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突發奇想的三人過夜聚會想要實行,有幾個障礙得克服。
拓武的雙親對春雪理應沒什麽好感,仍舊必須獲得他們準許。
即使兩人跟千百合從小就認識,但她今年就滿十四歲,要在有田家過夜總有些是是非非。
當然,還得看春雪母親的意見。
沒想到解決起來最輕鬆的就是第三點。春雪戰戰兢兢地對應該還在工作的母親發出純文本郵件,內容寫著『今晚我可以留兩個朋友過夜嗎?』得到的回答是『弄亂的地方要收拾整齊。媽媽今晚不回家,家裏就麻煩你看著了。』
春雪不清楚她說不回家是早就計劃好的,還是想幹脆趁這機會去夜遊,又或者是知道兒子要留朋友過夜,就好心把家裏讓給兒子用。無論如何,既然母親不回家,就表示一整晚都可以自由使用客廳。
接著搞定的則是第一道障礙,拓武雙親批準了。看樣子「寫作業」這句話還是發揮了一定的作用。
真正的難關是第二點——也就是千百合本人以及她雙親怎麽想。拓武與春雪邊想著這個問題,邊走過位於二十樓的聯絡橋,按下位於b棟二一〇八號室的倉島家門鈴。沒想到……
「哎呀呀是小春、連小拓也來啦!好久不見囉,哎呀小拓都長這麽大了!現在幾公分……哇,一百七十五?已經比外子還高了,這年頭的小孩發育真好——聽說你們三個人要一起解決很難寫的作業?對喔,你們三個一直到今年才第一次分到同一班。聽見小拓轉到梅鄉國中,伯母我可高興了呢~可是這樣一來,小百可就非得開始煩惱不可啦。幹脆小春跟小拓你們兩個都來當我們家女婿……」
好久沒聽到千百合媽媽那講不完的閑扯,春雪與拓武隻能啞口無言地洗耳恭聽。但這時身為當事人的獨生女終於從廚房探出頭來,以烈火般的表情大喊:
「媽媽!你不用多嘴啦!鍋子裏的東西都快噴出來了耶!」
「哎呀糟糕了!趕快關掉!不對不要關,把火轉小、轉小!」
千百合媽媽才剛手忙腳亂地衝向廚房,千百合便大步走過走廊,從架高的木頭地板上睥睨著兩名訪客說:
「……看你們的臉色,我看你們不是『等一下要打』,而是『已經打過了』對吧?」
果然好眼力,實實在在剛打過一場的兩個男生隻能縮起脖子承認。
春雪來這裏之前寄給千百合的郵件上隻寫『今天要不要跟阿拓三個人在我家來個集訓?』
但她想必早已看穿事情沒這麽單純。參加完社團活動的千百合似乎才剛衝過澡,頭發還隻用毛巾擦幹,身上穿著沒有圖案的t恤與五分褲,雙手叉腰瞪著他們兩人好一會兒。
但她隨即小小哼了一聲,一句「算了,也好,我就陪你們去」幹脆地答應下來。春雪不由得胡塗地反問回去:
「咦……這、這樣好嗎?」
「我說你喔,明明是你們找我去的還問!」
看到千百合眼角再度上揚,春雪與拓武連忙低下頭。二十分鍾後,三人提著千百合媽媽準備的那個三人份晚餐籃來到有田家。裏頭東西很少,三房兩廳的格局顯得空蕩蕩的,傍晚獨自回家時不免覺得有些淒涼,但既然有兩個兒時玩伴陪著,根本就沒空想這種事情。春雪先把東西放到自己房間並換上比較居家的衣服,接著在去客廳之前先啟動郵件軟件。
拓武—— pile遭到pk集團「supernova remnant」襲擊,反而在無限製空間裏解決掉這些人。曉得這件事的,相信不隻有當初告知春雪的倉崎楓子與四埜宮謠,黑雪公主多半也已知情。她們想必非常擔心,春雪當然應該把狀況好好解釋一番,但有關iss套件以及拓武已經與春雪一戰等諸多細節,實在不是用郵件就能說得清楚的。
於是春雪隻寫了【拓武他沒事,詳細情形我會在明天逃離禁城作戰前說明】就發出郵件。三人都立刻回信表示了解,春雪也從這些簡潔的回答中充分感受到了她們的好意。
相信黑雪公主、楓子還有謠,都早已猜出發生過什麽不得了的事——不是一句「他沒事」就能交代的狀況。但三人的回答之中,沒有絲毫提問的意思。換個角度來看,黑雪公主她們的言外之意就是把一切都交給春雪與拓武判斷。
但這同時也表示,一旦今後發生無法挽回的問題,責任也會全部落到春雪等人身上。
他們兩人,不,應該是包括千百合在內的三人,必須想辦法撐過二十四小時,尤其是今晚一整晚,千萬不能讓拓武因為iss套件的幹涉而再度迷失自我。他們應該辦得到。畢竟他們三個從小時候就一起經曆過多得數不清的冒險……
想到這裏,春雪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因而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之所以會找千百合來參加今晚這場突發奇想的過夜聚會,說穿了不過是一時興起下的提案,並沒有什麽具體的意圖。他隻是單單抱持著一種一廂情願的期待,覺得「隻要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總會有辦法的」。
然而——隻要動用千百合所擁有的那種「力量」,說不定可以直接從係統層麵除去折磨拓武的寄生體?盡管狀況超出常規太多,連成功的機率都無從估算,但至少值得一試。
「學姐、師父、小梅……」
春雪輕聲呼喊不在場的三位同伴。
「我一定、一定會想辦法解決問題。因為阿拓跟小百……是我最棒的朋友。」
春雪大步走出房間、用力開門,走向飄來香味的客廳。
