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春雪一周要上課的五天裏最喜歡哪一天,他會毫不考慮地回答星期五。相信大多數學生——說不定連成人也不例外——都會回答一樣的答案。畢竟明天跟後天都放假所帶來的興奮感是無可取代的。


    然而要說哪一天最討厭,可就不太容易回答了。星期一春雪當然跟其他人一樣想到就煩,但這天不但能見到兩天沒見那位他衷心敬愛的學生會副會長,而且本學期星期一的每日午餐菜單可是吸引力強大無比的炸絞肉排咖哩。


    如果考慮到這些理由而大發慈悲特赦星期一,接著頂上來的肯定就是星期四了。


    因為星期四第一堂就是體育課,這對他來說是不可原諒的課程。


    「嘿!有田、嘿!」


    一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全身冒汗、雙腳踉蹌的春雪反射性地就要把用雙手抱住的籃球扔過去。


    但伸手跟他要球的隊友身影立刻就被敵隊球員遮住。視野左下方倒數五秒及二十四秒違例的數字仍在不斷地減少。春雪在心急之下,雙手高高舉起球,想朝著最前線胡亂扔出長傳碰碰運氣。


    但就在這閃電般的傳球即將出手之際,卻有人從他身後輕巧地搶走了球。


    「謝啦!」


    這個高大的學生留下可恨的聲音,華麗地帶球切入。他姓石尾,是籃球校隊的主力球員。


    在球場周圍眾女性所發出的歡呼聲中,隻見他轉眼間就閃過了兩個負責盯他的球員,輕輕鬆鬆上籃得分。籃網唰的一聲晃動,覆蓋顯示在視野右下方的比數22-36之中,右側的數字跟著跳到38。


    「別在意。」


    先前跟春雪要球的隊友說了這句話,同時拍拍他的肩膀。但春雪就是忍不住會在這句話中尋找「跟有田分在同一隊的不幸」的成分,而不是「跟石尾分在不同隊的不幸」。


    體育館的場地可以分成兩座籃球場,男女生各用一座。而二十名男生又分成四隊,所以一場比賽隻能打二十分鍾。比賽時間剩下七分三十秒,春雪怎麽想都不覺得能反敗為勝,隻能一邊在心中祈禱至少別再搞出明顯的低級失誤,一邊跑回自己的防守位置,此時背後卻聽到與剛剛不同的嗓音輕聲說:


    「小春,重要的是整體的想法。就跟『領土戰爭』一樣。」


    說完這句話後就離開的那人,是偶然跟他分在同一隊的黛拓武。他們隊盡管落後,但對上籃球校隊正選選手的球隊還能隻輸十六分,已經算打得很漂亮,而這全都多虧了對籃球應該完全外行的拓武在前鋒位置上努力抗戰。


    ……整體的想法?跟領土戰爭一樣?


    拓武一接到隊友發的界外球,就帶球切入敵陣搶攻,春雪踩著笨重的腳步從後跟去之餘,內心卻十分納悶。


    brain burst的「領土戰爭」,指的是在每周六傍晚進行,以團體方式進行的軍團間領土爭奪戰。正規對戰裏頂多隻能進行二對二的搭檔戰,但領土戰爭的規模就大得多,至少是三對三,有時甚至可以展開十對十以上的戰鬥。


    到了這種規模,隻憑個人戰鬥力是無法取勝的。必須充分認知到整個廣大戰場上的狀況,阻止對方的主要攻勢,同時針對破綻攻擊……也就是說必須要有整體性的「大局觀」。


    拓武是不是想說籃球也是同樣道理呢?


