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在奔跑。


    他出了校門,從北邊不遠處的青梅大道轉向東。放學時他經常就這樣一路走到環狀七號線大街,但現在他得爭取時間,因此沿著斜斜穿過住宅區的上學路徑朝相反方向前進。


    就算走最短路徑,從梅鄉國中到住家大樓也有一點五公裏左右,要毫不停留地跑完全程,對春雪來說是相當難熬的苦差事。體育課被迫長跑時會令人覺得簡直像拷問,但現在他幾乎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就隻是任憑一股無底的焦躁感驅使,接連將空氣送進肺裏,踢著地麵不斷往前進。


    四埜宮謠告知倉崎楓子寄來的緊急郵件內容後,僅僅幾秒春雪便已開始行動。他先將飼育委員會的日誌檔提交校內網路,並送了封郵件跟還在社團的倉嶋千百合說聲「我先去探望阿拓」,最後再拜托謠把這個情報告知人在學生會辦公室的黑雪公主,自己先衝出了校門。


    「……阿拓……為什麽……到底……」


    粗重的喘息聲中,夾雜著斷斷續績的隻字片語。額上的汗水流進眼睛,他以握緊的拳頭用力擦掉。


    楓子傳來的情報本身並沒有那麽緊急。畢竟拓武——cyan pilelll經以一敵四獲得勝利,平安脫離了無限製空間。午休時間他可以正常回應春雪的呼叫,就足以證實這一點。


    但在演變成這種狀況之前,一定出了什麽「問題」。這點錯不了。願該臥病在床的拓武,卻在新宿跟pk集團交戰,這個狀況本身就不正常。而且盡管春雪不願去想這個問題,但確實有個不能忽視的謎。


    他為什麽贏得了?


    cyan pile現在跟silver crow一樣是5級。雖然不算初學者,卻也算不上老手。相較之下,既然remnant的成員算是「高等級」玩家,相信所有人至少都有6級才對。同時應付四個這樣的敵人就算了,居然還是在沒有規則可言的無限製中立空間裏大獲全勝,這真的有可能嗎?至少春雪自己絕對辦不到。


    當然拓武的物理攻擊力可以掛保證,冷靜與智計更遠非春雪所能及。但即便如此,遭到四個等級比自己高的超頻連線者同時圍攻卻還能取勝,這實在不正常。黑雪公主也說過,她當初同時跟五個同等級的「王」交手時,連一個人都解決不了。


    有問題。一定有什麽「問題」扭曲了遊戲的定律,而這個問題一定還沒消失。午休時間跟拓武通話時,對方嗓音中有著些許空洞,那多半不是發燒造成的……


    「…………阿拓…………」


    從中央線高架鐵路沿線道路左轉上環狀七號線,便能看見前方那棟熟悉的高層住商混合大樓。春雪拚命使喚疼痛的雙腳,再次以沙啞的聲音呼喊好友的名字。


    ——吾友。相信事情還沒嚴重到連這份情誼也已消逝。


    心下這麽祈求的同時,春雪卻也不得不理解到一件事:光是現在跑得這麽拚命,就表示自己已經下意識感受到兩人之間的羈絆開始動搖。


    春雪、千百合與拓武他們三人所住的住宅大樓,是一棟住商混合型設施,從地下一樓到地上三樓的部分都是大型的購物商場。


    商場中不但包括了販賣食品、生活百貨、服飾與電器的店家,甚至還有中等規模的多功能電影院,提升了整棟住商大樓的附加價值。來購物的人當然不隻有大樓住戶,因此商場與住宅樓層的界線上,設有防備森嚴的進出管製入口。訪客自然不用說,連住戶都必須以神經連結裝置或生物特征通過認證才能通行。


    春雪站在電梯間前方的入口處,等待視野中的標示變成藍色,時間不過短短幾秒卻讓他心急如焚。當金屬橫杠往上彈起的瞬間,他立刻以身體擋住正要關上的電梯門硬闖進去。看似大樓住戶的婦人皺起眉頭,但少年僅僅簡單地點頭示意就轉過身去。


