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高懸,正陽北麵的小山上,全局盡在眼中。


    雙方的陣形都已經排列好,任誰都看得明白大戰要開始了,符氏不懂兵事,可也一眼就明白要開打了。


    許多事並不一定非要明白,光是看表麵,靠著感覺也覺得差不多。


    不一會兒,運處的南唐大軍率先響起鼓號聲,隨後後方有旗幟舞動,漫山遍野的大軍開始緩緩向前移動。


    一動起來,前方的陣線開始變得有些彎彎曲曲。


    大陣移動得很慢,和她心裏一開始想的不一樣,她見過河中府的亂兵,嘴裏粗穢亂叫,瘋也似的到處衝殺。


    她還以為打大戰也是這樣的,沒想到這千軍萬馬,反而慢下來了,唐軍前鋒的進軍速度還不如尋常走路來的快。


    眾人人都目不轉睛看向南方,遼闊的平原上,南唐軍陣正緩慢接近史從雲的大軍。


    符後屏住呼吸,腦子裏一片空白,這時候其實已經沒什麽好想的了,在那樣的千軍萬馬,氣吞山河的氣勢,令人窒息的壓迫麵前,所有的利害算計,斤斤計較都變得毫無意義有了,如果這戰輸了,對麵那些軍隊全殺過,那些便什麽都沒了。


    難怪古人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又有狂人說“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寧有種耶”。


    第一次,她發現官家也有著急害怕的時候,想必此時此刻就是,相較之下,麵前的官家壓迫感也沒有以往那麽強了。


    遠處,隨著南唐大軍緩慢靠近,眾人目不轉睛,視線都向南匯聚,史從雲的高大身影依舊一動不動,騎馬佇立大軍後方,身邊不少親兵和傳令兵環伺。


    周軍的奇怪大陣沒有他的命令也絲毫不動,反倒這時西麵傳來轟隆隆的馬蹄聲。


    正陽西南有大片桃林,沒春三月,粉色花瓣被震動大地的馬蹄聲震落,飄散飛舞,大量騎兵從西南方向衝出,組成騎兵衝鋒最常用的錐形陣,越過眾多田野,直直向著唐軍的西麵衝去。


    前方一麵“史”字大旗在風中伴隨花瓣獵獵作響,大周第一猛將史彥超!


    龐大的騎兵隊伍穿過田埂,越過東西向的大道,踩平百姓灌溉田地的水渠,卷起漫天遍野的塵土,直直向著南唐左翼,列陣在西麵靠近大道的唐軍殺去。


    便是隔著二三裏都能感受到那勢不可擋的氣勢,南唐軍陣的左翼,出現了肉眼可見的動亂。


    王溥激動的捏緊拳頭,王審琦卻擔憂的開口:“南唐人太多,軍陣都超過二十列,直接讓騎兵去衝隻怕討不了好.......”


    “果然是想讓他老子幫忙打吧。”李繼勳出聲,話裏都是不屑。


    “或許史副帥是愛子心切,失了方寸......”王溥歎口氣,補了一句。


    符後下意識看向官家,官家麵色不好看,還是沒說話,隻緊緊看著遠處。


    南唐的大軍也開始變動應對,各個方陣前沿眾多騎兵紛紛出陣,次序各有前後,從西到東,向著大軍的左翼馳援,想要攔截周朝騎兵。


    整個戰場瞬間被馬蹄揚起的煙塵所以遮蔽,兩軍軍陣中間的寬闊空地,一時間變成雙方騎兵的角逐場。


    周朝的騎兵直直向著唐軍左翼殺去,唐軍的騎兵則向西疾馳救援。


    看到這樣的情況,李繼勳心裏是最高興的,特別是他見官家難看的臉色,頓時也明白史從雲完了。


    他與史從雲無冤無仇,可心裏就是十分不爽,他今年四十,領了虎捷右廂,高平之戰後加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領昭武軍節度,大半生的拚搏才到這樣位置。


    可那史從雲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娃娃,這次要是贏了,隻怕要爬到和他差不多的位置了。


    而且此次南下,官家居然讓那小娃娃領控鶴軍為主力救援正陽,而不用他領的虎捷右廂,李重進和史彥超他都服,可那史從雲憑什麽?


