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黑板的右上方,出現了一個閃爍的黃色信件圖示。


    上課上到發呆的春雪不由得縮起脖子,移動雙眼的焦點。


    視線這麽一轉,占據整個視野的深綠色黑板立刻轉為半透明,排列整齊的學生背影,以及站在更遠處的老師身影都變得極為鮮明。


    從教室、學生到老師,都確實存在於現實中,但透明的黑板和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算式則不一樣。老師寫在空中的數字跟記號,是透過裝在春雪脖子後方的「神經連結裝置(neuro linker)」,直接於腦內形成影像信息。


    年約半百的數學老師在隻有他看得見的黑板上,極不自在地以什麽用具都沒拿的手指比劃,同時嘟嘟囔囔地解說著各種公式。他說話音量很小,在現實世界中根本不可能傳進春雪的耳裏,但纏在老師脖子上的神經連結裝置會對聲音進行增幅與鮮明化的處理,最後送進春雪的腦中。


    他將視線拉回近處,比先前寫了更多項算式的黑板便再度轉為實體。看樣子剛剛寄來的這封郵件,並不是老師發給學生的作業壓縮文件。既然不是老師發的,而且現在又跟全球網絡隔離,那就表示這封信是同一間學校的學生送來的。


    說不定是女生違反校規,在課堂中送來表示好感的訊息?這種期待他早在上了國中的這半年內就已經丟開了。春雪打從心底希望可以連看都不看,就直接把這封信拖到視野左下角的垃圾桶裏,但若真的做出這種事來,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春雪心不甘情不願地抓準老師轉過身的空檔,右手舉向空中(這個動作是在現實而非虛擬世界中所做),用指尖點選郵件圖示。


    這一瞬間,出現了「噗霹叭啵噗霹」一連串絲毫沒有品味可言的音效,搭上一陣仿佛原色洪水般的圖像,淹沒了春雪的聽覺跟視覺。之後就開始播放由語音而非文字構成的信件本文:


    【對小豬下令今天的指令!(背景還有好幾個人哈哈大笑的聲音)。午休時間開始後五分鍾以內,準備好兩個炒麵麵包、一個奶油菠蘿麵包跟三罐草莓優格,拿到屋頂上來!敢遲到就處以肉包刑!敢打小報告就處以叉燒刑!(又是一陣爆笑)】


    ——左臉頰隱約可以感覺一道道黏膩的視線,但春雪擠出所有的意誌力,努力固定脖子不回頭看。原因很簡單,因為要是看過去,隻會被荒穀跟他的手下a、b嘲笑,更加自取其辱。


    課堂上當然沒辦法錄製這樣的語音郵件,更別說還添加視聽覺上的特效,所以這封郵件多半是事先就做好的。這些家夥也未免太閑了,而且什麽叫做「下令指令」?你們這群大白癡,意思根本就重複到啦!


    盡管腦子裏這麽痛罵,春雪當然不敢罵出聲音來,更別說回信了。如果說荒穀是那種不管時代多進步都不會絕種的蟑螂級笨蛋,那麽一直以來任憑他欺負的自己就是個更加愚不可及的呆子。


    事實上,隻要他能有一點點膽識跟行動力,包括這封郵件在內,他儲存下來的「物證」已經多達數十件。隻要提報給學校,要讓校方處罰他們應該輕而易舉。


    然而春雪卻無法不去設想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就算神經連結裝置已經普及到號稱全國國民人手一台,而且人民的生活有一半都是在虛擬網絡上度過,但人類終究擺脫不了「血肉之軀」這個枷鎖,繼續被綁在低次元的世界。每天三餐時間到了肚子還是會餓、還是要上廁所,而且——被人揍了還是會痛,痛得哭出來時更是悲慘得讓人想死。


    說什麽升學跟升等取決於連線技能,這終究隻是巨大網絡企業的形象文宣。到頭來一個人的價值,仍然取決於外貌和力氣這些非常原始的參數。


    這就是國小五年級時體重就已經超過六十公斤、跑五十公尺時秒數從未低於十秒的春雪,在十三歲時歸結出來的結論。


    早上請母親儲值到神經連結裝置裏的五百圓午餐費,在被迫請荒穀他們麵包跟飲料後就完全見底。盡管省吃儉用存下了七千出頭的零用錢,但那已經是他的全部身家。一旦動用這筆錢,就會買不起這個月即將上市的神經連結裝置專用的遊戲軟件。