    然而,這些事情春雪這一隊也已經在做了。敵隊主要的火力顯然來自於籃球校隊的石尾,所以隨時都有兩個人負責盯他,企圖癱瘓他的行動。春雪跟另一人靠後聯防,由拓武一個人打前鋒。然而即使派了兩個人盯防,還是很難阻止石尾得分,而我方得分的主力又隻有拓武一個也很難有效取分。就算放棄防守來搶攻,也隻會讓沒人盯的石尾更加予取予求。


    ……這種情形下,再怎麽思考戰術也是白搭啊,阿拓。這等於是對方有「王」,我方卻有個「1級」玩家啊。


    春雪不由得在心中這麽反駁好友。1級玩家指的當然是他自己,畢竟他跑得慢、長得矮,球技又差,在籃球比賽裏根本就隻是個活動路障。


    就在這時,咚一聲沉重的聲音響起,拓武倒在球場上。原來他作勢要切入籃下,實際上準備投一二分球,騙得對方球員慌了手腳撲在他身上。尖銳的哨音響起,視野中央以閃爍的藍色的文字寫著【foul】。藍色是對方球隊的顏色。


    「阿、阿拓!」


    春雪趕忙想跑過去看看,但拓武舉起一隻手表示不要緊,迅速站了起來。三次罰球他都冷靜地投進,讓比數變成25-38。


    拓武迅速跑回後場防守,春雪正想對他說話,卻突然倒抽一口氣。


    先前好友所說的「想法」,或許並不是指弱點、戰術這些層級的概念——而是有著更重大的含意?


    這節課的一開始便透過校內係統隨機分完隊,當知道待會兒要對上石尾時,春雪內心就覺得「這下子沒救了」。而且想來不隻是他,四個隊友裏麵多半有三個也是這麽想的。換言之,他們還沒開始比賽,就已經先困在「輸家的想法」之中了。


    但拓武多半不一樣。由於態度與長相都顯得文靜而理智,所以不太容易看出來,但他其實是個天生的鬥士。所以,盡管就讀國小時在劍道教室遭到嚴重霸淩,他也沒有逃避;也正因為這樣,聽到「iss」套件能抵銷虛擬角色弱點的傳聞時,他也無法不去查個清楚。


    即使這場比賽不過是體育課裏短短二十分鍾的練習賽,雙方戰力又有明顯的差距,但拓武卻無論如何不肯抱持「輸家的想法」。沒錯,這點確確實實跟brain burst的領土戰爭一樣。


    在那種戰爭之中,雙方都必須用盡一切的戰略與戰術,先認定「這下輸定了」而放棄的一方就會輸。


    「……阿拓,不好意思。」


    他多半聽不到這句話,但春雪仍舊看著好友寬大的背影,猛力咬緊牙關。


    剩下六分二十秒,這些時間裏至少也要拋開輸家的想法。不要覺得輸定了,能做多少事就要去做。那麽自己能做什麽?華麗的抄截、犀利的切入,對春雪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但即使隻是個大型路障,應該也有些事情可以做。路障……


    「……!」


    春雪驚覺地瞪大眼睛,緊接著以猛烈的速度操作虛擬桌麵。


    由文科省設計的球類體育相關應用程序備有多種功能,但由於球類運動與擴增實境(ar)顯示功能本來就嚴重互斥——當然是因為這些顯示反而會讓球員看不清楚球的動向——多半都隻設定成以重疊方式在視野角落顯示得分與比賽時間。程序的實質幫助小得幹脆卸下神經鏈接裝置都無所謂,但由於法律規定必須監測運動中學生的心跳、體溫與血壓,所以不能卸下。


    但現在春雪卻從程序中點開球場狀況分頁,選擇俯瞰視角顯示在視野中央略偏下的位置。斜向的長方形之中,有紅藍各五個圈圈不規則地動來動去,這些當然是場上所有球員的現在位置。接著春雪以過濾功能把圈圈過濾到隻剩兩個,剩下的紅圈是自己,藍圈則是敵隊的王牌石尾。


