鳩號消失了。


    故障的貨客兩用船被濃霧遮蔽,四處都遍尋不著。應該架在船與船之間的渡板不知何時也失去了蹤影。


    仿佛要將修伊一行幽禁在此船上似的——


    「果然會變成這樣啊……」


    身穿皮製長禮服的青年無趣地以鼻子「哼」了一聲。接下來他隨意地將手擺上了甲板的欄杆之上。


    「——修伊!」


    黑衣少女發出了模糊的喊叫聲。


    但是,說時遲那時快,修伊已毫不猶豫地越過了欄杆。


    大衣下擺翻飛而起,他落入了黑暗的海平麵——本來應該落入才對。


    「唔……!」


    仿佛被霧氣吞噬般消失無蹤的修伊,再次「從霧中出現」了,掉落至妲麗安她們眼前。青年的背部便順著這股一躍而下的氣勢撞上了甲板,痛苦地籲出一口氣。


    「……如我所料。我們無法離開這艘船。我一旦不在的話,乘客人數便不足一人。所以既無法離開也死不了……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拍去背上的灰塵站起身來,修伊冷靜地說道。


    刹那間,妲麗安露出了放下心來的表情,接著隨即又露出滿臉的不悅。


    她默默接近修伊身邊,粗魯地踢向修伊的腳。金屬鞋子鏗鏘作響,回蕩著低沉的聲音。


    「好痛啊,妲麗安。」


    修伊抿唇說道。


    「…………」


    妲麗安隻字未答,這次以左腳踢向修伊。接著,還用靴子鞋根踩上了修伊腳背來回踩著。


    「我說,妲麗安……很痛耶!」


    「閉嘴,笨蛋。我在試是不是真的不管再怎麽讓你痛苦你都不會死。」


    妲麗安依舊一臉老大不高興,語氣中夾帶著幾分諷刺。


    「試也試夠了吧。因為也已經弄清楚這船上確實發生了異常的狀況。」


    修伊百般無奈地歎了口氣。


    「看來此船的固定人數似乎被不明人士給嚴格管控著。一直到有其他新成員來到船上做交替為止,我們既死不了也無法離開這艘船,似乎隻能在這白霧之中徘徊。這大概就是為什麽,一開始就在此艘船上的船員們會這麽熱烈地歡迎我們的理由了吧。」


    「也就是說我們是他們能得到解脫的重要活祭品啊……」


    妲麗安終於停下踢人的動作,不悅地眯起雙眼。


    「異常狀況……是怎麽一回事啊,妲麗安?這果然也是幻書造成的?」


    潔西卡帶著不安的表情對妲麗安兩人問道。


    妲麗安一臉感到麻煩透頂地望著被逼著穿上仆人服飾的名校女學生。


    「太適合你了。」


    「謝、謝謝……哎唷,不是在說這個!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啦。」


    潔西卡惱怒地大聲踏著地麵,此時她背後傳來了一道聲音:


    「看來你們似乎已經發現了呢。」


    站在該處的是被喚為瑪莎的貿易商秘書。


    她一臉半死心的表情,望著驚訝地轉過頭來的修伊一行,然後以事不關己般的語氣淡淡地訴說道:


    「這艘船的命運便是永遠在這個被霧氣所封鎖的世界之中,朝著目的地不斷航行。即使過去搭乘此船的船員及乘客在中途死亡了也是一樣——」


    「……可是,如果沒有船員,船是無法航行的。」


    聽見了修伊的低語,秘書淺淺一笑。


    「沒錯。以一艘船來說,船長和船員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此船才會不斷地尋找替身。招待在海上遇到的其他船隻的船員上船,讓他們代替無法工作的船員工作。一旦搭上了這艘船,在自己的替身到來之前,再也沒有辦法離開這艘船。」


    「你也是因為這樣而成了被此船囚禁的其中一個活祭品嗎?」


    「是啊……一定是這樣吧。」


    秘書說完後,露出了望向遠方的表情。


    「我自己也無法想起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搭上這艘船的。也許不過短短數日,又或者已經過了好幾年——」