    之前和好友趙匡胤喝酒聊天時他就說過那娃娃在關中能打贏李延圭,高彥儔之流,十有八九是運氣好,偏偏連往日對他恭恭敬敬的趙匡胤也反駁他,說史從雲確實有本事。


    李繼勳心裏更加不痛快。


    他的資曆是自小軍中搏殺來的,那小子這麽小的年紀,能有什麽本事?憑什麽官家用他也不用自己。


    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經過這一戰,官家早晚明白這道理,用他這樣的人才是正道。


    正想著,前方戰局發生變化。


    史彥超的騎兵向左轉了一個小幅度,沒有攻擊唐軍右翼大陣,而是直直衝向出來增援的騎兵!


    聲東擊西?


    李繼勳心想,難不成史彥超就是衝著對方騎兵去的?


    遠處,大片疾馳的騎兵在兩軍大陣中空地上相撞,瞬間整個戰場風雲激蕩,隔著二三裏都聽得到喊殺聲。


    騎兵間的較量是最考驗經驗的,因為馬上高速交匯,生死隻在瞬間,分毫之差就能決定生死,所以那些生死搏殺場上出來的精銳騎兵是最恐怖的。


    李繼勳心裏也不覺得南唐的騎兵是史彥超手下精銳的對手。


    果然,雙方猛烈碰撞之後,就有如兩種顏色的流沙碰撞,瞬間犬牙交錯,穿插在一起,攪動翻滾。


    初一交戰,位於東側的南唐騎兵肉眼可見的落敗,眾多騎手在第一輪交鋒中被刺落馬下,鋒頭頓時挫敗。


    雙方在大陣中央的空地上陷入混戰絞殺。


    李繼勳想,南唐的騎兵不可能有機會,他們騎兵本來就少,而且帶兵的人是史彥超,要說騎戰,連契丹人的鐵騎尚不是史彥超對手,何況南唐的騎兵呢。


    雙方絞殺近兩刻鍾(半小時),南唐原本就不多的騎兵頹勢盡顯,大將史彥超率精銳親衛殺穿敵軍陣列,從東麵兜回來,再次衝向敵軍。


    南唐軍本就不多的騎兵開始潰敗,周軍騎兵在後麵猛追,不敢逃回大陣中,千餘唐南騎兵隻敢一路向東逃竄,很快越過田埂邊的小道,衝入灌溉田地用的水渠,趟渡之後頭也不會向東麵逃竄。


    王溥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史將軍神勇!”


    但其他人臉色卻沒那麽好,情況並沒那麽樂觀,南唐不以騎兵見長,十二個大陣,騎兵隻是其中少部分,而且還有少量騎兵逃回大陣中。


    史彥超殺散南唐騎兵後也不敢衝擊南唐軍大陣,而南唐軍開始緩緩向前,準備壓縮中間騎兵的空間。


    史彥超的騎兵也隻能被迫往西麵桃花林的位置撤退。


    戰場再次變成南唐主力和史從雲的控鶴軍角逐。


    南唐大軍軍陣逐漸靠近,一場全線打仗不可避免......


    ........


    史從雲緊緊盯著前方,一條橫列東西的黑色長線,心中反而平靜許多,因為事情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多少餘地和留給他應對變化的空間了。


    他能做的就是按照之前的布置好想法去執行。


    當看到南唐軍以步兵為主,騎兵不多,沒有留預備隊,一次全部投入戰場時他就有了想法。


    作為一名全戰遊戲玩家玩家,史從雲記得一句耳熟能詳的秘訣,“遇事不決打斜擊”。


    因為興趣,他還專門去研究過這種公元前曇花一現,隨後又興起於一戰二戰時期的戰術。


    興趣使然,史從雲仔細研究過這種戰術。


    原理是利用人的生理特點,右手持握武器,導致將領為發揮戰鬥力,多數時候右翼布置的都是精銳;