千百合媽媽隻花了三十分鍾出頭,就為他們準備好一鍋放了許多夏季時蔬的湯咖哩。之後隻要熱一熱放在有田家冰箱裏的冷凍白飯,再泡個冰茉莉花茶,就足以完成這頓有點太過豐盛的晚餐。
三人齊聲喊出「開動!」接著安靜地動著湯匙。拓武說他從今天早上就什麽都沒吃,但現在看來已經恢複了幾分食欲。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千百合媽媽的料理就是有這種吸引力,即使精神壓力再大,也阻擋不了想吃的欲望。
「啊啊,茄子炸過以後簡直是脫胎換骨啊……」
茄子先切片用橄欖油炸過後,再放到咖哩醬裏燉煮,美味得讓春雪以幸福到了極點的表情吃個不停。然而千百合立刻反駁:
「茄子用烤的跟煮的也都很好吃吧!」
「哪會?沒炸過的茄子就隻是能吃的海綿而已。想出炸茄子盒這道菜的人實在太神了。」
「啊啊夠了,就是這樣我才受不了味覺幼稚的人!把茄子烤得酥酥脆脆然後剝皮配上薑絲醬油,多好吃啊!為什麽你就是不懂呢?」
拓武看他們倆一搭一唱,先清清嗓子後才說: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炸茄子跟烤茄子都很好吃,不過最棒的應該還是醃茄子吧。用米糠醬菜做法醃成純藍色的茄子,才是真正的夏季美食啊。」
這番怎麽聽都不像國中生的發言,讓千百合與春雪麵麵相覷,接著兩人同時長聲「咦~」了一聲。
「……這麽說對小拓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醃茄子我可受不了……那真的跟海綿一樣……」
「嗯,我也是……阿拓,就算你是藍色係,也不用連吃個醬菜都專挑藍色……」
「你、你在胡扯什麽,這跟虛擬角色的顏色沒有關係好不好!」
看到拓武一臉覺得受傷害的表情,千百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哈哈,對不起對不起!為了表達我的歉意,下次我會拜托媽媽用她不外傳的米糠醃醬幫你醃些茄子來!」
聊著這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之餘,春雪在內心的角落意識到一點,那就是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隻有一二人聚在一起吃飯了。
現在這
個由春雪、千百合與拓武組成的圈子,維持在極為敏感的均衡狀態之下。
拓武與千百合從國小五年級的冬天開始交往,然而他們的關係在去年秋天那樁「開後門程序事件」時洗掉重來,之後兩人應該疏遠了好一陣子。可是拓武在第三學期轉學到梅鄉國中,而且連千百合都在升上二年級之後的第一學期成了超頻連線者,因此盡管以「朋友」來說不免有點生硬,但包括春雪在內的這個圈子仍然開始縮短了距離。
沒過多久,春雪他們曆經與「掠奪者」dust taker之間的一場苦戰,三人的圈子再度像從前那樣緊緊相連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不過,這種關係全建立在他們都身為超頻連線者,身為「黑暗星雲」軍團成員的事實上。
一旦其中一人失去所有超頻點數,進而喪失在加速世界的所有記憶,到時候他們三人是否還能繼續維持這個圈子……這點連春雪也沒把握。
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現在已經沒時間對這種假設性危機擔心受怕了。
他們隻能從正麵突破所有障礙,奔向那唯一的終極目標,也就是軍團長黑雪公主所渴望的「升上10級」的地平線彼端——
春雪重新下定決心,正要將叉子伸向沒剩多少東西的咖哩盤之際……
「小春,既然你這麽喜歡,那茄子給你,這個給我~」
千百合笑嘻嘻地把切片茄子丟到盤子上,反手叉走了一大塊雞肉。
「啊,啊啊啊啊啊~!你、那,那是我養了好久好久……不對,是我要留到最後……!」
「咦?你剛剛不是說喜歡茄子勝過雞肉一百倍?」
「我沒說!吐出來,給我吐出來!」
春雪聲淚俱下地猛烈抗儀,但燉得柔嫩多汁的雞肉轉眼間已在千百合口中咀嚼。
「啊啊,好好吃……這美味實在值得動用加速指令來延長啊……」
「可、可惡~!」
春雪在椅子上猛跺腳,坐在一旁的拓武看得有點傻眼,但過了一會兒……
「嗬,哈哈……啊哈哈……」
他大聲笑了出來。
千百合與春雪隨即加入大笑的行列。三人手中拿著叉子,始終笑個不停。
合力收拾好餐具與餐桌之後,他們言而有信地寫起功課來。
三人轉移陣地到客廳西邊的沙發組,肩並著肩一同啟動作業程序。這是由經營梅鄉國中的大型教育相關企業所開發的專用軟件,完全不容許任何將解答複製貼上的動作,而且即使用點對點傳輸或有線直連也看不到別人的畫麵,絲毫沒有通融的餘地。盡管透過「超頻連線」指令進入起始加速空間(blue world)之後,就可以癱瘓這種種限製,但除非遇到再過五分鍾就是導師時間的情形,否則實在不容他們做出以「加速」解決作業這種奢侈的行為。
於是他們三人決定在玻璃桌上攤開a3大小的電子紙張,以古老的手寫方式來共享信息。
解決數學與國文的作業一共花了四十分鍾,如果是春雪自己寫,多半得花上兩倍的時間。