    「這就是船員們自殺的原因嗎?你的老板,還有那位叫做瑪姬的女孩……也都是為了逃離這艘船的詛咒……?」


    修伊語調僵硬地向秘書確認道。秘書自嘲似地露出微笑。


    「應該是吧……真可惜呢。本來我是打算比她先死的呢……」


    她宛如嫉妒著已死的女孩似地低聲說道。


    仿佛要打斷她的低語,響起了一陣煩躁地踢著甲板的聲音。


    「別開玩笑了……」


    怒氣使得潔西卡顫著肩膀低聲吼道。


    秘書驚訝地看著她。被迫穿上仆人服飾的名校女學生帶著正義感的臉龐,年輕氣盛地浮現了不加掩飾的怒氣。


    「我絕不原諒自作主張地找人來當替身,然後自己去死這種事。把我當成某人的替身,或是找人來當替身後去死這種事,我也絕對不幹。」


    「那不然你打算怎麽辦呢?」


    黑衣少女臉上有著幾分趣;地看著潔西卡。潔西卡正在思考似地陷入沉默,接著怱地抬起頭來。


    「對了。要去找書啊!」


    「書?你是指幻書嗎?」


    「雖然我不知道是不是幻書,但是隻要調查一下這艘船的記錄,應該就可以知道現在這異常狀況的原因吧?因為,如果這艘船是朝向目的地不斷地航行,應該在某處有個希望事情如此發展的人才對。搞不好那家夥就是幻書的讀者也說不定。」


    「……意外地有在用腦嘛。」


    「哼」地用鼻子短哼了一聲,妲麗安以目中無人的口氣說出自己的感想:


    「確實如你所說,以尾巴頭的小姑娘來說算是做得很好了。」


    「那是什麽意思?在稱讚我嗎?」


    潔西卡心有不服的板起張臉。修伊饒富興味地看著比平常還開心上幾分的妲麗安,露出微笑。


    「說到船的記錄就屬航海日誌了吧。」


    「航海日誌(log book)?」


    修伊對著提出反問的潔西卡點了點頭。


    「除了出港時間或是貨物的內容物,應該也有記錄著乘船人數。」


    「人數記錄……」


    潔西卡的表情帶著幾分驚訝,望向默不作聲站在原地的秘書。


    「負責記錄航海日誌的是船長。他應該已經回到船長室裏了……」


    秘書語氣顯得漠不關心。接著仿佛嘲笑著修伊一行似地露出微笑。


    「但是呢,無論如何請不要妨礙到航行。因為不論你們做了什麽,你們身為此船乘客的記錄已無法變更。」


    「……我會留意的。謝謝。」


    對提出忠告的秘書道謝之後,修伊一行往船長室邁步而出。


    5


    妲麗安緊緊抓住默默前行的修伊大衣下擺。滿覆船體的霧氣又更濃了,即使隻想確認自己的腳邊狀況也十分困難。


    慌忙追上修伊兩人的潔西卡,一臉哀淒地回過頭去。


    [插圖]


    被獨自留下的秘書,麵無表情地站在被霧氣包圍的甲板之上。


    「那個人其實對於自己被卷入異常也心知肚明……」


    「yes,我想其他的船員應該也不是完全被奪去了意識。隻是連對抗自己命運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也是為什麽我們以他們的替身身分乘上船時,他們便自殺的原因?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再活下去的力氣了嗎?」


    「被卷進這樣超乎常理的異狀之中,還能像你一樣自不量力地做著無謂抵抗的執著之人並不多。」


    「那個……這個該不會是打算稱讚我吧?」


    「我隻是單純地說出事實而已。」


    妲麗安一臉事不關己,平靜自若地答道,而潔西卡則耍起脾氣地鼓起了雙頰。


    把兩人的對話當耳邊風,修伊冷靜地低語道:


    「也許此船的控製會對船員造成比乘客更大的影響。即使沒有乘客船還是能航行……以一艘船來說,船長和船員是不可或缺的,對吧?」


    「yes……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證我們能保持意識清醒到何時。」


    「是啊,沒錯。雖然我不討厭大海,但總算也是感到厭煩了。差不多該請他們讓我們回到陸地上去了吧。」


    語畢,修伊打開了船長室的門。船長室中空無一人。


    修伊帶著警戒環顧室內,目光停留在置於桌上的冊子。


    「船長不在嗎……」


    「省得我說明真是太好了,就讓我們擅自拜讀了。」


    妲麗安走近船長的桌子,擅自拿起冊子。


    其中所記載的,正是大西洋沿岸號的航行記錄。氣候、氣溫、海平麵的狀態及船內的情況,都每隔幾小時正確地記錄著。


    越過瘦小的妲麗安的頭部看著內容,修伊怱地皺起了眉。


    「就此看來


    ,似乎隻是本普通的日誌……有可能發生單純的航海日誌(log book)變成幻書這種事嗎?妲麗安。」


    「no……」


    黑衣少女搖了搖頭。


    「航海日誌上所記載的,是與不應存於此世的禁忌知識毫不相關、單純的情報而已。隻不過……」


    妲麗安接著打算說什麽地吸了一口氣,


    在此瞬間,細微的悲鳴響徹了船長室。妲麗安宛如受驚的小動物般地僵在當場,修伊則是轉過身來擺好了架勢。


    「潔西卡?」


    「修伊……先生……這、這個!」


    潔西卡嚇得癱坐在地,手指向船長室的衣櫃。


    某樣東西隨意地倒在大大敞開的衣櫃之中。


    其中有著骨頭。


    是已化為白骨的人類屍體。


    並非僅止一人。


    其中擺放著數具堆成小山、身穿舊式船長服的人類白骨。


    屍體已完全幹癟,顯示出他們死後已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隨著骨頭的不同,也許是經過了數年以上,又或者數十年吧。


    然後,在那堆陳年屍體身旁,已自殺的托爾瓦德森船長的屍體也跌落出來。


    「是此船曆年來的船長們啊……」


    修伊語調僵硬。潔西卡鐵青著臉抬頭望向他。


    「這到底是在搞什麽鬼啊。為什麽會有這麽久以前的屍體……」


    「道理很簡單。」


    妲麗安的語調十分平靜,伸手指向落在屍體旁的金屬板。


    是一塊刻有船名及製造此船的廠商名稱,及下水典禮日期的黃銅製紀念牌。


    修伊拿起了金屬牌,吹去了表麵的灰塵,看了看刻於其上的內容。


    「此船製成之日似乎是在高速帆船的全盛時期……已是距今超過七十年前的事了。」


    「七十年?怎麽可能,因為……」


    環顧了仿佛剛剛建造完畢的嶄新船內,潔西卡啞口無言。


    妲麗安不理會她,繼續說了下去。緩緩地翻閱著航海日誌(log book)的頁麵。


    「此船是在距今七十年前出發往新大陸而去的。接著就這麽失去了蹤影。原因是船上發生瘟疫使得船長及船員全數死亡。」


    「瘟疫……?」


    「yes。這本日誌中是這麽記錄的。」


    妲麗安再度翻閱著褪色的日誌。


    「此船在機組人員全數死亡之後,便永遠在這霧氣之中不斷地徘徊著。為了取代死去的船長和船員,於是將海上所遇見的其他船的船員招攬進來……」


    「怎麽這樣……那麽,這艘船不就是真正的幽靈船了嗎……」


    仿佛背上傳來一陣涼意,潔西卡肩膀一顫。


    妲麗安略顯不悅地搖了搖頭。


    「no,此船並非罪魁禍首。此船也隻不過是被囚禁於幻書的魔力之中罷了。」


    「幻書……」


    抬頭看向妲麗安手中的航海日誌,潔西卡忽然一臉狐疑地說道:


    「可是,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你有什麽意見嗎?」


    妲麗安臉色不佳地反駁道。


    潔西卡以指抵唇沉思著。


    「是你說死人無法看書的吧?妲麗安。」


    「呣……」


    「如果要說船長及船員都相繼死去了,那麽真正的幻書讀者究竟是誰呢?此船上可沒有一直活了七十年以上的人不是嗎!」


    「這個……」


    妲麗安話才說到一半,她背後的船長室門扉打開了。


    以粗重的步伐邁入房間的是柏納斯。讓鸚鵡停在肩上的中年男人,可疑地瞪著調查著船長室的修伊一行。


    「你在這裏做什麽哩?迪斯瓦特大人?這具屍體是……?」


    「柏納斯船長……」


    修伊百般無奈地板起臉孔,打算說明來意地往前站了出來。


    妲麗安卻阻止了修伊。


    黑衣少女伸出右臂製止修伊之後,對柏納斯亮出左手拿著的航海日誌。


    「交出航海日誌(log book),老頭。」


    「……航海日誌?」


    黑衣少女那傲慢的態度讓柏納斯露出不悅的神情。


    「你手上拿著的那是什麽啊?小姐。讓你看看日誌是沒關係,但是你應該更加注意一下禮貌——」


    「閉嘴,老頭。」


    妲麗安語調冷淡地打斷了柏納斯的話。


    「不是這本日誌。我是說把『另一本』航海日誌(log book)交給我。」


    「另一本航海日誌?」


    潔西卡吃驚地望向妲麗安。黑衣少女麵無表情點了點頭。


    「yes……這本日誌並不是幻書。問我為什麽的話,因為缺少了重要的某日的紀錄。此船船員因瘟疫而全數死亡當日的記錄——」


    語畢,她攤開了航海日誌留白的那一天給他看。


    柏納斯動搖似地臉部輕微顫了一下。黑衣少女往上瞥了一眼修伊的側臉。


    「單純的日誌是不可能變成幻書的。隻除了唯一一種情況,也就是對不應存於此世的『禁忌知識有所了解的人,自己將其記錄於日誌之上』。」


    「……!」


    修伊一臉愕然地望向遺留在衣櫃中的屍體。


    即使數十年來始終徘徊在濃霧之中,此船依然朝向目的地持續地航行著。對於到達目的地一事抱有如此程度的執著之人僅有一人。


    「是指此船一開始的船長啊……因為瘟疫而壯誌未酬的他,經由將自己所擁有的禁忌知識記錄於航海日誌上,而創造出了幻書嗎……」


    「即使連書寫日誌的體力都沒有了,嘴巴還是能說話的。然後,此船中有一能正確地記憶人類話語的存在——」


    妲麗安悄悄地將航海日誌闔上。抬起頭的她雙眸望向呆佇原地的柏納斯。柏納斯的表情帶著幾分虛無。


    「記錄……記錄……航海日誌(log book)……」


    他抱著頭悶聲碎語。


    「是啊。我應該有寫日誌才對……因為我是船長……因為我是此船的船長……」


    「柏納斯船長……?」


    修伊表情一凜,注視著全身顫抖的柏納斯。


    柏納斯並未看向修伊一行人。他就這麽抱著頭,不斷地細聲絮語著:


    「日誌……我確實記錄著。十四時〇〇分。往新大陸東岸出發。船員十八人。乘客四人。操舵裝置、航海儀器檢查結果無異常。」


    『無異常——!』


    鸚鵡尖聲鳴叫。發音與人類如出一轍。該鳥的鳴叫聲漸漸地與柏納斯的話語開始同步。仿佛他們正在閱讀著相同的文章似的。


    『船長有留下航海記錄的義務。所以我寫下了記錄。從以前到現在,然後從今以後……航海記錄……航海記錄一〇六七。〇九時二十二分。九十度角、正橫方向八英裏處,目視確認法羅群島後,一五〇度轉向。航海記錄一〇六八。十二時〇〇分。四級風。雲量八。多雲。波浪稍高。航海記錄一〇六九……』


    「柏納斯……你……」


    修伊雙眼銳利地眯起,像是要保護妲麗安兩人似地挺身而出。妲麗安在擺好姿勢警戒著的他身後獨自低語道:


    「大型鸚鵡的平均壽命超過五十年。但也曾有報告指出有活超過一百年的例子。」


    黑衣少女緊盯著那隻站在柏納斯肩上的純白鸚鵡。


    「據說其擁有能夠使用工具的高度智慧,並不僅隻是單純的模仿,而是能夠理解語匯的意思,並擁有書寫文章的能力。即使無法閱讀


    文字,隻要有能夠傳授知識給它的人存在,應該也能將其記憶下來——」


    「鸚鵡……該不會這隻鳥就是幻書讀者?」


    潔西卡愣然低語。妲麗安不負責任地點了點頭。


    「yes。那隻鳥本身既是記錄著禁忌知識的幻書,亦是幻書讀者。那家夥利用著記錄在自身上的知識,一直操縱著此船至今。」


    「也就是活生生的幻書嗎……」


    修伊從大衣懷中取出一把厚重中折式軍用左輪手槍(revolver)。


    「看來已不可能將其帶回並收入書庫之中了。雖然很可憐,但就讓我處理掉它吧。不能再讓幽靈船的犧牲者增加了——」


    語畢,修伊將槍口指向鸚鵡。


    無視於精神恍惚的柏納斯,修伊瞄準著他肩上的鸚鵡。


    此時,伴隨著落雷般的轟隆聲響,一陣爆發的衝擊襲來。船身大幅度地傾斜至近乎垂直的狀態,修伊一行全被甩到了牆上。


    發出悲鳴趴在牆上的潔西卡,又被妲麗安激烈地衝撞上背部。潔西卡發出如同網球被壓爛般的聲響。此時傳來了刺耳的鳴叫聲。


    是在空中振翅的鸚鵡的叫聲:


    『航海記錄一〇七〇。二〇時〇〇分。進行緊急設備的檢查。十級風。氣候、暴風雨。浪潮非常洶湧。洶湧——!』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


    「是怎麽回事啊?」


    黑衣少女毫不留情地踩著潔西卡站起身來,而潔西卡則是粗魯地怒吼了回去。


    「那隻鸚鵡被賦予了再現記錄的能力。能夠將記錄於航海記錄(log book)上,當時的此船狀況原原本本的呈現出來。那片濃霧、這場暴風雨都是此船曾經體驗過的過去的『記錄』。」


    「也就是說,我們一直都被囚禁在被記錄下來的過去世界之中!」


    被激烈搖晃的船體所擺弄,潔西卡不甘心地低語道。


    「柏納斯船長!」


    修伊就這麽四肢趴地、大聲喊叫道。精神恍惚的柏納斯無法做出反應,就這麽往帆柱撞去後,流血倒地。


    然而在那之後,他又若無其事地立即站了起身。


    仿佛嘲笑著修伊一行似地,鸚鵡發出尖銳的鳴叫聲:


    『對一艘船來說,船長和船員是不可或缺的……船長是不可或缺的……!』


    「原來如此……此船上確實是沒有替身便無法死去啊……」


    修伊迎著吹襲而來的暴風站了起身。血液從裂開的唇邊流出,傷口卻沒有愈合的跡象。


    「而且,我們似乎被認定為擾亂此船秩序的敵人了哩。一旦死亡便再也無法複活了啊……」


    拭去唇上的血,修伊苦笑著。


    『對一艘船來說,船長和船員是不可或缺的……乘客沒有必要存在——!』


    留下嘲笑似的聲音後,鸚鵡往帆柱上方振翅而去。


    與暴風雨剛來時相同,它又毫無預警地消失了。


    接著,帆船四周再度被濃霧所包圍。被霧氣封鎖的視野另一頭,傳來了巨大的某物在地板爬行的聲音。


    這帶著濕氣的詭譎聲響讓修伊停下了動作。


    「修伊先生!不快點追上去的話,剛剛的那隻鸚鵡——」


    「不要過來!」


    就這麽背對著從船長室走出來的潔西卡,修伊怒吼道。


    「咦?」潔西卡停了下來。


    「妲麗安,此船載晦貨物是什麽?」


    修伊對著站在她身後的黑衣少女詢問道。妲麗安「啪啦啪啦」地翻著船長的日誌。讀出了出港後不久的頁麵上所記錄的貨物內容。


    「有金屬製品、綿製品、加工食品和野生動物。」


    「……動物?」


    「此處的記錄是寫著,從南半球殖民地運送而來,要交給動物園展示用的四隻野生動物。」


    「……咿!」


    妲麗安的話還沒說完,潔西卡發出了抽搐般的悲鳴。


    慢條斯理地從霧氣之中出現的是披著灰褐色外皮的爬蟲類。


    身體大約將近六、七公尺左右吧。粗大的尾巴陰森森地擺動著,巨大下顎上稀稀落落地長著宛如鋸子的牙齒。因為背上有著數不清的突起,給人貨真價實的怪物的感覺。


    毫無感情的無機質雙眸緊盯著修伊一行,一步步地縮短著距離。


    「那是什麽玩意兒啊……」


    「是灣鱷。是會襲擊包括人類在內的動物的凶暴爬蟲類。在海水中亦能生存,同時也是現存最大的鱷魚。」


    「鱷魚啊……你說那玩意兒居然有四隻……?」


    修伊厭煩不已地說道。妲麗安則是不帶感情地說道:


    「說到這個,據說那等級的鱷魚壽命至少也有一百年以上。」


    「原來如此啊。之前就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麽不將死去的船員們海葬……他們的屍體全成了那些家夥們的飼料啊……」


    「現在可不是為了那種事感到佩服的時候吧!我們可是被包圍了不是嗎!」


    潔西卡發出泫然欲泣的聲音。如她所言,從船艙爬出來的四隻鱷魚已經包圍了修伊一行身處的後甲板。即使逃進船內,也不認為船室的門扉會有足夠的強度能夠抵擋重達一噸的灣鱷攻擊。


    「修伊……你能擊落那隻傲慢至極的鳥類嗎?」


    妲麗安看著頭上問道。


    「就算沒辦法一槍解決,隻要能打中它的話,接下來那邊的仆人小姑娘會去追,然後給它最後一擊……」


    「我辦不到啦!我又不是獵犬!」


    潔西卡耿直地反駁著妲麗安那真假難辨的話。


    修伊淺淺地苦笑之後,遺憾地搖了搖煩。


    「很遺憾,它藏身在帆柱的死角。果然是聽得懂人話啊,真的很聰明呢。」


    這句話都還沒說完,一道藍白色閃光劃過夜空。


    稍遲之後,震耳欲聾的轟隆聲響使大氣震蕩著。因為這場衝擊而踉艙了一下的潔西卡發出悲鳴。不斷落下的閃電使得船身激烈地晃動著。


    「不單隻有鱷魚,就連落雷也……!要怎麽辦?再這樣下去的話……」


    發出毫不間斷的悲鳴,潔西卡撿起一旁的甲板刷。


    像是要保護身邊的妲麗安似地站了起來,她用雙手握緊甲板刷。雖然麵對巨鱷如此的對手,這武器實在是有如螳臂擋車,但她似乎還未放棄。證據即是她那雙焦茶色雙眼,即使身處如此絕望的狀況,仍然尚未失去光芒,拚了命地在尋找存活下來的方法。為了讓自己活下去,以及為了守護自己重要的朋友——


    [插圖]