    比賽由敵人從底線發球開始,春雪立刻踩著笨重的腳步移動,跑到肉眼捕捉到的籃球與在他背後移動的石尾這兩點之間連成的直線上張開雙手。


    他拚命揮動雙手,將自己本來就很寬的身體更加擴大,企圖截斷對方傳球給石尾的路線。


    那笨手笨腳的動作讓觀眾們轟然大笑,然而持球的敵方球員卻輕輕啐了一聲,把球橫傳給別的球員。但同時春雪也往左跑了幾公尺,再次大幅度上下揮動手臂。


    這就是春雪想到的「自己能做的事」。


    敵隊的戰法很單純,就是把球傳給在籃下接應的石尾去硬吃。既然知道球最終必定


    會傳到定位,就可以先用ar顯示來掌握石尾所站的正確位置,然後跑到他與球之間當「路障」。


    憑春雪的運動能力,根本不可能緊緊貼在石尾旁邊進行盯人防守,但隻要預測傳球路線、將移動距離優化,也許就可以勉強扮演好這個角色直到比賽結束。


    這時對方球員看似要再度把球橫傳,春雪也就準備朝這個方向跑去。


    但他正要跨步之際卻來了個緊急煞車。在背後離了三公尺遠的石尾也已經同時往反方向奔了出去。這是假動作。春雪左腳穩穩踩住,勉強吸收身體的慣性,將身體往右送出。他拚命伸出右手——這隻手啪的一聲,猛力撞上了對方球員傳來的球。眼看球就要彈開,春雪立刻下意識以brain burst中「以柔克剛」的要領卸下球的來勢,拉到胸前緊緊抱住。


    「真的假的!」


    春雪也跟瞪大眼睛的對方球員同樣驚訝,然而要是在這個時候繼續發呆,球又會被石尾從身後搶走。


    「嘿!」


    這時左側再度傳來要球的聲音,春雪反射性地拿起球,這次沒有高高舉起而是直接扔去。


    接到球的隊友——他姓仲河,是遊泳校隊隊員帶過幾公尺的距離衝進敵陣,把球傳給自己隊上的王牌拓武。


    這次傳球穩穩送達,拓武以不愧為藍色係角色的猛烈衝刺切入籃下,發揮身高優勢漂亮地跳投得分。聽覺捕捉到哨聲與輕快的電子音效,比數顯示變成訪27-38。


    「有田,漂亮!」


    喊出這句話的是迅速回防的仲河。這個長相很有男子氣概的運動社團成員,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同時舉起右手。春雪反射性地以為會被打,但還是勉強舉起左手跟對方擊掌。拓武也從仲河身後跑回來,春雪隻來得及跟他瞬間相視而笑,但仍然覺得該傳達的東西都傳達到了。


    剩下不到六分鍾,春雪一跑再跑,跑個不停。


    他臉上、身上的汗都流得像瀑布一樣,喉嚨籲籲作響、手腳頻頻痙攣,但他仍未停步。不知不覺間整個視野,不,應該說整個腦子裏隻剩下前方的球,以及後方的石尾。


    他根據兩個物體來構思自己移動的路線,身體忠實地循著路線移動。


    從想法到實踐。


    跑著跑著,連意識都愈來愈模糊。忽然間,春雪回想起幾天前也曾有過同樣的體驗。


    對了,就是自己一個人在後院打掃飼育用小木屋的時候。當時陳年落葉堆得讓他怎麽看都不覺得用人力清得完,於是拚命思考該怎麽打掃才好。他先去揣摩清掃完的結果,之後就隻是相信自己能達成這樣的結果而動手清理。那也是一件累人的大工程,但看似怎麽掃也掃不完的落葉最後卻全部消失了。


    當然籃球比賽跟打掃小木屋完全是兩回事,可是最根本的「行動本質」或許仍然有共通的地方。不,當時自己不是覺得隻差一步就要發現某種更重要的概念了嗎?


    腦海中回蕩著以前有人在另一個世界裏說過的話。


    ……當意識發出的摩想太過堅定……就會超越限製……得以實現。


    這句話是在說明那個世界中一種不為人知的「力量」。那是一種能超越正規係統的框架,引發超自然現象的終極能力,是現實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奇跡。但從某種角度來看,其中的運作邏輯其實極為單純————


    想著這些念頭的同時,春雪仍然拚命地左右奔跑個不停。


    當然,就憑這種臨時想到的阻擋方式,終究不可能百分之百擋下所有傳給石尾的球。有時他沒能完全擋住傳球路線,就會被敵方王牌穩拿分數。盡管先前靠著拓武跟仲河的快攻將比數差距拉到僅有五分,但後來就演變成拉鋸戰,比賽剩餘時間不斷減少。