    其二則是人一多陣線過長,支援變得困難,中軍和左翼都難快速支援右翼。


    於是將所有精銳集中一處,出其不意快速打垮對麵右翼精銳就是這種戰術的精髓。


    當自己的兵力無法與對麵正麵對抗時,這種戰術就能最優解之一。


    不過其並非萬能,在中國古戰場上就幾乎沒有,這是因為這種戰術有兩個弱點。


    其一是預備隊。


    中國自從春秋戰國開始就有不少大軍團作戰的經驗,很多將領都會留有預備隊,以隨時補充大軍陣型薄弱地帶。


    其二就是機動性。


    機動性是這種戰術的死敵,如果遇上騎兵多的部隊,大規模的騎兵可以快速增援補充到被針對打擊的右翼,導致無法迅速擊敗對麵精銳。


    所以這種戰術,在中國古代鮮有記載,也幾乎沒人會用,因為麵對有預備隊,步騎混合的大軍團,用這種戰術等於送死。


    可偏偏今日見到對麵南唐大軍陣列時,瞬間就想到這種戰術。


    因為對麵南唐的布陣有些......迷惑!


    首先不知道對麵主將是因為看不起他,還是因為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打大軍團會戰,數萬人陣列,完全不留預備隊!


    其次就是原本騎兵就少,還每個方陣都將騎兵布陣在前,步兵布置在後,前方布置拒馬和利刃鐵索,導致後方步兵無法第一時間往前迎敵,如果出現變化隻能率先由前方騎兵應對。


    這就是史從雲讓老爹佯裝攻擊唐軍左翼的原因,這樣就能把南唐眾多大陣最前沿的所有騎兵調出來擊潰。


    他可不敢讓老爹去直接衝南唐的軍陣,處處超過二十列的軍陣,即便周軍的鐵騎衝進去也隻是死路一條。


    老爹能幫他的已經幫了,接下來就要全看他了。


    史從雲深吸口氣,看著遠處漫山遍野,逐漸靠近的南唐軍,對身邊傳令兵道:“左翼方陣,前進!”


    四處的傳令兵帶著四方旗,快速打出旗語,他們地處高地,就是為全軍都能看到旗幟。


    左翼是最精銳的第一軍,第二軍,第三軍,邵季、王仲、董遵誨、羅彥超都安排在那。


    厚厚的大陣甚至達到恐怖的五十排!


    從最左翼開始,周軍八個方陣,開始依次往前,越往右翼的軍陣,滯後百步左右,是為讓薄弱的中軍和右翼更晚一些接敵。


    史從雲看著遠方越來越接近大陣,努力讓自己鎮定,做到一動不動。


    到了這一步,他心裏反而變得通透寧靜了......


    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如今他要做的就是不動如山,讓帥旗高高聳立,作為大軍的精神支柱。


    不一會兒,前方傳來喊殺聲,綠色的田野上空被黑壓壓的箭矢覆蓋,如大片黑色飛蝗,呼嘯著拋灑向對方。


    隨後喊殺聲如炸雷回蕩,東麵的大陣開始接敵。


    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如同回蕩在曠野中的浪濤,各色旗幟交織一片,遠遠看去隻能憑借分辨旗幟來分辨自己的軍隊到底在哪裏.......


    史從雲的目光穿過漫山遍野的人海,緊緊鎖定在東麵唐軍的右翼。


    浪潮一般的周軍全撲向右翼,而此時他們的中軍和左翼卻遲遲沒有接敵,因為周軍是梯次前進的,右翼開打時,中軍和左翼距離周軍方陣尚有數百步的距離。


    .......


    不過很快東麵的南唐軍就發現情況不對,因為右翼周軍後方湧出非常多的人,正一麵廝殺,一麵往他們側後包抄。


    右翼的周軍多到離譜!


    右翼方陣布置的原本是周軍著甲最全的精銳,此時突然陷入以少打多的局麵,而且對麵周軍也全是全身披甲,各個虎背熊腰的精銳。


    右翼的唐軍將領有些懵,什麽情況,周軍這邊怎麽會這麽多的人!