    黑衣少女略感不可思議地看著潔西卡這副模樣。


    不久後,妲麗安姣好的唇角浮現了一抹有如幻影般的微笑。


    「修伊。」


    黑衣少女喚了青年之名。青年看著少女異常愉悅的模樣,立即察覺到了什麽事。將準備好的手槍在手上半回轉之後。


    「了解。潔西卡,拜托你了。」


    「咦?拜托我了?是指什麽事?」


    突然手中被遞過了一支大型手槍,潔西卡顯得有些慌張。修伊讓她緊緊地握住了槍枝。


    「子彈有六發。雙手緊緊握住槍托,腋下夾緊,緩緩扣下扳機就可以了。雖然也許以手槍的子彈要解決鱷魚有點困難,好好利用的話至少能嚇嚇它們。」


    「等、等等……!」


    潔西卡一臉不知所措地大喊道。接著她倒抽了一口氣。


    因為修伊放開手槍的右手之中,不知何時開始握著一把鑲有紅寶石且刻有古老文字的黃金鑰匙。


    妲麗安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悄悄地將手伸向自己胸前。


    大大拉開的黑衣隙縫間,可窺見她潔白光滑的肌膚。


    平坦的幼年胸口中央埋著一個金屬箱子。是個粗糙的陳舊大鎖。


    開在中央的鑰匙孔,看起來仿佛一直延伸至少女纖細身體的深處一般。


    「吾之所問,汝為人乎(i ask of thee art thou mankind)?」


    修伊緩緩念出黃金鑰匙上的古老詞匯。


    仿佛口中正編織著上古咒文的魔法師,又像是對著公主宣誓的騎士一般——


    接著從妲麗安唇中流泄而出的是像器具一般無機質的冷淡聲音。


    『否,我乃天——我乃壺中之天!』


    黃金鑰匙插入了妲麗安的胸口,她唇中逸出苦悶之聲。


    她胸前所嵌大鎖如門扉般敞開,發出耀眼的光芒。


    隱於她胸中的是散發磷光、如同霧氣漩渦般的空洞。修伊輕輕地將手由少女的背後伸入她的胸口,接著取出了一本書。


    與此同時,槍聲響起。


    潔西卡以接過手的手槍對鱷魚射擊。


    以那巨大軀體而言難以想像的敏捷衝上前來的食人鱷,受到意料之外的衝擊後,僅隻一瞬間停下了動作。然而,潔西卡亦非完全平安無事。不熟悉射擊後座力的她一屁股著地,壓著麻痹的手腕。


    即使如此,她依然打算再次舉起手槍。


    不過,鱷魚的動作快了一步。


    又有另一隻飛奔而來的鱷魚張著巨顎逼近著潔西卡。


    「——唔!」


    潔西卡忍不住發出悲鳴。然而,痛楚和衝擊都未襲向她。


    因為在僵直的她麵前,鱷魚們如同被凍結似地停止了動作。


    白色光芒由潔西卡的頭頂照射而下。


    一抬頭便看見了寬闊的天空。


    萬裏無雲、澄澈的晴空。


    覆滿船的濃霧蕩然無存,陽光映照著水平線。


    「……霧散了?怎麽可能,為什麽?」


    手裏扔握著重重的手槍,潔西卡蹣跚地站了起來。接著她突然愣愣地睜著雙眼。因為朝陽所映照出的是幅出乎意料的景象。


    「這景色……!」


    潔西卡眼都不眨地凝視著浮現於水平麵的景色。


    該處有著足以與王都匹敵的巨大都市景象。被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城區,驚人的高聳建築。巨大吊橋及高舉火炬的女神像——


    「新大陸……!是什麽時候……?」


    在沙啞低語著的潔西卡耳中,傳來緩慢的朗讀聲。是未曾聽聞的奇妙異國語言。修伊正在朗讀著幻書。


    「從古代加利亞遺跡出土的幻書《海市蜃樓》……在水麵上產生幻影蠱惑船員的德魯伊的神秘詩句。」


    朝著呆佇原地的潔西卡,妲麗安略顯得意地說道。


    潔西卡微弱地籲出一口氣。


    「幻影……原來如此,那是海市蜃樓對吧。位於遙遠的大海另一邊,新大陸的海市蜃樓……」


    是啊,修伊攤開書本點了點頭。


    「要終結航海日誌中的記錄的話,隻要結束航行即可。一旦抵達目的地,航程便結束了。此船便不需再繼續徘徊下去。」


    語畢,他將視線移向帆船船頭。


    擁有純白羽翼的鸚鵡停在船頭雕像之上。


    過去支配著此船的幻書讀者,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初次見到的新大陸景色。望著直到最後都未能抵達的目的地的模樣——


    食人鱷的身影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站在甲板上的是受到操縱的船員們。其中也有秘書瑪莎的身影。雖然他們幾乎還處於茫然狀態,但或許是漸漸地恢複了意識,船內四處傳來了歡呼聲及啜泣聲。