    不知不覺間,春雪已經不去想讀秒,甚至連比數都排除到意識之外。觀眾席上發出的笑聲中不時會夾雜交頭接耳的聲浪,但現在這兩種聲音他都聽不進去。


    「呼……呼……」


    春雪聽著從自己的喉曨發出的哮喘與猛烈拍響兩耳深處的心跳聲,一心一意地預測一秒後的景象,努力讓身體跟上。他已經沒有體力去參與進攻,但隻要能讓敵方的王牌跟我方的包袱相互抵銷,剩下的四個人打起來應該不會吃虧。在剩下不到兩分鍾時,連之前一直盯防石尾的兩名隊友也參與進攻,抓準敵方搞不清楚狀況而露出的空檔強行取分。隻差三分了。


    「這邊!」


    看來石尾這口氣終於憋不下去了,他先回到後場舉起了手,接下隊友從底線開的界外球。


    兩名紅隊球員又跑回來盯他,企圖擋住他的去路,但石尾電光石火般的一個轉身就過了他們。看樣子之前他都一直沒拿出身為籃球校隊主力球員的「真本事」。


    「…………!」


    石尾的身影占滿了被汗水沾得模糊的視野,讓春雪震驚得呆呆站著不動。遇到這種正麵一對一的情形,神經鏈接裝置的ar顯示根本派不上半點用場。


    ——物理加速!(phisycal burst)


    春雪拚命忍耐想喊出這個指令的衝動。


    隻要用出「物理加速」指令,就能讓知覺加速十倍,而且意識可以繼續控製身體,如此一來無論石尾用出多麽高超的運球技術,想必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抄球成功。然而他們軍團禁止一切「卑鄙的加速」。況且重點不隻在於團規,石尾對春雪這樣的角色拿出真本事想比個高下,這麽做就太侮辱他了。


    「哇……哇————!」


    沒有「加速」的春雪能做的,就隻是大聲嚷嚷,盡可能張開雙手。


    直逼到眼前的石尾左手一閃,球從視野中消失。等意識到石尾用了背後運球時,他已經從春雪左側猛衝而過。


    看到敵方王牌球員朝著籃下切入,春雪明知追不上,卻還是從後追去。


    隻跑了幾步,眼前忽然出現一排陌生的深紅色字體在閃爍。春雪大概知道那是在警告心跳還是血壓之類的數值超出正常範圍,但他不予理會,隻顧著追逐從周圍開始白盲化的視野正中央那道模糊身影。


    這時,朦朧中一個身高跟石尾差不多的輪廓攔在石尾前方。原來不知不覺間拓武已經回到籃下。石尾使出渾身解數想閃過來補防的拓武——從胯下運球轉為背後換手運球。


    「嗚…………哈!」


    春雪將肺裏剩下的空氣吐得一點都不剩,整個人朝石尾拉到背後正要下壓的球猛撲過去。


    他拚命伸出左手,指尖眼看就要碰到顆粒狀的橡皮……但春雪並不曉得自己有沒有碰到,因為這時他的整個視野已經轉為全黑,連思考都緊急停機。春雪身體前半部撞上一種又寬又硬的物體,就在他發現那多半是體育館地板的同時,遠方傳來了尖叫聲。


    「小春!」


    這個聲音無疑來自應該正在隔壁球場比賽的千百合。


    ——受不了,專心打你自己的球賽好不好?