朝時鍾一看,現在還不到八點,於是他們決定召開同樣已經很久沒舉行的春雪精選老遊戲大會。他們把年分已經有三十年以上的主機接到牆上的薄型電視,連橫一九二〇縱一〇八〇的粗糙分辨率都成了一大樂趣,而遊戲中更充滿了近年難得一見的暴力描寫,讓他們玩得大呼過癮。
玩到九點辛,三人依序去洗澡——隻是當然不能像以前那樣「一起洗」——並換上睡衣,再度到客廳集合。他們將遊戲機收起來,接著在地板上排好三人份的折迭式高彈力床墊、枕頭與毛毯……
「好了。」
千百合換上有小貓圖案的淡綠色睡衣,依序看了看春雪與拓武,微笑著說道:
「你們兩個,在這邊坐好。」
「咦……」
「嗯、嗯。」
兩人迅速飲盡剛洗完澡後喝的冰紅茶,便在站著不動的千百合麵前那張床墊上並肩坐好。
之所以會選擇跪坐姿勢,多半是從小深深印在腦中的「到頭來兩個人都是千百合的手下」這個認知使然。
千百合不改臉上笑嘻嘻的表情,雙手環抱在胸前說下去:
「那,就請你們從頭到尾說個清楚吧。小春、阿拓,你們這次又捅出什麽婁子?事情又有多糟糕?」
——喔喔,竟然已經看穿到這個地步了。
春雪佩服之餘,也在腦中高速運轉起思緒。
之所以會找千百合一起參加這場「突發奇想的過夜聚會」,最大的理由就是因為春雪期待她的存在——說得精確一點,是期望像以前那樣三個兒時玩伴聚在一起的狀況,能夠阻斷拓武體內iss套件所做出的幹涉。春雪並未考慮過將所有狀況都告訴千百合,因為這等於要揭開拓武心中最深的傷痕——也就是他認定自己破壞了三人的圈子而產生的罪惡感。
但千百合已經多少猜到,不,應該說她的洞察已經相當深入事態核心。而且如果要以千百合的「力量」試圖消除套件,到頭來還是不能隱瞞事實。
春雪朝坐在左邊的拓武看了一眼。
頭發剛洗完還沒幹的好友正眼回看他約一秒鍾左右,接著轉過頭去麵對千百合說:
「小千,我想你至少也應該已經聽說過大約從一個禮拜前開始,讓加速世界蒙上巨大陰影的『iss套件』問題……」
接下來拓武花了二十分鍾左右的時間,說出了一切。
包括他昨晚獨自前往世田穀的對戰人口稀少區,遇見一個叫做「magenta scissor」的超頻連線者,從對方手中拿到了一套處於封印狀態的「iss套件」。
等回到家躺上床,明明已經卸下神經連結裝置,卻疑似受到套件幹涉而作了惡夢。
今早起床時他微微發燒,所以請爸爸送自己到以前去的醫院,順便在新宿區收集情報,卻由於個資被以前同軍團的戰友出賣,在現實世界遭pk集團「supernova remnant」攻擊。
拓武跟對方一起沉潛到無限製空間,召喚出iss套件,以黑暗的心念之力將remnant成員打得全都失去所有點數。結果盡管保住了brain burst程序,意識中卻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因而遭到套件侵蝕。他認為再這樣下去會危害到黑暗星雲的同伴,於是決定趁著現在自己還勉強能夠控製住力量時,抱持同歸於盡的決心去找「magenta scissor」戰鬥,以查出套件的來源。
但就在準備行動之際,拓武卻與從梅鄉國中一路跑到自家的春雪展開直連對戰。這場激戰中雙方都拿出了百分之百的實力,解放了心中壓抑的所有情緒,最後成功地排除了幾分套件的幹涉,然而……
「可是,那玩意並沒有從我腦中消失。」
拓武說完了漫長的來龍去脈,雙手握住洗完澡後還沒戴上的藍色神經連結裝置,以耳語般細微的聲音做出結論:
「這『套件』潛藏在我的神經連結裝置之中……說不定其中一部分已經潛進我的腦子裏。那玩意會不斷從其他並列(連線)的套件中吸收力量,就連現在也分分秒秒愈來愈強。今晚……要是再做了那個惡夢……我想我又會叫醒心中最黑暗的部分。所以小春才把我們三個湊在一起度過今天這一晚,想試著阻止這種情形……之所以會突然找你來,就是因為這個理由。這些……全都是因為我愚不可及、自以為是,才會導致這樣的情形……」
說到這裏,拓武閉上嘴,深深低下頭去。
千百合動也不動地聽完這漫長的故事後,忽然在拓武身前跪坐下來,從六分袖的睡衣伸出
白嫩的手臂以指尖輕輕擦去拓武左眼眼角滲出的淚水。同時,她小聲說:
「…………對不起喔,小拓。」
「咦…………」
拓武抬起頭來,瞪大眼睛。千百合平靜地對他說:
「其實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小拓其實非常……也許就跟小春一樣容易受傷、一樣善良。可是……都怪我一直依賴小拓的善良……」
千百合一雙平常像貓般炯炯有神的眼睛慢慢低垂,放下手跟麵前兩人一樣換成跪坐姿勢。
接著她再次抬起頭來,以堅定的聲調說:
「我啊,從小就一直深信……不管到了幾歲、不管過了幾年,我們三個仍然可以一樣和樂融融地歡笑度日。可是這其實是癡人說夢,對吧?畢竟沒有人可以讓時間停止……或是倒流。我的腦子明明知道是這麽回事……卻總是滿心希望這樣的時光可以再久一點、可以再多維持一陣子……」
千百合看看春雪,再看看拓武,突然說出了一件令他們意想不到的事。
「小春,小拓,這件事我從來沒跟家人以外的人提過……跟你們說,我爸爸可能已經活不久了。」
這句話彷佛在春雪的耳朵與大腦之間被攔住,令他好一會兒都無法認知其中代表的意義。
春雪左側的拓武似乎也一樣,不僅一動也不動,甚至聽不到呼吸聲。