    春雪龐大的身體油耗量異常地大,隻要少吃一餐飯,就會因為空腹而頭暈,但今天他也隻能忍耐了。至少他還有方法能撐過允許學生進行「完全沉潛」的午休時間。


    隻見他將圓滾滾的身體縮得不能再縮,走向幾乎全是專科教室的第二校舍。如今從理科的實驗到家政科的烹飪實習,都是以虛擬授課方式進行,讓這整棟第二校舍都逐漸失去用途,也因此沒什麽人會踏進這裏。尤其午休時間更是看不到學生的蹤影。


    堆積許多灰塵的走廊角落有間男生廁所,這裏就是春雪專用的藏身之處。他無精打采地躲進廁所,歎了口氣停下腳步,朝洗手台前的鏡子看了一眼。


    從模糊的鏡麵上回視自己的,是一名「遭到霸淩的胖學生」。如果這是一出電視劇,他一定會吐槽:這也未免太老套了吧。


    不聽話的頭發往四麵八方亂翹一通,兩頰的曲線沒有一絲銳利可言。製服的領帶和銀色的神經連結裝置就像執行吊刑般,陷入了鬆鬆垮垮的脖子。


    他也曾想過要改善一下這樣的外表,於是有段日子幾乎完全不進食,甚至還訂出根本辦不到的慢跑計劃。但結果卻是午休時間因為貧血而昏倒,還犧牲了好幾個女生的便當,創造出一段差勁透頂的傳說。


    發生那件事之後,春雪就決定放棄現實中的自己,至少在學階段是如此。


    春雪隻用零點一秒就將視線從鏡子上轉開,走進廁所裏最角落的一間隔間。他牢牢上了鎖,放下馬桶蓋,接著坐了上去。他早已習慣塑料被自己的身體壓得滋滋作響的情況,因此也不再多想就將背靠到水槽上,放鬆全身,閉上眼睛。


    口中念誦的,是一段能讓他的靈魂擺脫沉重肉體束縛的魔法咒語——


    「直接連結(direct link)。」


    神經連結裝置收到語音指令,將量子連線等級從視聽覺模式提升到全感覺模式,全身的重量與那種揪緊胃般的空腹感,瞬間從春雪的身上消失。


    馬桶蓋硬梆梆的觸感和製服太小的感覺也都跟著消失。從遙遠的運動場上傳來的學生歡呼聲、彌漫整間廁所的清潔劑氣味、就連眼前平淡無奇的門板也融入黑暗而消失無蹤。


    「完全沉潛」。


    連重力感都被截斷,春雪隻覺整個人都在黑暗中下墜。


    但隨即有一陣柔和的飄浮感和七彩虹光籠罩他全身。從雙手雙腳的前端,逐漸形成完全沉潛時所用的「虛擬角色(avatar)」。


    黑色的蹄狀手腳,胖嘟嘟的四肢,圓球般的軀幹上則有著鮮明的粉紅色。雖然自己看不到,但臉孔中央應該有突出一個前端平坦的鼻子,兩旁還垂著一對大耳朵。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一頭粉紅色的豬。


    他以這外型滑稽的虛擬角色咚地一聲落地,來到了一處一看就像文部科學省(注:相當於教育部科學處)會推薦的童話風格森林中。


    森林裏隨處可見巨大的香菇,而一處灑下耀眼陽光的圓形草地中央,則湧出水晶般的泉水。草地外圍圍著一圈樹幹內中空的巨大樹木,樹幹內側不但分成很多樓層,還以樓梯連接,以便讓師生用來交誼聊天或娛樂。


    這個虛擬空間,就是位於東京都杉並區的私立梅鄉國中所設立的校內局域網絡。


    森林中三三兩兩結夥成群談笑的形體,也幾乎都不是人類。以兩隻腳行走的擬人化逗趣動物造型占了半數;剩下的則有長著翅膀(但卻不會飛行)的妖精、鍍錫材質的機器人,以及穿著長袍的魔法師。這些全都是沉潛於局域網絡中的梅鄉國中師生。


    學生可以自由選擇並修改校方所準備的多種素材,來設計自己的虛擬角色。隻要夠有耐心,甚至還可以運用校方準備的編輯軟件,從頭塑造出完全原創的造型。而盡管技術跟品味終究都還是國中生的水平,但春雪在四月亮相的自製黑騎士虛擬角色就曾經大受矚目。