    春雪聽著幾個腳步聲跑來,心裏正想著這個念頭,記憶便就此中斷。


    一根細長的物體插進嘴裏,於是春雪想也不想地先吸吸看再說。


    一吸之下,某種冰冷又甘甜的液體進到嘴裏,於是他閉著眼睛一心一意地咽下,春雪大口大口地將液體送進胃裏,直到喝得呼吸困難,才大大喘了口氣。


    輕輕睜開眼睛,強烈的純白光線立刻刺來,讓他連忙再度閉上眼睛,連連眨了幾次之後才重新睜開。


    光源來自天花板上的照明,以及在視野四周圍成方形的白色簾子。看來這裏不是體育館,身體下方也不是堅硬的地板,而是觸感柔順的床單——也就是說自己躺在床上。


    還來不及思考這裏是什麽地方,雙腳方向的


    簾子就在輕快的聲響中拉開。


    「哦,有田同學,你醒啦?」


    從那兒出現的,是個把半長發綁在脖子後麵,於有圖案的t恤上披著白袍的女性——她是梅鄉國中的校醫,姓堀田。也就是說,這裏多半就是位於第兒校舍一樓東側的保健室了。


    「啊……呃……我……」


    春雪含糊不清地講了幾個字,堀田老師就在那有點男性化的臉上露出無奈的笑容回答:


    「認直比賽是很重要沒錯,不過好歹也該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啊。要是你的血壓再低一點,就得叫救護車了。」


    「我、我知道了……對不起。」


    ——這樣啊?原來我是在籃球比賽裏累到貧血還是脫水而昏倒,才被抬來保健室?


    春雪總算弄清楚狀況,朝顯示在視野右下方的時間瞥了一眼,第二堂課早就開始了。看樣子自己已經昏迷,不,應該說睡了三十分鍾以上。


    校醫迅速操作虛擬桌麵,確定春雪的生命征象數值都已經恢複到了正常範圍,於是輕輕點頭說:


    「第二堂課你就好好休息吧,要記得多攝取水分。我還有教職員會議要開,得離開一下,不過有事不用客氣,盡管按鈴叫我。那我走了,之後就拜托你囉!」


    簾子唰的一聲再度拉上,啪啪作響的拖鞋聲慢慢遠去。最後在一陣開關門的聲音後,保健室就此恢複寂靜。


    想來堀田老師是明知會議已經開始,依然在這裏顧著病人,直到春雪醒來才離開。春雪茫然地心想這可給她添麻煩了,轉念一想卻也覺得或許這本來就是她的工作。想著想著,細長的吸管又從臉部左方伸來。


    春雪下意識含住吸管吸了幾口,冰冷的運動飲料在一陣舒暢的感覺中流進喉嚨。


    「……?」


    這時春雪才總算納悶起來,心想這吸管不知道接到哪裏,於是視線往左一轉。會是自動供水裝置嗎?該不會有機器護士?


    但吸管卻是從一個平凡無奇的保溫瓶上伸出來的。


    握著保溫瓶的手既白嫩又纖細,並不屬於春雪。


    「……?」


    春雪任憑還在減速的思考指揮,視線順著這雙手往上移動。纖細的手臂自一件黑色開領襯衫的袖子伸出,襯衫胸前綁著胭脂色的絲帶。纖細的脖子上,配戴著鋼琴黑的神經連結裝置,更上麵則有著一頭烏黑滑順的直發……


    「…………………………噗呼啊!」


    春雪原先注意到有人坐在自己床邊,但直到剛剛都完全沒意識到是何許人,這下子不由得把運動飲料猛力從嘴巴跟鼻孔噴了出去。


    一看見部分水滴還濺到對方的衣服上,體溫與心跳又再度竄升。他胡亂揮動雙手,以沙啞的聲音大喊:


    「對、對對、對不、對不起!不、不不、不快點擦會洗不掉的。」


    接著,這名坐在簡易折疊椅上的人物冷靜地將保溫瓶放到床邊後回答:


    「嗯?這樣啊?那就擦一擦吧。」


    說著她舉起雙手,取下用別針固定的絲帶,從上到下一一解開了開領襯衫的鈕扣。胸前那白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肌膚露了出來,連那有著平滑弧線的上端都映入眼簾。


    「呼嘎啊!」


    春雪嚇得再度後仰怪叫,卻沒辦法閉上眼睛,所幸也不知道算不算幸運,她的雙手總算停止了輕率的舉動。


    「跟你開玩笑的。弄濕就弄濕,別在意。這件衣服是用形狀記憶聚合纖維做的,可以整件丟進去洗。」


    這人麵不改色地說完,便將鈕扣一一扣回去。她當然就是梅鄉國中裏唯一穿著黑色製服、擔任學生會副會長、身兼春雪「上輩」與軍團長的黑雪公主。


    黑衣美女整理好儀容,在椅子上挺直腰杆,露出嚴厲中帶著些許動搖的感情再度開口:


    「……春雪,我也不覺得在體育課拚命打球是壞事。不過正如剛剛堀田老師所言,既然你戴著神經連結裝置,至少也該留意一下生命征象的警告標語。這次隻是輕微脫水,但要是一個弄不好,難保不會發生重大傷害啊。」


    「是……是,對不起……我一不小心就打得太投入……」


    所以這一切隻是自己以為努力,結果卻換得班上同學的嘲笑,到頭來還在比賽中昏倒,而且這些愚蠢的行為甚至還讓黑雪公主知道了。春雪想到這裏,不禁垂頭喪氣,那隻白皙的右手卻伸過來輕輕蓋上春雪的左手。


    「不用道歉,我不是在怪你。隻是……別太讓我操心。」


    聽到她放低音量說出的這句話,春雪抬起頭來一看,看到黑雪公主以多了幾分柔和的表情輕聲說:


    「聽千百合說你昏倒的時候,我急得幾乎也要昏過去了,滿心隻想趕快跑來保健室,差點沒喊出禁忌的物理加速指令。」


    她所說的禁忌指令,指的是隻有9級超頻連線者才能使用的「物理完全加速」(phisycal full burst)指令。算是春雪在跟石尾對上時差點忍不住想要動用的「物理加速」指令高階版,但是效果強得完全無法相比。因為這種指令不但可以加快意識,甚至連身體在現實中的動作都能加速到將近百倍。


    當然,代價也非同小可。使用者將會失去累積點數的百分之九十九,一口氣被逼到掉光點數的邊緣。黑雪公主說這話多半是開玩笑,但春雪仍然反射性地連連搖頭:


    「還、還好你沒用出來。我這也不是什麽昏倒,隻是累到頭昏眼花而已……所以,是小百通知學姐的?」


    「嗯。幾乎就在你被搬到這裏的同時。在這些地方上,她還真有公平競爭的精神啊。」


    「…………公、公平競爭?」


    看到春雪納悶地歪著頭,黑雪公主微微苦笑,以視線指向自己左手邊。


    「剛才千百合跟拓武也在這裏陪著你,直到第二堂課開始了好一會兒還沒離開。隻是再這樣待下去會被當成逃課,我就叫他們回教室去了。他們看起來非常擔心,我看你最好寫個郵件說一聲。」


    「好、好的。」


    春雪點點頭,從虛擬桌麵執行校內網絡專用的郵件軟件。信中報告自己的意識已經恢複,身體沒有問題,謝謝他們在一旁陪著自己,並在寫完後迅速寄出。這時,他忽然發現一件事,看著黑雪公主的臉問:


    「請問一下,學姐不去上課沒關係嗎……?逃課不是會在學籍檔案留下記錄……」


    「喂,你也不想想我是什麽人。我當然已經寫好代理保健委員看護的證明書並塞進校內係統了,而且堀田老師也很幹脆地簽了名。」


    看她得意地說出這樣的台詞,春雪也隻能反省自己不該多此一問。黑雪公主稍稍改變笑容中的含意,上半身微往前探,以惡作劇的表情在他耳邊說道:


    「我也不是沒想過幫千百合也弄一張代理證,回報她公平競爭的精神,不過這次我還是決定任性一下。畢竟昨天我不惜動用了絕招,才有機會跟你在學生會辦公室獨處,卻根本聊不了幾句。當然那時真的有事,說來也無可奈何。」


    「啊是是啊……」


    在近距離閃爍著光芒的黑色眼睛實在太美,讓春雪不由得說話都破了聲,隻能連連點頭。


    回想起來昨天午休時,黑雪公主可是突然衝進二年c班的教室,大喊「我要求本班選出的飼育委員長立刻到學生會報到!」春雪之前是因為會錯意才接下了這個職務,聽了這話後做好了挨罵的心理準備,跟著她到學生會辦公室,才知道原來黑雪公主下令要他報到,隻是希望跟他在密室獨處而捏造出來的借口。