看到他們倆這副德行,千百合仍然不改臉上平靜的表情,繼續說道:
「你們兩個,應該已經知道我為什麽符合『當超頻連線者的第一條件』了吧?」
「…………嗯。」
春雪微微點頭,在腦中的角落思考。
要當超頻連線者,也就是要將「brain burst程序」安裝到神經連結裝置之中,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個是「從剛出生就持續配戴神經連結裝置」,第二個是「具備高度的量子連線資質」。
第二點可以透過長時間的全感覺沉潛經驗或是主動進行訓練——千百合就是這樣——來達成。但第一條件則非已長大的當事人能憑自身意誌決定的。換言之,所謂超頻連線者的資質,可說有一半是先天性的。
讓新生兒配戴神經連結裝置的理由,幾乎都是父母希望能夠「降低育兒負擔」或是想進行「幼兒英才教育」。春雪與拓武分別因為前後兩者的理由,才會剛出生就開始配戴嬰兒用神經連結裝置。
但這兩個理由都不能套用到千百合身上。
千百合的父親,在她即將出生時就罹患了喉嚨方麵的疾病而切除聲帶,因此難以用自己的口舌跟嬰兒說話。可是,千百合的雙親鈕諆昍如何都希望能讓愛女聽著雙親的聲音長大,於是他們決定利用神經連結裝置的「思考發聲功能」。所以千百合打從嬰兒時期,就透過神經連結裝置聽著父親的聲音長大。
千百合彷佛在等春雪與拓武想象到這裏,才有氣無力地說:
「……讓我爸爸不能說話的病,是下咽喉癌。」
「…………!」
兩人再度說不出話來,千百合則輕輕搖了搖頭想讓他們放心﹕
「別擔心,不是說現在就會出事。畢竟這年頭放射性治療用的微型機械技術(rtmm)很進步,癌症本身也不再像以前那麽可怕了……可是啊,醫師說我爸爸身上的癌細胞曾經轉移過,就連現在的科技,也不可能消滅所有散布到全身的癌細胞。這十年來,爸爸的食道跟肺都各複發過一次癌症……兩次都靠抗癌藥物跟mm治療勉強壓了下來……不過醫師說要是下次再複發,情形可能就沒這麽樂觀了……」
千百合說到這裏,仍然堅強地維持住笑容,但春雪注意到她的一對大眼已經微微沾濕。
「……爸爸跟媽媽當然也不想讓我操心……可是我們好歹也已經在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隱隱約約總會看出一些跡象。而且爸爸接受治療時,副作用真的讓他看起來好難受……媽媽也會深夜起床好多次,幫爸爸揉揉身體。所以等到治療結束爸爸身體好起來時,我打從心底對上天祈禱,祈求它讓我們就這樣過下去,祈求爸爸、媽媽、我、小春跟小拓,大家都健健康康,像現在這樣和樂融融地過下去。那時……我還在讀國小四年級。對我來說,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每天都過得好開心,美好得簡直像籠罩著一層金光似的……」
千百合說到這裏住了口,看向天花板,不讓眼淚流下來。
春雪什麽話都說不出口,腦海中浮現千百合父親的麵孔。
國小三、四年級時,每當在外麵玩累了跑回來,春雪幾乎都會跑去倉島家叨擾。不但讓人家請吃晚餐,甚至還會借浴室洗澡。照理說春雪見到千百合爸爸的頻率也相當高,但那位伯父卻絲毫不讓春雪看出自己已艱辛地與病魔纏鬥多年。那張消瘦的臉頰上始終露出和藹的微笑,有時甚至還會陪春雪他們打電動。
「…………小百……我什麽都…………」
什麽都沒發現。
春雪正要這麽說時,千百合再度對他投以笑容,頻頻搖頭。
「我不是說過嗎?爸爸並不是立刻就會出事,而且說不定以後再也不會複發了——所以,其實我也不應該老是害怕未來。可是,我卻裝作沒看到這些慢慢改變的事物……也不去了解小拓的心情……即使『現在』已成了『過去』,我依然一直想回到從前。也難怪小拓他……去年秋天,會想知道我真正的心意。畢竟不管是直接陪在身邊,還是用連線通話,我都沒有好好去看過當下的小拓一眼。」
她一說到這裏——
先前一直不說話的拓武握緊放在膝蓋上的雙拳,用力搖頭說:
「不對……小千,不是這樣。要怪就該怪我沒辦法相信你。都怪我根本沒注意到小千內心的苦惱,就隻會拿我自私的願望來要求你,要你看著我,隻看著我一個人。到後來……我甚至還對小千……在小千的神經連結裝置裏……」
他強行擠出的嗓音,與傍晚跟春雪對打時的悲痛呼喊十分相似。
但春雪相信拓武這次吐露心聲,並非純粹出於消極的自責與自我厭惡。他相信這一點,拚命忍著不說話。
拓武最後再度將雙手握得幾乎變形……接著他放鬆力道,以沙啞的嗓音說下去:
「可是……」
他抬起頭來,目光筆直望向春雪,接著轉頭看著千百合說﹕
「可是小千,我會改變。我保證。雖然我得一步步來,但我會讓自己更堅強。總有一天,我要堅強得能夠贖清過去的罪,牽起你的手一起走向未來。」
「…………嗯。」
千百合終於落下一滴淚珠,跟著點了點頭:
「我也一樣……我不會隻顧著過去了。雖然現在我還是……還是會怕,不敢往前看……然而,我會珍惜現在這一瞬間。因為我現在真的好開心。跟小拓、小春、學姐、姐姐還有小謠一起,朝同一個目標前進,真的讓我好開心、好高興。所以…………」
千百合深深吸一口氣,毅然挺直腰杆,先用力擦了擦眼角,接著以堅定的嗓音說道:
「所以我才不會讓那個叫『iss套件』的玩意對小拓為所欲為。我也要保護你,要跟小春一起保護你。」