    春雪住在東邊的b棟二十三樓,千百合則是同屬b棟的二十一樓,但拓武卻是住在靠西邊的a棟十九樓。春雪理所當然地坐上了a棟的電梯,聽著與平常所聞有些不太一樣的馬達運轉聲,眼睛盯著彷佛在吊人胃口的樓層顯示數字慢慢增加。


    春雪小時候每天一從小學放學回家,就會二話不說地衝出家門,跟千百合與拓武一起跑去購物中心裏的遊樂場或是附近的公園玩到天黑。等餓著肚子回來,三人就會在商場一樓互相揮手道別,春雪與千百合走向右邊的b棟電梯間,拓武則走向左邊的a棟電梯間。


    若在進出管製入口前回頭,相信拓武眼中一定看得見春雪與千百合並肩跑向電梯的背影。


    那時候,他是怎麽想的?


    搞不好就是幾年來一直壓在心中的這種情緒,讓當時才小學五年級的他下定決心,對千百合做出多少有些倉促的表白。


    ……記得那天雨雪交雜,十分寒冷。而事情就發生在傍晚。


    遇到這種天氣,春雪也沒心思去外麵玩,一個人躲在家裏玩遊戲。後來門鈴響起,自動切斷了全感覺沉潛。春雪滿臉不高興地開門一看,發覺千百合就站在門外。


    看到兒時玩伴跟平常不太一樣,令春雪有些訝異,讓她進了家門。千百合坐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說,過了好一陣子才以細小的聲音把事情說了出來。


    拓武對她表白,而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春雪當時還隻有十一歲,當然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在等量的震驚與混亂侵襲下,他隻能茫然地看著千百合的側臉,但他心中卻直覺地確信一件事——


    如果千百合拒絕,那麽拓武多半會離開,他們三人放學後的黃金時刻也將一去不複返。


    當表情無助的千百合問「小春,你覺得我該怎麽辦」時,春雪幾乎是反射性地回答。


    ——你跟阿拓很配,而且就算你們交往,我也不會因為這樣就不跟你們當朋友。


    於是千百合深深垂下頭,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然後她抬頭微笑著說:「嗯,我知道了。」


    可是到頭來春雪這句話卻成了謊言。等千百合跟拓武開始交往,春雪也開始與他們保持距離。到了六年級暑假,他們幾乎再也沒有三個人一起玩過。


    上了國中後,拓武似乎曾建議千百合一起去讀新宿的學校,但她說這件事自己早有決定,選擇了離家近的梅鄉國中。


    千百合多半是放不下三人之間即將分崩離析的關係,希望至少要維持住這個圈子的存在。然而這個決定,卻逼得拓武進一步走上絕路。他企圖透過所屬社團——劍道社——社長給他的「brain burst」,獲得足以留住千百合的力量。而他也確實以「加速」的力量,拿到了全學年第一名,還在東京都劍道大賽中奪得冠軍;隻不過,為了維持這樣的地位卻導致他的超頻點數枯竭,因此輸給了禁忌的作弊工具——「開後門程式」所帶來的誘惑。


    拓武以直連將程式放進千百合的神經連結裝置,拿她當跳板入侵梅鄉國中的校內網路,找出全加速世界懸賞獎金最高額的通緝犯「ck lotus」的名字,試圖獵殺她,之後……


    電梯在平緩的減速感中停住,讓春雪抬起一直看著地板的視線。


    門在顯示十九樓的投影標簽下打開。回到大樓之前跑得那麽拚命的雙腿,如今卻莫名地沉重。在背後那名女性刻意的清嗓子聲催促下,春雪終於在門即將關上之際,踏上了公共走廊。


    他知道拓武家是一九○九號室,卻沒來過幾次。因為拓武的雙親對於獨生子的教育非常熱心,看到朋友來找他時從沒給過好臉色。


    今年年初,拓武決定從先前就讀的新宿區著名升學校轉到梅鄉國中時,似乎發生了嚴重的爭吵。身為帶壞他們獨生子的主嫌(相信他們是這麽認為),這個家的門檻對春雪來說變得比以前更高了,但不知能否說是幸運,拓武的雙親都有工作,相信沒這麽早回到家。