    但這種光彩的日子卻非常短暫。春雪歎氣低頭看了看自己現在的模樣,黑騎士的虛擬角色轉眼間就被荒穀搶去,還強迫春雪使用現在這個預設的小豬造型。


    當然如果純以獨特性來看,這頭粉紅豬也一樣搶眼,因為沒有人會選這麽自虐的造型來用。春雪就跟在現實世界中一樣,拚命縮起圓滾滾的身體,小跑步跑向一棵樹。


    就在這時,他發現中央的泉水邊已經圍起了一個特別大的圈子。一邊奔跑一邊投以視線的春雪,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因為他在這個由學生圍成的圈子正中央,看到了一個平常很難有機會看到的稀有虛擬角色。


    那絕非預設的造型——一件漆黑的禮服鑲上了透明的寶石,手上拿著折起的黑色陽傘,背後則有著許多虹彩脈紋的黑鳳蝶翅膀。


    一頭長直發緊貼的雪白臉孔美得無可挑剔,令人難以相信那是學生自製的造型。設計的技巧就連春雪也望塵莫及,想必在專業領域也能吃得開。


    春雪知道這名讓纖細身軀端正地倚在巨大的香菇上,以傭懶表情聽著周圍其它虛擬角色說話的人,就是在學生會擔任副會長的二年級女生。真正驚人之處,是這副虛擬角色幾乎完美地重現了她現實生活中的美貌,也因此學生們為她送上了一個外號——


    「snow ck」,也就是「黑雪公主」。


    哪怕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它共通點,那樣的完美人物和自己同樣就讀梅鄉國中這點,就已經讓春雪覺得難以置信。光是像現在這樣投以虛擬的視線,都覺得隻會平添自慚形穢的渺小感,讓春雪不由得地強行將脖子轉回正麵。


    他全力飛奔所向之處,是一棵設有娛樂空間的大樹。說穿了就是遊戲區,不過這裏當然完全找不到像市麵上賣的那些rpg類作品或是戰爭遊戲,擺的不是問答或益智遊戲之類的智育類遊戲,就是健全的運動遊戲,但各個遊戲區仍然圍滿了學生,還不時傳出歡呼聲。


    他們都是從自己教室的座位上或是學生餐廳裏進行完全沉潛,現實世界中的身體在沉潛過程中都無人看管,但對沉潛中的人惡作劇是明顯違反規範的行為,除了春雪以外並沒有人會擔心這點。還記得大概是在剛進學校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吧,當時春雪從教室沉潛到局域網絡內,一回來才發現製服的褲子已經被脫下來了。


    春雪將現實世界中的肉體藏進廁所,就連在虛擬空間裏也都躲著人們的目光,沿著刻在樹幹上的樓梯往上跑。樓層越往上,設置的遊戲就越沒有人去玩。


    一路經過棒球、籃球、高爾夫球、網球區,連桌球的樓層也視若無睹,最後來到了「虛擬壁球遊戲」區。


    這裏連一個學生都沒有。遊戲不受歡迎的理由非常明顯,因為這是一種極為孤獨的運動。所謂的壁球盡管乍看之下和網球有點相像,都是用球拍擊球,但球卻是打向一個上下左右與正麵都由牆壁圍繞的空間,玩家隻需自己默默地將彈回來的球打回去即可。


    本來春雪喜歡的遊戲類型,是拿著衝鋒槍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fps(注:fps為first person shooter的簡稱,又稱第一人稱射擊遊戲。玩家可透過顯示設備仿真主角的視點,身曆其境感受遊戲場景,並進行射擊、運動、對話等活動),就算跟最盛行這類遊戲的美國玩家相比,他的技術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遊戲類別在日本當然也很受歡迎,但校園網絡裏當然不可能準備這樣的遊戲,而且——就讀國小時,有一次他隻拿著一把手槍就宰了全班男生,隔天就被整得非常慘,讓他留下了痛苦的回憶。從那之後春雪就對自己發誓,無論玩任何種類遊戲,他再也不跟學校裏的人一起玩了。


    春雪走到空蕩蕩的場地最右端,一隻手放到操作麵板前。他的學號立即被輸入進去,讀取出先前所儲存的遊戲等級與最高分記錄。


    他從第一學期期中左右就開始用這款遊戲來消磨每天的午休時間,結果分數越飆越高,高得讓人看不下去。雖然他早已玩膩,但除了這裏他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春雪以前端長著黑蹄的粉紅色右手,牢牢握住從麵板上浮出的球拍。