拓武的雙親對春雪理應沒什麽好感,仍舊必須獲得他們準許。
即使兩人跟千百合從小就認識,但她今年就滿十四歲,要在有田家過夜總有些是是非非。
當然,還得看春雪母親的意見。
沒想到解決起來最輕鬆的就是第三點。春雪戰戰兢兢地對應該還在工作的母親發出純文本郵件,內容寫著『今晚我可以留兩個朋友過夜嗎?』得到的回答是『弄亂的地方要收拾整齊。媽媽今晚不回家,家裏就麻煩你看著了。』
春雪不清楚她說不回家是早就計劃好的,還是想幹脆趁這機會去夜遊,又或者是知道兒子要留朋友過夜,就好心把家裏讓給兒子用。無論如何,既然母親不回家,就表示一整晚都可以自由使用客廳。
接著搞定的則是第一道障礙,拓武雙親批準了。看樣子「寫作業」這句話還是發揮了一定的作用。
真正的難關是第二點——也就是千百合本人以及她雙親怎麽想。拓武與春雪邊想著這個問題,邊走過位於二十樓的聯絡橋,按下位於b棟二一〇八號室的倉島家門鈴。沒想到……
「哎呀呀是小春、連小拓也來啦!好久不見囉,哎呀小拓都長這麽大了!現在幾公分……哇,一百七十五?已經比外子還高了,這年頭的小孩發育真好——聽說你們三個人要一起解決很難寫的作業?對喔,你們三個一直到今年才第一次分到同一班。聽見小拓轉到梅鄉國中,伯母我可高興了呢~可是這樣一來,小百可就非得開始煩惱不可啦。幹脆小春跟小拓你們兩個都來當我們家女婿……」
好久沒聽到千百合媽媽那講不完的閑扯,春雪與拓武隻能啞口無言地洗耳恭聽。但這時身為當事人的獨生女終於從廚房探出頭來,以烈火般的表情大喊:
「媽媽!你不用多嘴啦!鍋子裏的東西都快噴出來了耶!」
「哎呀糟糕了!趕快關掉!不對不要關,把火轉小、轉小!」
千百合媽媽才剛手忙腳亂地衝向廚房,千百合便大步走過走廊,從架高的木頭地板上睥睨著兩名訪客說:
「……看你們的臉色,我看你們不是『等一下要打』,而是『已經打過了』對吧?」
果然好眼力,實實在在剛打過一場的兩個男生隻能縮起脖子承認。
春雪來這裏之前寄給千百合的郵件上隻寫『今天要不要跟阿拓三個人在我家來個集訓?』
但她想必早已看穿事情沒這麽單純。參加完社團活動的千百合似乎才剛衝過澡,頭發還隻用毛巾擦幹,身上穿著沒有圖案的t恤與五分褲,雙手叉腰瞪著他們兩人好一會兒。
但她隨即小小哼了一聲,一句「算了,也好,我就陪你們去」幹脆地答應下來。春雪不由得胡塗地反問回去:
「咦……這、這樣好嗎?」
「我說你喔,明明是你們找我去的還問!」
看到千百合眼角再度上揚,春雪與拓武連忙低下頭。二十分鍾後,三人提著千百合媽媽準備的那個三人份晚餐籃來到有田家。裏頭東西很少,三房兩廳的格局顯得空蕩蕩的,傍晚獨自回家時不免覺得有些淒涼,但既然有兩個兒時玩伴陪著,根本就沒空想這種事情。春雪先把東西放到自己房間並換上比較居家的衣服,接著在去客廳之前先啟動郵件軟件。
拓武—— pile遭到pk集團「supernova remnant」襲擊,反而在無限製空間裏解決掉這些人。曉得這件事的,相信不隻有當初告知春雪的倉崎楓子與四埜宮謠,黑雪公主多半也已知情。她們想必非常擔心,春雪當然應該把狀況好好解釋一番,但有關iss套件以及拓武已經與春雪一戰等諸多細節,實在不是用郵件就能說得清楚的。
於是春雪隻寫了【拓武他沒事,詳細情形我會在明天逃離禁城作戰前說明】就發出郵件。三人都立刻回信表示了解,春雪也從這些簡潔的回答中充分感受到了她們的好意。
相信黑雪公主、楓子還有謠,都早已猜出發生過什麽不得了的事——不是一句「他沒事」就能交代的狀況。但三人的回答之中,沒有絲毫提問的意思。換個角度來看,黑雪公主她們的言外之意就是把一切都交給春雪與拓武判斷。
但這同時也表示,一旦今後發生無法挽回的問題,責任也會全部落到春雪等人身上。
他們兩人,不,應該是包括千百合在內的三人,必須想辦法撐過二十四小時,尤其是今晚一整晚,千萬不能讓拓武因為iss套件的幹涉而再度迷失自我。他們應該辦得到。畢竟他們三個從小時候就一起經曆過多得數不清的冒險……
想到這裏,春雪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因而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之所以會找千百合來參加今晚這場突發奇想的過夜聚會,說穿了不過是一時興起下的提案,並沒有什麽具體的意圖。他隻是單單抱持著一種一廂情願的期待,覺得「隻要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總會有辦法的」。
然而——隻要動用千百合所擁有的那種「力量」,說不定可以直接從係統層麵除去折磨拓武的寄生體?盡管狀況超出常規太多,連成功的機率都無從估算,但至少值得一試。
「學姐、師父、小梅……」
春雪輕聲呼喊不在場的三位同伴。
「我一定、一定會想辦法解決問題。因為阿拓跟小百……是我最棒的朋友。」
春雪大步走出房間、用力開門,走向飄來香味的客廳。
千百合媽媽隻花了三十分鍾出頭,就為他們準備好一鍋放了許多夏季時蔬的湯咖哩。之後隻要熱一熱放在有田家冰箱裏的冷凍白飯,再泡個冰茉莉花茶,就足以完成這頓有點太過豐盛的晚餐。
