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遠走


    黑夜裏的天空比白日還來得無邊無際,她的視線模糊而清晰,恍惚間看見了沈君文。她哭,注視著高高在上的男子,伸出血跡斑斑的手,輕輕的,拽著他的褲腿。


    “救救我,求你了...”


    她神情冷漠,在安七觸摸到自己的那一刻,猶如驚弓之鳥猛地後退半步,不忘拍打她摸過的地方,一遍又一遍,然後,他說:“別碰我,我嫌髒。”


    安七看著自己的掌心,血還未幹透,有些黏膩,指甲縫隙都是一片紅色。她慌忙的往身上擦,低下頭來一遍遍,求著。


    “救救我...”


    其實她從未真正看過天是什麽顏色的。


    小時候,是白色,坐牢了,是藍色。這之後,是黑色。這天總是陰晴不定,變幻無常。


    可她還是想從天的這方,順著飛走的大雁,延綿著,去到盡頭那邊看。


    沈君文看著她,安七伸出的手依舊顫抖,就像是溺水之人驚恐的想爬上岸。他不屑一顧,也不打算多做停留,轉身欲走,車往出開了千米來遠,不知怎的,就想往後視鏡看。


    有那麽一秒,他看著坐在馬路邊的安七,靜止不動,像死去那般,悄無聲息的。


    ——————————


    她回到了南城,是沈君文帶她回去的。他是個極度潔癖之人,在車後座買了大大的一張毯子,命令安七坐在那,不準靠著,不準貼著門,腳也得小心安放。


    安七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小心翼翼的,偶爾想說兩句,卻被沈君文出言製止。


    傷口處的血算是勉強止住了,她不敢多做要求,害怕沈君文發起脾氣把她趕下車。這高速路車來車往的,她心慌。


    南城還如走前那般,安七沒去醫院,下車後從巷口一路小跑進去。沈君文跟在後頭閑庭信步,女人們花枝招展的站在門口,衝他拋著媚眼。


    沈君文一臉的惡心,加快幾步,追著安七而去。


    他本想說些什麽,可看著前方十來米之外的她,話又吞進肚子裏。


    不遠處,屋簷些許破舊,石凳並排靠在牆邊。她還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幹涸在腰間的血跡,像一朵盛開的牡丹,獨自綻放。而安七,雙瞳些許迷茫,盯著木門看。


    那裏頭居住著一男一女,男的四十來歲,女的三十多,有個還在吃奶的孩,牆門放著半邊破碗,是當初喂那些小畜生用的,如今裏麵空空如也。


    她聽見自己平靜的問著:“湯小雨呢?”


    那一家人自顧自忙碌,男的不搭話,女的說:“不曉得,我們也才搬來。”


    湯小雨就這麽消失了,不吭一聲,像報複似得。


    當初安七也是這般,沒來得及說句道別,而如今,換成了湯小雨。


    她們應該好好坐在當初才見麵的老北京涮羊肉店,即便是離別,也得喝幾杯酒,相互安慰,相互道別。


    可她們總是默契的不說一言,你走了,我也走了,你往東,我往西,如果再見麵了,就喝杯酒吧。


    腳有些微顫,安七轉身離去,走出巷口,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汽車轟鳴。斑馬線的對岸停了一群群人,綠燈亮了,彼此擦肩而過。


    她不知自己該去哪兒,這天涯之大,卻沒一處容身之地,沒有歸鄉。


    她想起了那個訴說南城有多麽美好的姑娘,即便那是謊言,即便南城冬日下雪,可她卻覺得這個地方相當美好,比北城都好。


    沈君文從沒見過這樣的安靜的安七,他有片刻失神。


    想起一句話,送佛送到西。


    他想自己或許有慈善家的麵孔。看見山裏的窮孩子沒書包,就給人家買。而安七就像大山裏的窮孩子,她需要很多東西。


    日子比什麽都漫長,它從不匆忙。


    她的傷口得到了醫治,緩慢結痂,在醫院某房間裏,總是盯著牆看,能發呆一整天。她像是對生活突然失去了信心,失去動力,失去表情,和喜怒哀樂。


    十日後,沈君文接到了醫生的消息,些許震驚,來看她時,離得遠,不靠近。


    其實他和安七之間沒仇的,隻是恨過,恨她當初把白沐帶進何然的視線,但拋開這一點,他打從心裏上,對安七並沒有任何偏見。


    他站在門口,見安七發呆,心裏頭在想,這樣的女人為何活成了這樣。


    他突然明白了,那個晚上,伸出血跡斑斑手的女人,該有多麽的絕望。絕望到說出了心底一直不敢,壓抑著,卻總想呐喊的那句話。


    救救她。


    沒見過天真正的顏色,沒見過大海,沒看過漫山遍野的桃花樹,沒喝過河畔裏的深泉水。沒走過石斑路,也不曾遇見深愛自己的男人。


    也不曾,被人捧在手心小心嗬護。


    一輩子都顛沛流離,無枝可棲。


    縮在陰暗的牆角,努力向上攀爬,偶爾獲得夕陽一絲餘光,開出一朵迎風招搖的花。卻被屋簷上方落下來的,積雪,掩蓋住。


    在春天還來不及的地方,在夏天還遠的地方,在遙望不可及之秋。


    被雪掩埋。


    醫生對沈君文說,安七活不長了,胃癌晚期,沒得救了。就算在醫院呆著,連一年都撐不到,不如讓她回家吧,在剩下的日子,好好度過。


    他給沈君文看安七胃鏡的模樣,他隻看了一眼,便偏過頭去。


    心裏頭在想,安七這個女人,怎麽就要死了呢,連一年都不到,或許在三個月之後。


    他臉冰冷,直直的看著安七,一遍遍質問她,是不是對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他一點也不了解這個女人內心在想些什麽,忍著病痛折磨,捐出體內的一部分,連誰都不告訴,不言不語,不驕不躁,像藏匿一個巨大的寶藏,但從不讓人找到。


    “你瘋了嗎?”


    他聲音低沉,忍住罵人的欲望,卻不敢上前一步,仿佛床上坐著的人,會被他輕易的碰碎掉。


    六月豔陽,氣溫漸升,陽總是刺眼熱辣,病房內一室沉默,她看著沈君文,微微笑著。


    說:“我想去看看海,可以嗎。”


    海無邊無際,盤旋的海鷗不曾離去,浪花拍打在礁石上,細沙從指縫流走。


    一對新婚情侶在夕陽約定終身。


    那年,電視裏是這麽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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