    顯示出「遊戲開始」的字樣後,接著就有一顆球憑空掉了下來。春雪猛力揮動球拍擊球,發泄今天一整天無處可發的鬱悶。


    隻留下一瞬間的閃光,仿佛化為一道雷射的球體就筆直向前飛,分別在地板跟正麵牆上反彈過後才飛了回來。春雪靠著幾乎已經超越視覺的反射神經掌握住球的動向,遵循大腦自動導出的最佳解讀,身體往左挪出一步,同時以反手拍回球。


    現實世界中的春雪當然做不出這種動作,但這裏可就不同。這裏是可以擺脫一切現實世界束縛的電子世界,一切行動隻需藉由在大腦與神經連結裝置之間往返的量子訊號。


    打出去的球立刻失去實體,化為一段在球場中閃過的模糊軌跡。叩叩作響的音效聽起來就像機關槍的槍聲,短短一秒內就反複了許多次。盡管如此,春雪仍然讓這副小豬軀體往四麵八方跳躍接球,球拍更是往全方位揮得虎虎生風。


    可惡——我才不需要什麽現實世界!


    盡管麵臨極限的遊戲速度,卻還是甩不開雜念,充滿怨恨的叫聲回蕩於腦海中。


    為什麽需要在現實世界中弄出教室或學校這種無聊的東西?人類已經可以隻活在虛擬世界中,而且已經有數不清的成年人也紛紛這麽做。過去甚至有人進行了實驗,將人的意識原原本本地轉換成量子數據,企圖建構出一個貨真價實的異世界。


    但社會卻以要讓小孩學習集體生活或培養情操這些蠢得可以的理由,將他們一起丟進現實的牢籠中。荒穀他們當然無所謂,畢竟他們來上學不但可以借機發泄壓力,又能節省零用錢,可是我——往後我該怎麽辦才對?


    叮咚兩聲響起,提示於視野角落的遊戲等級往上升了一級。


    球體猛然加速,反彈的角度也變得不規則,劃著出入預料之外的軌道朝春雪飛來。


    春雪的反應漸漸跟不上了。


    該死,我要加速——我還要更快!


    不管是虛擬或現實世界,都能以速度衝破一切的阻礙;他需要能衝到無人場所的——


    極速!


    手上的球拍呼的一聲揮空,化為光線的球體掠過春雪的臉頰,飛到他身後消失無蹤。一聲令人喪氣又滑稽的音效響起,顯示遊戲結束的字樣掉了下來,在球場上彈跳著。


    春雪選擇不看閃爍的高分記錄,而是垂頭喪氣地轉向操作麵板,準備再來一場。


    就在這時,一道突如其來的吶喊聲撼動了春雪神聖的藏身之處。


    「啊——!原來你都躲在這種地方!」


    這聲尖銳的叫聲讓春雪不隻耳朵刺痛,連腦袋都跟著酸麻,整個人緊張得背部僵硬。他轉過頭一看,就看到一個同為動物造型的學生虛擬角色。


    雖說同樣是動物造型,但對方的模樣卻不像春雪的粉紅豬那般滑稽,而是一隻體態強韌修長,全身皮毛銀中泛紫的貓。這隻貓的一邊耳朵跟尾巴前端都係著深青色的絲帶。雖然不是從頭用多邊形拚成的,但各個部位的參數都經過了相當多的調整。


    這隻有著金色虹膜眼睛的貓泛起怒色,張大了長著小小牙齒的嘴,又大聲喊了一次:


    「小春你最近一到午休時間就跑不見,害我一直在到處找你,你知道嗎?玩遊戲是無所謂,可是


    何必來玩這種小眾的玩意,到樓下跟大家一起玩不就好了?」


    「……愛玩什麽是我的自由,不要管我。」


    春雪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回嘴後,就作勢要轉回去麵對球場。然而銀色的貓卻忽然伸長了脖子,朝遊戲結束的字樣一瞥,接著用更尖銳的聲音大喊:


    「咦咦?這什麽分數……152級,263萬分?你……」


    ——還挺厲害的嘛!