三人齊聲喊出「開動!」接著安靜地動著湯匙。拓武說他從今天早上就什麽都沒吃,但現在看來已經恢複了幾分食欲。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千百合媽媽的料理就是有這種吸引力,即使精神壓力再大,也阻擋不了想吃的欲望。
「啊啊,茄子炸過以後簡直是脫胎換骨啊……」
茄子先切片用橄欖油炸過後,再放到咖哩醬裏燉煮,美味得讓春雪以幸福到了極點的表情吃個不停。然而千百合立刻反駁:
「茄子用烤的跟煮的也都很好吃吧!」
「哪會?沒炸過的茄子就隻是能吃的海綿而已。想出炸茄子盒這道菜的人實在太神了。」
「啊啊夠了,就是這樣我才受不了味覺幼稚的人!把茄子烤得酥酥脆脆然後剝皮配上薑絲醬油,多好吃啊!為什麽你就是不懂呢?」
拓武看他們倆一搭一唱,先清清嗓子後才說: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炸茄子跟烤茄子都很好吃,不過最棒的應該還是醃茄子吧。用米糠醬菜做法醃成純藍色的茄子,才是真正的夏季美食啊。」
這番怎麽聽都不像國中生的發言,讓千百合與春雪麵麵相覷,接著兩人同時長聲「咦~」了一聲。
「……這麽說對小拓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醃茄子我可受不了……那真的跟海綿一樣……」
「嗯,我也是……阿拓,就算你是藍色係,也不用連吃個醬菜都專挑藍色……」
「你、你在胡扯什麽,這跟虛擬角色的顏色沒有關係好不好!」
看到拓武一臉覺得受傷害的表情,千百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哈哈,對不起對不起!為了表達我的歉意,下次我會拜托媽媽用她不外傳的米糠醃醬幫你醃些茄子來!」
聊著這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之餘,春雪在內心的角落意識到一點,那就是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隻有一二人聚在一起吃飯了。
現在這
個由春雪、千百合與拓武組成的圈子,維持在極為敏感的均衡狀態之下。
拓武與千百合從國小五年級的冬天開始交往,然而他們的關係在去年秋天那樁「開後門程序事件」時洗掉重來,之後兩人應該疏遠了好一陣子。可是拓武在第三學期轉學到梅鄉國中,而且連千百合都在升上二年級之後的第一學期成了超頻連線者,因此盡管以「朋友」來說不免有點生硬,但包括春雪在內的這個圈子仍然開始縮短了距離。
沒過多久,春雪他們曆經與「掠奪者」dust taker之間的一場苦戰,三人的圈子再度像從前那樣緊緊相連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不過,這種關係全建立在他們都身為超頻連線者,身為「黑暗星雲」軍團成員的事實上。
一旦其中一人失去所有超頻點數,進而喪失在加速世界的所有記憶,到時候他們三人是否還能繼續維持這個圈子……這點連春雪也沒把握。
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現在已經沒時間對這種假設性危機擔心受怕了。
他們隻能從正麵突破所有障礙,奔向那唯一的終極目標,也就是軍團長黑雪公主所渴望的「升上10級」的地平線彼端——
春雪重新下定決心,正要將叉子伸向沒剩多少東西的咖哩盤之際……
「小春,既然你這麽喜歡,那茄子給你,這個給我~」
千百合笑嘻嘻地把切片茄子丟到盤子上,反手叉走了一大塊雞肉。
「啊,啊啊啊啊啊~!你、那,那是我養了好久好久……不對,是我要留到最後……!」
「咦?你剛剛不是說喜歡茄子勝過雞肉一百倍?」
「我沒說!吐出來,給我吐出來!」
春雪聲淚俱下地猛烈抗儀,但燉得柔嫩多汁的雞肉轉眼間已在千百合口中咀嚼。
「啊啊,好好吃……這美味實在值得動用加速指令來延長啊……」
「可、可惡~!」
春雪在椅子上猛跺腳,坐在一旁的拓武看得有點傻眼,但過了一會兒……
「嗬,哈哈……啊哈哈……」
他大聲笑了出來。
千百合與春雪隨即加入大笑的行列。三人手中拿著叉子,始終笑個不停。
合力收拾好餐具與餐桌之後,他們言而有信地寫起功課來。
三人轉移陣地到客廳西邊的沙發組,肩並著肩一同啟動作業程序。這是由經營梅鄉國中的大型教育相關企業所開發的專用軟件,完全不容許任何將解答複製貼上的動作,而且即使用點對點傳輸或有線直連也看不到別人的畫麵,絲毫沒有通融的餘地。盡管透過「超頻連線」指令進入起始加速空間(blue world)之後,就可以癱瘓這種種限製,但除非遇到再過五分鍾就是導師時間的情形,否則實在不容他們做出以「加速」解決作業這種奢侈的行為。
於是他們三人決定在玻璃桌上攤開a3大小的電子紙張,以古老的手寫方式來共享信息。
解決數學與國文的作業一共花了四十分鍾,如果是春雪自己寫,多半得花上兩倍的時間。
朝時鍾一看,現在還不到八點,於是他們決定召開同樣已經很久沒舉行的春雪精選老遊戲大會。他們把年分已經有三十年以上的主機接到牆上的薄型電視,連橫一九二〇縱一〇八〇的粗糙分辨率都成了一大樂趣,而遊戲中更充滿了近年難得一見的暴力描寫,讓他們玩得大呼過癮。