    眼看前方的士兵紛紛被砍倒,大陣難以維係,怒吼著讓人去求援。


    然而南唐軍的陣線太過漫長,東西足足數裏,隻有靠近最右翼的兩個方陣發現情況不對,並改變方向,試圖向東支援右翼精銳。


    其餘大陣短時間內根本不不明白右翼到底發生什麽,繼續按照命令往前推進。


    史從雲站在山頂看著這樣的局勢,拳頭緊緊握住。


    大約十幾分鍾後,中軍也開始接敵,中軍多數兵力和精銳都被抽調去東麵,此時兵力薄弱,隻有薄薄的八個橫列,肯定無法長久阻擋敵人。


    中軍三個虛張聲勢的方陣在軍都指揮使榆程指揮下奮勇作戰,與南唐軍奮力廝殺,可南唐中軍人數實在太多,被逼得不斷緩緩後退,沒有奔潰已是因為周軍善戰,控鶴軍是他手下的精兵。


    不一會兒,薄弱的右翼也在軍都指揮使申知義率領下和南唐軍開始交戰,並被逼迫得不斷後退。


    眼看中路和西麵的南唐大軍步步向他所在位置推進過來,閭丘仲卿和他身邊的傳令兵、親兵都緊張到極致。


    親兵們在他前方起立盾牌護住他。


    有人勸道:“廂主,往後退一退吧,這裏太危險了!”


    史從雲機械搖搖頭,挺直腰板一動不動,眼睛死死盯著東麵的大軍右翼,在哪裏,控鶴軍的三個精銳軍正在以絕對兵力優勢不斷蠶食,包抄唐軍的精銳右翼。


    “廂主!”有人著急了,想拉他走,史從雲依舊不動如山。


    事情到這一步,史從雲也狠下心了,這兩年他打得戰多了,明白的事情也多,越是在這樣生死關頭,越是最艱難的時候,他的大旗就是前方眾多舍生忘死廝殺的將士們的精神支柱,是絕不能動!


    大旗一動,動的不隻是他,還有軍心!


    “再多話老子砍了你,大丈夫四則死爾,有什麽好怕的,給老子站直了!”史從雲大罵,其實他也在借此宣泄心中的恐懼、不安等負麵情緒。


    眾將士一聽,紛紛都不再出聲,麵帶死誌,跟著他站直身體。


    前方廝殺越發激烈,史從雲清楚看到,程榆率領的中軍方陣最前沿,有將士身上插著好幾杆矛,還把敵人鼻子咬掉,有人直接把卷刃的刀當鋸子用,按著敵人在脖子上劃拉,血水噴灑一臉......


    而遠處,南唐軍中軍的方陣逐漸反應過來他們的右翼被包抄了,開始往後移動,向著東麵移動,想要去支援。


    因為南唐不隻是精銳布置在右翼,遠遠看去,他們的帥旗也在精銳後方,在靠近右翼的位置!


    遙望東麵,南唐軍的右翼正被周軍以絕對兵力蠶食包圍!


    雙方鏖戰接近半個時辰後,太陽開始偏向西麵,唐軍布置在東麵的第一個大陣已經完全被周軍以優勢兵力圍困打散,右翼第二個大陣接敵,也迅速開始潰散,難以堅持,再往西的第三個方陣就是帥旗所在的方陣!


    慢慢的,隨著戰場局勢在傳令兵口中傳達各部,南唐中軍開始變得慌亂起來,右翼的方陣則拚命往西麵移動,想到擺脫周軍的第一軍、第二軍、第三軍的包抄和打擊!


    周軍的中軍和右翼壓力減弱,開始減慢後撤速度,甚至做出一些主動反擊的舉動,為東麵戰場爭取時間。


    等到太陽碰到西麵樹梢,史從雲依舊不動如山,雙腳仿佛麻木一般,他遠遠眺望,看到對麵南唐軍帥旗也開始移動起來!


    兩麵大旗,數裏遙相對望。


    一麵“史”字旗,一麵“劉”字旗,一麵不動如山,一麵倉促西移。


    看到對麵大旗開始移動那一刻,史從雲雙手顫抖,緊緊握住腰間刀柄,幾乎想高喊出來!狗.日的去死吧!


    他知道自己贏了,中軍大旗一動,會引發滾雪球式的聯鎖反應,大軍團作戰將士們看不到人,隻能看旗。


    看帥旗移動,將士們以為主帥逃走,於是也會逃,將士一逃,主帥能看見全局,也會害怕逃得更快,將士們見帥旗移動得更快,越發覺得是敗了,愈發逃命......


    這種雪崩式的信任崩塌,很容易就會席卷全軍。


    所以作為主帥的基本素質就是四個字——不動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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