    哪怕隻有一瞬間,春雪還是虛榮地期待對方會說出這句台詞,但這隻貓卻不當一回事地辜負了他的期待。


    「你白癡啊?連飯也不吃,就為了玩這種東西?馬上給我下線!」


    「……我才不要。午休時間明明還有三十分鍾,我才要叫妳滾一邊去咧!」


    「哦,是嗎?既然你用這種態度對我,我可要來硬的了。」


    「有本事妳盡管試試看。」


    春雪小聲地頂了這句話,重新握好手上的球拍。校園網絡的虛擬角色並沒有設定「名中判定(注:射擊遊戲或對戰型格鬥遊戲等動作遊戲,會於顯示器上表示出敵、我角色承受攻擊的範圍)」,校方以「防止學生做出不適當行為」為由更改設定,讓學生無法碰觸到其它學生的虛擬角色。因此要強行讓別人下線根本是不可能的。


    貓型虛擬角色先極力伸長舌頭做了個鬼臉,才大喊一聲:


    「登出連線(link out)!」


    緊接著這隻貓就消失無蹤,現場隻留下一陣光的漩渦與鈴聲般的聲響。


    春雪心想:煩人的家夥終於走了。於是短促地用鼻子呼了口氣,吹開少許的寂寥。就在這一瞬間。一陣有點讓人笑不出來的衝擊襲向腦門,讓周圍的光景全都消失無蹤。現實生活的光景就像一陣從遙遠黑暗處拉近放大的光點般,重新覆蓋整個視野。


    春雪感覺到自己的體重沉重地壓在身上,同時拚命紮著眼睛對準焦點。


    這裏是他原先所待的男生廁所隔間,但他第一眼看到的,卻不是本來應該存在於眼前的藍灰色門板,而是一個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人物。


    「妳……這……?」


    一名女學生雙手抱胸站在自己眼前,她製服外套上的絲帶顏色跟春雪身上的一樣,都是代表一年級的綠色。


    她的個子很小,看上去重量像是隻有春雪的三分之一。留著一頭俏麗短發的她將劉海固定於右上方,並以藍色發夾夾住。宛如貓科動物般小巧的臉部輪廓上,有雙不相稱的大眼睛,而這對大眼睛正燃燒著怒色瞪向春雪。


    她的左手上提著一個小籃子,右手則直直伸到春雪頭上,握緊了小小的拳頭。看到她這樣,春雪才終於領悟到自己的完全沉潛為何會突然被打斷。原來是這個女生用她的拳頭敲了春雪的腦袋,而這個衝擊觸發了神經連結裝置的「保險裝置」,讓他自動脫離了連線。


    一般情形下,光是搖搖肩膀或是大聲呼喊,都可以觸動保險裝置,有些比較神經質的女生甚至會設定成隻要有人接近到方圓一公尺以內就會自動下線。春雪之所以會直到腦門挨了一拳才發現有人入侵,是因為他躲在廁所的隔間裏,將觸動保險的等級調到最低。


    「妳……我說妳啊!」


    春雪震驚之餘,不忘朝著整間學校裏唯一不會讓他緊張,還能正常交談的女生大喊:


    「妳在搞什麽啊!這裏是男生廁所耶!而且我還有上鎖……妳白癡啊!」


    「你才是白癡!」


    這位跟春雪從小就認識的朋友,同時也是穿著裙子就翻越男生廁所隔間牆壁的強者——倉嶋千百合——以不悅的聲音回完這句話,接著翻過右手,反手打開了身後的門鎖。


    她以輕快的動作跳出了隔間,一頭柔亮的咖啡色頭發讓春雪看得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千百合對他露出一絲笑容,要他趕快出來:


    「好了,趕快出來啦!」


    「……好啦。」


    春雪強吞下歎息聲,起身時還帶得馬桶蓋唧唧作響。隨後他追上走向出口的千百合,拋出了另一個疑問:


    「……妳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千百合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先把頭探到男生廁所外,確定外麵沒有人之後迅速地溜到走廊上,才簡短地回答:


    「剛剛我也待在屋頂上,所以就跟了過來。」


    這就表示——


    「……妳都看到了?」


    春雪停下就要踏到走廊上的腳步,低聲說出這句話。


    千百合低著頭,仿佛小心斟酌遣詞用字般,讓背部靠到裏邊的牆上後才點了點頭說:


    「……我,不會再提那些家夥的事了,既然小春你決定這樣……我也沒有辦法。可是飯還是要吃啦,不然對身體不好。」


    千百合擠出有點生硬的笑容,遞出了左手提的籃子。


    「我做了便當來,隻是不能保證味道會有多好啦。」


    ——春雪覺得自己悲慘到了極點。


    他想從千百合的言語和行為中,找出超越憐憫之上的感情。而自己的這種心態又讓他覺得好沒出息。


    原因很簡單,因為千百合已經有了正式在交往的男朋友。這個對象是另一名從小就認識的朋友,但對方各方麵都和春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春雪任憑自己的嘴不由自主地張開,以異樣平板的語調撂話:


    「……做給阿拓吃剩的才給我喔?」


    千百合的表情立刻蒙上陰影。春雪不敢看她皺緊的眉頭下有著什麽眼神,隻好將視線往下轉到走廊上。


    「才不是呢,阿拓的學校都是吃營養午餐。這個……這三明治隻有包馬鈴薯色拉跟火腿起司,都是小春你喜歡吃的,不是嗎?」


    看到白色的籃子進入視野,春雪伸出右手想要輕輕推開。


    但現實世界中動作遲緩的身體以違背春雪本意的劇烈動作,從千百合手上拍掉了籃子。籃子應聲砸在地板上,蓋子也瞬間彈了出去,水藍色的蒸籠紙內側跳出了一、兩個切成三角形的變形三明治。


    「啊……」


    春雪反射性地想要道歉,但腦海裏卻忽然情緒沸騰,讓他沒能將該說的話說出口,甚至連頭也抬不起來,於是他就這麽低著頭退開幾步,大喊一聲之後轉身跑開。


    「我……我才不需要!」


    春雪痛切地想要當場離線登出,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至少他已經拚命地跑,但現實世界中的身體卻十分笨重,讓他無辦法逃離背後傳來的小小啜泣聲。


    春雪帶著糟透的心情,左耳進右耳出地聽完下午的課跟班會時間,就趕忙逃出了教室。


    隔兩間教室就是千百合的教室,照理說他應該要在這間教室外、校門前,又或者是回家路上的必經之處等她,好好向她道歉,但春雪卻將這個內心的聲音推到意識角落,跑進了另一個被他當成藏身處的圖書館。


    到了這年頭,圖書館這種地方本來已經可以功成身退,但卻有些成年人覺得以紙張作為媒體的書本就和學校空間一樣,是兒童教育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因此才會有這些怎麽看都覺得是在浪費資源跟空間的全新書背排在書架上。


    當然也多虧了這種政策,春雪才得以在校內保住寶貴的個人空間,所以他也沒立場抱怨。他先抱起兩、三本精裝本書籍作為掩護,再將自己關進牆邊的閱讀區,讓身體擠進狹窄的座位上,之後就以最小音量說出能讓連結裝置辨識的完全沉潛指令。


    由於從放學之後才過了短短幾分鍾,校內網絡內還是門可羅雀。為了趁現在躲進老地方,春雪以高速穿越草皮,爬上樹幹。


    虛擬壁球遊戲區當然還是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其實他不怎麽想玩這種單純的擊球遊戲,


    最好是可以玩一下血肉橫飛的戰爭遊戲來發泄胸口的鬱悶,但校園內連不上全球網絡,又禁止執行遊戲軟件,實在是無可奈何。


    空腹已經超出春雪能夠承受的極限,但他還是不想馬上回家。要是在回家路上撞見千百合,他根本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說些什麽樣的話才好。不,說穿了當然隻要道歉就好,但他根本沒有自信能讓自己的嘴乖乖聽話。


    ——記得那時候也是一樣啊。


    他差點想起以前曾經在大同小異的情形下把千百合弄哭,於是緊緊閉上了眼睛。他就這麽閉著眼睛,將右手伸到操作麵板上進行登入。


    他摸索了一下後抓住球拍,再轉過身來正對著球場。


    接著睜開眼睛,準備將滿心的鬱悶發泄在掉下來的球上——


    這時春雪忽然全身僵住。


    顯示於球場正中央的原色立方體字形,顯示出了一串與他記憶不符的數字。


    「166……級?」


    比起春雪才剛在幾小時前更新的級數,整整超出了十級以上。


    一瞬間春雪想不通為什麽,照理說分數應該會照學號個別管理,但他立刻就恍然大悟。當時由於春雪是被千百合一拳敲得強製離線,遊戲狀態也就維持了下來,所以隻要有人接手繼續玩,確實可以刷新春雪的得分記錄。然而……


    除了自己以外,到底是誰打出了這種離譜的分數?