玩到九點辛,三人依序去洗澡——隻是當然不能像以前那樣「一起洗」——並換上睡衣,再度到客廳集合。他們將遊戲機收起來,接著在地板上排好三人份的折迭式高彈力床墊、枕頭與毛毯……
「好了。」
千百合換上有小貓圖案的淡綠色睡衣,依序看了看春雪與拓武,微笑著說道:
「你們兩個,在這邊坐好。」
「咦……」
「嗯、嗯。」
兩人迅速飲盡剛洗完澡後喝的冰紅茶,便在站著不動的千百合麵前那張床墊上並肩坐好。
之所以會選擇跪坐姿勢,多半是從小深深印在腦中的「到頭來兩個人都是千百合的手下」這個認知使然。
千百合不改臉上笑嘻嘻的表情,雙手環抱在胸前說下去:
「那,就請你們從頭到尾說個清楚吧。小春、阿拓,你們這次又捅出什麽婁子?事情又有多糟糕?」
——喔喔,竟然已經看穿到這個地步了。
春雪佩服之餘,也在腦中高速運轉起思緒。
之所以會找千百合一起參加這場「突發奇想的過夜聚會」,最大的理由就是因為春雪期待她的存在——說得精確一點,是期望像以前那樣三個兒時玩伴聚在一起的狀況,能夠阻斷拓武體內iss套件所做出的幹涉。春雪並未考慮過將所有狀況都告訴千百合,因為這等於要揭開拓武心中最深的傷痕——也就是他認定自己破壞了三人的圈子而產生的罪惡感。
但千百合已經多少猜到,不,應該說她的洞察已經相當深入事態核心。而且如果要以千百合的「力量」試圖消除套件,到頭來還是不能隱瞞事實。
春雪朝坐在左邊的拓武看了一眼。
頭發剛洗完還沒幹的好友正眼回看他約一秒鍾左右,接著轉過頭去麵對千百合說:
「小千,我想你至少也應該已經聽說過大約從一個禮拜前開始,讓加速世界蒙上巨大陰影的『iss套件』問題……」
接下來拓武花了二十分鍾左右的時間,說出了一切。
包括他昨晚獨自前往世田穀的對戰人口稀少區,遇見一個叫做「magenta scissor」的超頻連線者,從對方手中拿到了一套處於封印狀態的「iss套件」。
等回到家躺上床,明明已經卸下神經連結裝置,卻疑似受到套件幹涉而作了惡夢。
今早起床時他微微發燒,所以請爸爸送自己到以前去的醫院,順便在新宿區收集情報,卻由於個資被以前同軍團的戰友出賣,在現實世界遭pk集團「supernova remnant」攻擊。
拓武跟對方一起沉潛到無限製空間,召喚出iss套件,以黑暗的心念之力將remnant成員打得全都失去所有點數。結果盡管保住了brain burst程序,意識中卻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因而遭到套件侵蝕。他認為再這樣下去會危害到黑暗星雲的同伴,於是決定趁著現在自己還勉強能夠控製住力量時,抱持同歸於盡的決心去找「magenta scissor」戰鬥,以查出套件的來源。
但就在準備行動之際,拓武卻與從梅鄉國中一路跑到自家的春雪展開直連對戰。這場激戰中雙方都拿出了百分之百的實力,解放了心中壓抑的所有情緒,最後成功地排除了幾分套件的幹涉,然而……
「可是,那玩意並沒有從我腦中消失。」
拓武說完了漫長的來龍去脈,雙手握住洗完澡後還沒戴上的藍色神經連結裝置,以耳語般細微的聲音做出結論:
「這『套件』潛藏在我的神經連結裝置之中……說不定其中一部分已經潛進我的腦子裏。那玩意會不斷從其他並列(連線)的套件中吸收力量,就連現在也分分秒秒愈來愈強。今晚……要是再做了那個惡夢……我想我又會叫醒心中最黑暗的部分。所以小春才把我們三個湊在一起度過今天這一晚,想試著阻止這種情形……之所以會突然找你來,就是因為這個理由。這些……全都是因為我愚不可及、自以為是,才會導致這樣的情形……」
說到這裏,拓武閉上嘴,深深低下頭去。
千百合動也不動地聽完這漫長的故事後,忽然在拓武身前跪坐下來,從六分袖的睡衣伸出
白嫩的手臂以指尖輕輕擦去拓武左眼眼角滲出的淚水。同時,她小聲說:
「…………對不起喔,小拓。」
「咦…………」
拓武抬起頭來,瞪大眼睛。千百合平靜地對他說:
「其實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小拓其實非常……也許就跟小春一樣容易受傷、一樣善良。可是……都怪我一直依賴小拓的善良……」
千百合一雙平常像貓般炯炯有神的眼睛慢慢低垂,放下手跟麵前兩人一樣換成跪坐姿勢。
接著她再次抬起頭來,以堅定的聲調說:
「我啊,從小就一直深信……不管到了幾歲、不管過了幾年,我們三個仍然可以一樣和樂融融地歡笑度日。可是這其實是癡人說夢,對吧?畢竟沒有人可以讓時間停止……或是倒流。我的腦子明明知道是這麽回事……卻總是滿心希望這樣的時光可以再久一點、可以再多維持一陣子……」
千百合看看春雪,再看看拓武,突然說出了一件令他們意想不到的事。
「小春,小拓,這件事我從來沒跟家人以外的人提過……跟你們說,我爸爸可能已經活不久了。」
這句話彷佛在春雪的耳朵與大腦之間被攔住,令他好一會兒都無法認知其中代表的意義。
春雪左側的拓武似乎也一樣,不僅一動也不動,甚至聽不到呼吸聲。
看到他們倆這副德行,千百合仍然不改臉上平靜的表情,繼續說道:
「你們兩個,應該已經知道我為什麽符合『當超頻連線者的第一條件』了吧?」