    隻走了比記憶中短得多的幾十步,寫著【黛】字的門牌便映入眼簾。


    春雪站在顏色與b棟不同的門前,替先前中斷的回想閉幕。


    ——我們經曆過很多事,也犯了很多錯。可是我跟阿拓在「煉獄」那一戰中,首次有機會用拳頭交心,說出了彼此的臭心話。相信從那個時候起,我們才算是成了真正的朋友。不管發生什麽事,唯有這個事實是不會改變的。


    春雪深吸一口氣


    ,舉起右手,按下顯示在視野中的門鈴按鈕。


    經過稍顯漫長的等待後,回答的嗓音果然不是拓武的雙親,而是他本人。


    『……請進……不好意思,請你直接來我房間。』


    拓武應該是藉由門上攝影機確認春雪來訪才對,然而剛剛這句話,彷佛暗示了他早已料到春雪會來。拓武說完後,門鎖隨即打開,春雪拉開推拉式的門把,輕輕說了聲「打擾了」,隨即走進玄關。


    春雪脫下運動鞋擺放整齊,接著踏上走廊。他順著遙遠的記憶前進,敲敲右邊第二扇門。聽見拓武親口說的「請進」後,春雪轉開門把。


    房裏沒有開燈,隻有從西側窗戶射進來的暮色微微照亮室內。


    穿著牛仔褲與七分袖上衣的拓武坐在床上。他將有一半隻看得到輪廓的臉轉過來,對著春雪微微一笑。


    「嗨,小春——別站著,坐啊。」


    「嗯……嗯。」


    春雪點點頭,踩著生硬的腳步走進房間。看來裏頭的家具有些是從小學用到現在,有些則已經換新。但與春雪的房間相比,這裏的東西壓倒性地少,而且還是老樣子整理得井井有條。春雪從鋪著藍灰色地毯的地板上走過,放下書包,在拓武右手邊離了八十公分左右的地方坐下。折疊式的床咿呀作響,高彈性床墊也下陷將近一半。


    春雪雖然在衝動驅使下一路跑到這裏,但實際跟拓武麵對麵後,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拓武再度低下頭,左手蓋住膝蓋上的右臂。他的模樣與昨天在春雪家道別時不太一樣,這點可以確定。但資訊太過於錯綜複雜,讓春雪完全掌握不了好友處於什麽狀況。


    沉默了將近十秒,春雪才想起自己是來采病的,於是開口問:


    「阿……阿拓,你今天感冒請病假……身體還好嗎……?」


    「嗯……對喔,我都忘了有這麽回事。」


    拓武輕笑了幾聲,聳聳肩說下去:


    「今天早上有點發燒是真的,不然我爸媽才不會讓我請假。可是不用擔心,上午我吃了在醫院拿的藥,燒已經退了。」


    「你去過醫院了……?」


    ——那這一切都是我想太多?


    不對,pk集團「supernova remnant」在今天將近中午時被一名超頻連線者打垮,這的確是事實。不過那也許是別人,隻是外觀跟cyan pile很像。畢竟當時拓武在醫院看診,不可能在新宿遇襲……


    「嗯。新宿有間可以用家父勞保的醫院,所以早上他開車送我過去。」


    ——拓武這句話,截斷了春雪那近乎願望的思緒。


    「新……新宿……?」


    春雪以僵硬的嗓音複誦了一次,拓武那始終維持平靜的聲音繼續傳入耳中:


    「……看診一下子就結束了,感冒也不嚴重,我想說難得過來,不妨趁這個機會在新宿區收集情報……於是我寄了封郵件給以前交情挺不錯的藍色軍團成員。隻是雖說交情不錯,但終究沒有好到會在現實中見麵。我跟他說好在車站附近一家小遊樂場的區域網路碰頭……沒想到那家夥竟然把我出賣給pk集團……」


    拓武哼哼輕笑兩聲,讓春雪隻能茫然看著他陰沉的側臉。


    好友的背縮得更駝,右手握得更加用力,以慢慢轉低的嗓音說下去:


    「看樣子pk集團那幫人得到了曾是我『上輩』的那名超頻連線者個人資料,從這條線篩選出可能是cyan pile學生。四個看起來就像在道上混的人,押著我進了遊樂場裏麵的多人用沉潛攤位,還拿出玩具般的小刀要我自己選。說看是要用直連對戰被抽光點數,還是在無限製空間死一次了事。不過,要是我出手抵抗,他們有沒有那個膽用刀倒是頗令人懷疑……」


    哼哼,哼哼哼。拓武笑得肩膀顫動。笑聲中帶著幾分春雪似曾相識的扭曲音色:


    「我當然選擇了變數較多的無限製中立空間……不過這『最強pk集團』果然名不虛傳,每個人的戰術與戰鬥力都在我之上。他們打算把拚命掙紮的我饅慢折磨到死……」


    這段令人戰栗的獨自讓春雪聽不下去,用沙啞的聲音打了岔:


    「……是心念嗎?你是用『心念係統』的力量打敗他們的?沒、沒有啦,我沒怪你。換做是我遇到這種情形,一定也會毫不猶豫地拿出來用……」


    但拓武緩緩搖頭:


    「我當然一開始就用了。不過他們也是心念的高手。初步的強化威力技能『蒼刀劍』,碰上他們的負麵心念完全不管用。」


    「那……你是怎麽……?你是用什麽方法殲滅『supernova remnant』的……?」


    春雪的這個問題,在愈來愈暗的三坪大房間裏重重沉了下去。


    經過一段稍長的沉默後,他耳中所聞並非直接的答案,而是訴說往事的幹澀嗓音:


    「……我之所以會感冒,是因為昨天晚上拿『要去參觀升學補習班』當理由跑出門,結果吹了太多冷風。我爸媽不相信全感覺沉潛式的遠距教學,老是嚷著要我進真正的補習班。我去的地方,是世田穀南邊所謂的『人口密度偏低區』,結果那時下了點雨……」


    春雪一直困惑地默默聽著拓武說話,聽到這裏卻突然背上一顫。


    「……世田穀區的……人口密度偏低區……?」


    他以沙啞的嗓音複誦。這個地方最近才有人提過,沒錯——昨天早上跟春雪進行封閉式對戰的綠色軍團成員「ash roller」提過這個地方。他說,有傅聞顯示他的小弟bush utan跟著搭檔olive glove,在世田穀和大田這些人口密度偏低的地區,用怪招贏了很多場。


    而告訴拓武這個消息的人,就是春雪自己。


    昨晚團員們回家後,他請拓武留下來商量一件事——應該怎麽處理暗中在加速世界散播的神秘強化外裝「iss套件」。當時他應該還提到感染主要在世田穀、大田跟江戶川等地區進行。


    那麽,之後拓武先回家一趟,然後孤身一人到了世田穀區?記得他在道別時說「我會用我的方法試著收集情報」。但他為何要這麽莽撞,什麽都不清楚就孤身跑去危險地帶……?