    春雪之所以還能勉強維持瀕臨崩潰邊緣的自尊,靠的全是完全沉潛環境下的vr(注:virtual reality的簡稱,即為虛擬實境。利用以計算機為核心的高科技技術構成一個三維的虛擬環境,讓使用者有身曆其境的感覺)遊戲技術。雖然說勝負取決於頭腦好壞的問答或桌上型遊戲必須除外,但如果是靠反射神經定勝負的槍戰遊戲、動作遊戲或競速遊戲,春雪自負在學校裏沒有人能夠贏得過自己。


    他從來沒有在學校炫耀過這點。打就從讀國小開始,他就已經學到了太多教訓,知道自己出風頭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以前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功力根本不用特地去印證,但是看到這個壁球遊戲的驚人得分……


    就在這時——


    背後傳來了某人說話的聲音,但不是千百合的聲音。說話者是一名女性,她那低沉的嗓音宛如絲綢般順滑。


    「這離譜的分數就是你打出來的?」


    春雪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就看到站在他眼前的是——


    身穿黑底鑲銀的禮服,仿佛拄著手杖或長劍般將傘頂在地板上,有著純白的肌膚與一雙漆黑眼睛的——「黑雪公主」。


    這個學校最有名的人將她那雖然隻是個虛擬角色,卻不帶絲毫數位氣息的豔麗美貌微微往旁一側,無聲地往前踏出幾步。


    黑雪公主讓全身上下唯一有著色彩的紅色嘴唇浮現出一絲微笑,接著說道:


    「少年,你想不想……『加速』到更快的境界?」


    要是你有這個意思,明天午休時間就到交誼廳來。


    黑雪公主留下這句話之後,就很幹脆地登出了。


    她的虛擬角色留在春雪視野內的時間,多半不到十秒。整件事來得太超脫現實,甚至讓春雪懷疑是局域網絡的臭蟲讓他看到了幻覺,但持續飄浮於球場上的驚人分數卻是不爭的事實。


    春雪甚至已經不想挑戰刷新記錄,登出之後就這麽呆坐在圖書館的閱讀區裏。然而,唯獨那三句話始終在腦海中無限次地重複播放。以一個國中女生而言,黑雪公主說話的語氣未免太過老氣橫秋,但配上她那壓倒性的存在感,就不覺得哪裏不協調,反而讓人覺得難怪她不隻受男生歡迎,連在女生之間都有著莫大的人氣。


    不久後,春雪踩著夢遊般的腳步走出學校,踏上歸途,途中整副身體幾乎像交給計算機自動駕駛般失魂落魄。若非神經連結裝置以視聽覺模式顯示出交通預測導航信息,說不定他已經被車撞到兩、三次了。


    回到位於高圓寺地區的高層公寓大樓,走進無人的家裏,春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熱冷凍披薩,配著碳酸飲料吃個精光。他的雙親很久以前就已經離婚,現在則和母親同住。但由於母親都要到午夜以後才會回家,使得春雪隻有每天上學前伸手拿午餐錢的短暫時刻可以見到她。


    用垃圾食物填飽肚子後,春雪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平常這種時候,他都會連上全球網路,把常逛的網站逛過一遍,之後就在歐洲等海外戰場衝鋒陷陣幾個小時,再用剩餘的力氣解決作業才去睡。但今天他實在提不起勁,什麽事都不想做。


    也不知道是否因為發生了太多事情,腦袋宛如腫脹般沉重。春雪換好衣服,卸下神經連結裝置之後,就砰的一聲倒到床上。


    然而這一覺卻不算睡得安穩。荒穀他們的嘲笑、千百合的眼淚,以及黑雪公主語帶神秘的話,都反複出現在夢中,讓春雪輾轉難眠。


    你想不想……「加速」到更快的境界?


    夢裏出現的黑雪公主不是虛擬角色,而是現實世界中的學生會副會長。照理說春雪應該隻看過她在全校集合的講台上,超然自得但麵無表情的模樣。但不知道為何,夢裏的她嘴唇上卻浮現仿佛想勾引人的小惡魔式微笑,還在春雪的耳邊輕聲細語:「到我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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