    然而,如此和平的時間並未持續很久。


    大西洋沿岸號的船身突然嘰嘎作響,四處開始浸水。


    曾經美侖美奐的純白帆船,現在不過成了一艘隨時都會毀壞的老舊船隻。


    從航海日誌的「記錄」中解脫的船身,七十年的歲月瞬間襲來。


    「船……要沉了?」


    明顯開始傾斜的甲板令人寸步難行,潔西卡歎道。船身無法承受過度激烈的老朽化,大西洋沿岸號以驚人的氣勢開始沉沒。


    「潔西卡,往這邊!」


    修伊與已清醒的船員們正在合作打算放下逃生艇。接著,妲麗安被他像行李般抱在身側。


    「你還呆呆地站在那裏做什麽?尾巴頭!慢吞吞的!拖拖拉拉!留級生!」


    「聽到了啦!」


    潔西卡高聲喊著,往救生艇飛奔而去。


    純白鸚鵡依然站在船頭動也不動。


    因水壓而毀損嚴重的船身,發出了巨響後被大海給吞噬了。


    即使如此,鸚鵡依然就這麽凝視著浮現在水平線上的幻影,直到最後都未曾有飛離的打算。


    6


    渺小的救生艇漂流在琉璃色的澄澈海麵上。


    破曉之後的風寒冷刺骨,眩目的陽光緩緩地帶來了溫暖。隨著平緩的浪潮蕩漾著,人們呆滯地眺望著映於海麵的朝陽。


    「天氣真好呢,修伊先生。」


    穿著圍裙洋裝的栗發少女,語調放鬆地說道。


    「這個嘛,運氣……算不錯吧。這種情況下如果海麵又起波濤,搞不好又會死人。」


    這麽說著,一邊露出柔和微笑的青年,因為嘴唇受傷的痛楚板起了臉。他百般無奈地躺臥原地,為了遮陽而拉低了帽沿。


    貌美的黑衣少女將青年身體當作靠背,伸長著腿坐了下來。如同凝結夜色、充滿光澤的秀發,隨著冰涼的海風飄動著。


    「好無聊。」


    鼓著宛如白瓷般的雙頰,她不悅的低聲碎嘴著。


    黑衣少女冷冷地抬頭看著因全身無力倚在船邊的潔西卡。


    「肚子也餓了。說到這個,東方有一種叫做生魚片的料理,是直接把生的魚吃下肚。喂,那邊的仆人。快下水去給我抓條鮮魚回來。」


    「什麽?仆人是在說我嗎?」


    潔西卡憤怒地抬起頭。


    「那種事我怎麽可能辦得到,我又不是海豹。而在這種水溫之下跳進大海,魚還沒抓到我早就凍死了啦!」


    黑衣少女悠哉地看著怒吼連連的潔西卡。


    「有像你這樣肥厚的皮下脂肪和粗壯大腿的話,不會有事的。」


    「我才不肥厚也不粗壯啦!」


    潔西卡粗魯地踢著船底。人在近處的船員們滿臉疲憊,不堪其擾地望著她。潔西卡「唉」地歎了口氣,然後又怱地笑了起來。


    夾雜歎氣的無力苦笑,在不久後轉為開朗的笑容。


    妲麗安看著這一幕,似乎覺得惡心地皺起了眉。


    「謝謝你,妲麗安。」


    潔西卡略帶羞赧地說道。妲麗安臉上的不安愈趨加深。


    「什麽?」


    「在大西洋沿岸號時,你將我踢下樓梯,是因為不想讓我看到船員們自殺的那一幕對吧?為了不讓我在近距離看見人們死去而大受打擊……」


    妲麗安默默地回望著潔西卡。她一臉難以開口的複雜表情,別過頭去。朝陽照射著的側臉,害羞地染上一片紅暈。接著……


    「你在胡說八道個什麽勁兒啊?當時我隻不過是心血來潮想要把那礙眼的大腿給踢飛而已。」


    妲麗安以一如以往的毒辣語調放聲說道。


    潔西卡沮喪地籲出一口氣。


    「該說什麽才好呢。現在的心情簡直希望你把我那份感謝的心意還給我……」


    此時,不知名的遠方響起了一聲汽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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