    春雪上半身轉向左邊,茫然地瞪大眼睛,拓武則像要逃開那道視線般,將頭垂得更低。


    他那被健壯肩膀線條遮住的嘴邊,發出了平靜卻缺乏抑揚頓挫的嗓音:


    「……我隻是想親眼見證,看看是不是真有這種強化外裝存在,想知道這玩意是不是連紅之王scarlet rain告訴我的加速世界大原則……『絕對學不會跟虛擬角色屬性相反的能力』這個絕對的極限都能打破……」


    「……阿拓……」


    「小春,這句話我隻跟你說:很遺憾,我的對戰虛擬角色『cyan pile」是個缺陷品。照你以前常玩的網路rpg說法,就是所謂的『練壞了』。」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春雪衝動地想開口;但拓武左手微微一動,製止他反駁:


    「我並不是想抱怨什麽。畢竟把pile塑造成這種模樣的就是我自己。這個角色是相當高純度的近戰型,卻有一半以上的潛能都灌在遠攻型強化外裝上。以前我說過理由在於自己身為劍道選手卻對突刺招式有過剩的恐懼……可是,我想一定不隻是這樣。」


    拓武低著頭說話,然而此刻隻看得見他側臉的輪廓,卻看不出上麵的表情。現在明明是六月,充滿整個房間的空氣卻又乾又冷,刺激著呼吸器官。拓武的聲音也變得愈來愈沙啞,愈來愈低沉:


    「…………接著是我自己的想像。如果一個人心中塑造出虛擬角色的『精神創傷』,也就是心中最深刻的記憶與相關情緒,是往整個世界發散,便會將角色塑造成紅色係……如果這些情緒集中到明確的對象身上,則會成為藍色係。如果假設正確,cyan pile的原形肯定包含了我想對小學時欺負我的那些劍道教室高年級生報仇的心理。不過仔細想想,當時的我其實有著遠比那些記憶更重要的東西。沒錯……就是小春你,還有小千。構成我對戰虛擬角色的源頭,不可能不包括對你們兩個人的感情……」


    這時春雪總算從幹渴到了極點的喉嚨擠出了幾句話:


    「這……我還不是一樣。我的……silver crow裏麵,也裝滿了對你跟小


    百的感情啊。」


    「嗯。我想也是,小春。可是啊……我不像你是赤手空拳誕生,而帶著那鐵樁……我的角色塑造出來時,就裝備著那具『打樁機』。明明屬於近戰,卻又儡向遠攻,非常矛盾……這也就表示,我心中對你們有著矛盾的感情。我就先不明講到底是什麽了……可是……」


    拓武怱然坐起,將半籠罩在黑影當中的臉孔微微轉向春雪:


    「可是,我想一定就是這種感情,讓我在三年前突然對小千表白,弄得簡直像在考驗你們一樣。不,還不隻這樣。去年我之所以在小千的神經連結裝置裏放了『開後門程式』……應該說我之所以下得了手放這種程式,也是因為這種感情。我心中有一半希望繼續維持三個人的圈子,另一半卻想毀了這種關係。一直都是這樣,隻有我一個人這樣。就是這種矛盾,扭曲了我的對戰虛擬角色。」


    「……阿、阿拓……」


    聽好友說出這嘔血般的告解,春雪卻隻能呼喊他的名字。


    拓武淚中帶笑,繼續發出龜裂的嗓音:


    「小春,你曾經想過小千的『lime bell』為什麽會獲得那種力量……獲得『倒轉時間』這種不得了的力量嗎?那一定是因為……因為小千她打從心底想回到過去,回到我們每天一起玩到天黑的那個時候……小千會有這種令人悲傷的願望,都是我造成的。她希望我們三個人的圈子可以一直維持下去,但我卻毀了它兩次。」


    說到這裏,拓武將整個身體往右轉,靠向並肩坐在床上的春雪。


    好友無框眼鏡下的雙眼微微濕潤,讓春雪隻能無言地看著這幅光景。


    「……我以為有機會補償。奇跡般地進了『黑暗星雲』這個全新的圈子,讓我以為全力支撐、保護這個圈子,就是我唯一能做的補償。可是……cyan pile不像你跟小千的對戰虛擬角色那樣是靠純粹的『願望』構成,它體現出來的是一種『扭曲』……這遲早會變成我們軍團的弱點。不,已經慢慢變成弱點了。所以……我覺得……最好趁這種情形發生之前就先消失……」