「…………嗯。」
春雪微微點頭,在腦中的角落思考。
要當超頻連線者,也就是要將「brain burst程序」安裝到神經連結裝置之中,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個是「從剛出生就持續配戴神經連結裝置」,第二個是「具備高度的量子連線資質」。
第二點可以透過長時間的全感覺沉潛經驗或是主動進行訓練——千百合就是這樣——來達成。但第一條件則非已長大的當事人能憑自身意誌決定的。換言之,所謂超頻連線者的資質,可說有一半是先天性的。
讓新生兒配戴神經連結裝置的理由,幾乎都是父母希望能夠「降低育兒負擔」或是想進行「幼兒英才教育」。春雪與拓武分別因為前後兩者的理由,才會剛出生就開始配戴嬰兒用神經連結裝置。
但這兩個理由都不能套用到千百合身上。
千百合的父親,在她即將出生時就罹患了喉嚨方麵的疾病而切除聲帶,因此難以用自己的口舌跟嬰兒說話。可是,千百合的雙親鈕諆昍如何都希望能讓愛女聽著雙親的聲音長大,於是他們決定利用神經連結裝置的「思考發聲功能」。所以千百合打從嬰兒時期,就透過神經連結裝置聽著父親的聲音長大。
千百合彷佛在等春雪與拓武想象到這裏,才有氣無力地說:
「……讓我爸爸不能說話的病,是下咽喉癌。」
「…………!」
兩人再度說不出話來,千百合則輕輕搖了搖頭想讓他們放心﹕
「別擔心,不是說現在就會出事。畢竟這年頭放射性治療用的微型機械技術(rtmm)很進步,癌症本身也不再像以前那麽可怕了……可是啊,醫師說我爸爸身上的癌細胞曾經轉移過,就連現在的科技,也不可能消滅所有散布到全身的癌細胞。這十年來,爸爸的食道跟肺都各複發過一次癌症……兩次都靠抗癌藥物跟mm治療勉強壓了下來……不過醫師說要是下次再複發,情形可能就沒這麽樂觀了……」
千百合說到這裏,仍然堅強地維持住笑容,但春雪注意到她的一對大眼已經微微沾濕。
「……爸爸跟媽媽當然也不想讓我操心……可是我們好歹也已經在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隱隱約約總會看出一些跡象。而且爸爸接受治療時,副作用真的讓他看起來好難受……媽媽也會深夜起床好多次,幫爸爸揉揉身體。所以等到治療結束爸爸身體好起來時,我打從心底對上天祈禱,祈求它讓我們就這樣過下去,祈求爸爸、媽媽、我、小春跟小拓,大家都健健康康,像現在這樣和樂融融地過下去。那時……我還在讀國小四年級。對我來說,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每天都過得好開心,美好得簡直像籠罩著一層金光似的……」
千百合說到這裏住了口,看向天花板,不讓眼淚流下來。
春雪什麽話都說不出口,腦海中浮現千百合父親的麵孔。
國小三、四年級時,每當在外麵玩累了跑回來,春雪幾乎都會跑去倉島家叨擾。不但讓人家請吃晚餐,甚至還會借浴室洗澡。照理說春雪見到千百合爸爸的頻率也相當高,但那位伯父卻絲毫不讓春雪看出自己已艱辛地與病魔纏鬥多年。那張消瘦的臉頰上始終露出和藹的微笑,有時甚至還會陪春雪他們打電動。
「…………小百……我什麽都…………」
什麽都沒發現。
春雪正要這麽說時,千百合再度對他投以笑容,頻頻搖頭。
「我不是說過嗎?爸爸並不是立刻就會出事,而且說不定以後再也不會複發了——所以,其實我也不應該老是害怕未來。可是,我卻裝作沒看到這些慢慢改變的事物……也不去了解小拓的心情……即使『現在』已成了『過去』,我依然一直想回到從前。也難怪小拓他……去年秋天,會想知道我真正的心意。畢竟不管是直接陪在身邊,還是用連線通話,我都沒有好好去看過當下的小拓一眼。」
她一說到這裏——
先前一直不說話的拓武握緊放在膝蓋上的雙拳,用力搖頭說:
「不對……小千,不是這樣。要怪就該怪我沒辦法相信你。都怪我根本沒注意到小千內心的苦惱,就隻會拿我自私的願望來要求你,要你看著我,隻看著我一個人。到後來……我甚至還對小千……在小千的神經連結裝置裏……」
他強行擠出的嗓音,與傍晚跟春雪對打時的悲痛呼喊十分相似。
但春雪相信拓武這次吐露心聲,並非純粹出於消極的自責與自我厭惡。他相信這一點,拚命忍著不說話。
拓武最後再度將雙手握得幾乎變形……接著他放鬆力道,以沙啞的嗓音說下去:
「可是……」
他抬起頭來,目光筆直望向春雪,接著轉頭看著千百合說﹕
「可是小千,我會改變。我保證。雖然我得一步步來,但我會讓自己更堅強。總有一天,我要堅強得能夠贖清過去的罪,牽起你的手一起走向未來。」
「…………嗯。」
千百合終於落下一滴淚珠,跟著點了點頭:
「我也一樣……我不會隻顧著過去了。雖然現在我還是……還是會怕,不敢往前看……然而,我會珍惜現在這一瞬間。因為我現在真的好開心。跟小拓、小春、學姐、姐姐還有小謠一起,朝同一個目標前進,真的讓我好開心、好高興。所以…………」
千百合深深吸一口氣,毅然挺直腰杆,先用力擦了擦眼角,接著以堅定的嗓音說道:
「所以我才不會讓那個叫『iss套件』的玩意對小拓為所欲為。我也要保護你,要跟小春一起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