    「…………就為了這個…………?」


    拓武這削下自身血肉似的告解讓春雪再也聽不下去,他忍不住開口說出在這番談話中自己幾乎已經完全確信的推測。


    「你去找『iss套件』……就是為了這個……?」


    幾秒鍾後,一直露出無力微笑的拓武輕輕點了點頭。


    「…………對,我在世田穀第三戰區長時間保持接受挑戰狀態,最後有個超頻連線者跑來找我……他切換成『封閉模式』,跟我說……如果我想要,他可以分給我力量。不過,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隻想要力量。『iss套件』就跟大部分未使用的強化外裝相同,一開始是封在物品卡裏麵,所以我本來打算直接留在物品欄裏麵,等到下次軍團會議時再拿出來請軍團長她們分析。可是……今天上午被『 supernova remnat 』那幫人攻擊時……我在無限製中立空間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虧我本來還有所覺悟,想說就算就這樣被幹掉也沒什麽不好……」


    拓武那張清秀的臉上,瞬間閃過令人倒抽一口涼氣的慘烈表情。他發抖的嘴唇,在自嘲的笑容中吐出涉啞的聲音:


    「……不知不覺間,我喊出了那個人告訴我的iss套件啟動指令。接下來發生的事……老實說我記不太清楚了。不過……有一點我很確定——我並不隻是打倒他們而已,還以比先前他們對我做的事情殘酷數倍……甚至數十倍的方法把他們折磨到死。我讓最後一個人剩下最後一口氣,把他帶到在遠方看我們打鬥的獵公敵隊伍前麵,逼他吐出那些pk混帳的所有情報,然後給了他致命一擊……隻不過對那些觀眾來說,我比『remnant 』還可怕得多吧。」


    拓武發出哼哼幾聲幹笑,接著身體又朝春雪湊近了些。


    他的笑容皺在一起,以幾乎不成聲的聲音從零距離對他說:


    「……小春,我又犯錯了。我明明隻是希望這次能讓小千的笑容維持久一點……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可是我……」


    「阿……阿拓,你在胡說什麽?你明明隻……隻用了一次套件啊。隻要不再裝備上去………或是幹脆拿去『商店』賣掉……」


    春雪拚命勸解,但拓武頻頻搖頭,掙紮著回答:


    「弄不掉的。那玩意隻要裝上去一次,就會從物品欄消失,跟虛擬角色融合在一起。不,還不隻這樣……它彷佛……仿佛還滲透到了現實世界的我心中……」


    拓武說到這裏頓了頓,忽然間伸出左手,用力抓住春雪右肩。


    「阿、阿拓……?」


    春雪喊了他一聲,但好友什麽都不回答,抓得更加用力。


    拓武身材高大,撐不住的春雪朝床上倒去,然而抓在他右肩上的手卻沒有放開。春雪瞪大雙眼想坐起身子,但在這個姿勢下,春雪根本不可能推開身材遠比他高大結實的拓武。


    拓武采出的上半身停在春雪上方,以比先前更微弱、更無力的嗓音說:


    「小春,請你毀了我。」


    「咦……」


    「算我求你……請你親手把我毀得片甲不留。要不然,我會再也……再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想要什麽……想不起自己渴望什麽……」


    不知不覺間,拓武右手上已經握了一條細細的黑線。


    那是條長約一公尺的xsb傳輸線。


    拓武左手按住春雪右肩,先將接頭插進自己那具藍色神經連結裝置上。


    接著他讓傳輸線滑過自己強健又修長的手指之間,握住另一端的接頭,湊近春雪神經連結裝置上的直連孔。


    一陣微微的壓迫感下,火紅的有線式連線警示標語在視野中閃爍,隨即消失。


    拓武顫抖的嘴唇為了念出加速指令而吸氣。


    左眼眼角底下的一滴水珠還沒從春雪臉頰上滑落,雷鳴般的加速聲便已轟隆響起——整個世界就此轉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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