    當然對春雪來說,能與黑雪公主單獨談話,已經不隻是高興,甚至可說是有如一場美夢般的體驗。


    但她在春雪心中的地位已經太重大、太寶貴了。她不僅是春雪身為超頻連線者的「上輩兼「軍團長」,更是從泥沼中救出春雪、給予他希望的「恩人」,是春雪誓言獻上絕對而永恒之忠誠的「劍之主」。這些話都還遠遠不足以形容……對了,或許有唯一一個詞算得上貼切,那就是「奇跡」。


    哪怕中間有許多曲折,但專心致誌朝遠方星星邁進的黑雪公主,能看上像春雪這樣的人,還對他說話、朝他伸出援手,這不叫奇跡,又該叫什麽呢?如今在春雪眼裏,她就像一顆在世界中心發出耀眼光芒的巨大寶石。她實在太美,美得讓人覺得一日一伸手去碰,就會像泡影一樣消失無蹤。


    盡管最近他總算漸漸能夠跟黑雪公主正常交談,但光是意識到他們在密室獨處,心髒就噗通噗通跳個不停,呼吸也變得粗淺。不,現在的狀況比起昨天在學生會時又更加致命。


    況且,周圍已經拉上了厚重的白色簾子圍得密不透風,春雪又躺在床上,而黑雪公主手撐在床邊,探出上半身看著春雪。


    春雪覺得再這樣沉默下去,自己的思考必定會一路穿進不得了的領域,於是他強行拉起操縱杆,重開話頭:


    「……這個,昨天很對不起。仔細想想,我連事情都沒有好好交代清楚啊……」


    「嗯……我自認已經從你的郵件裏掌握住大致情形……我本來也打算仔細問個清楚,結果你卻搞出這種事來,害我根本沒心思去想這回事。」


    「對、對不起……」


    春雪雙手手指頭相互磨蹭,連續道歉兩次。


    昨天春雪之所以用衝的從學校跑回家,當然是因為擔心拓武的狀況。而這絕非杞人憂天,


    拓武的精神差點就受到「iss套件」支配,好不容易才透過與春雪的對戰找回自己,並在深夜於「bb中央服務器」的一戰中完全破壞了套件。


    這些事,春雪已經在今天早上與ash roller對戰後,以郵件向黑雪公主、倉崎楓子與四埜宮謠一二人做了個概略的說明,但短短的文章裏終究無法說清楚詳細情形。畢竟春雪自己也並非完全了解在中央服務器裏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事,而且在即將進行「逃離禁城作戰」之際,又多了一個重要案件等著他處理。


    那就是ash roller那實在太出他意料之外的「請求」。


    春雪有許多話該跟黑雪公主說,但搞不清楚到底該從哪一件說起,不由得再度閉上了嘴。


    黑雪公主似乎能夠體會他心中的混亂,以平靜的嗓音說話,想讓他冷靜下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你上體育課時竟然會拚到昏倒啊……雖然這說法有點失禮,不過還真出乎我意料之外。」


    「是……是啊,我也嚇了一大跳……」


    「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讓你改變了想法?」


    聽她這麽一問,春雪歪了歪頭。他覺得要說有也是有,說沒有也是沒有。


    「呃……也不是說真的發生了什麽事啦……隻是我在球賽中出錯時,阿拓跟我說『重要的是整體的想法』。所以我就想,至少別抱著『負麵的想法』去比賽……結果不知不覺間就賭起氣來了……對了,那場比賽結果怎麽樣了……」


    「根據拓武的說法,是以一分落敗。」


    「這樣……啊。」


    根據自己模糊的記憶,春雪這一隊在剩下數十秒的時候還落後三分,而且敵方王牌石尾正展開快攻。能夠逼近到隻差一分,多半也就表示他們防住了對方的快攻,而且投進一球還以顏色。比賽多半就在這時結束。


    想必是阿拓來了個令人眼睛一亮的精彩快攻,真有他的。春雪才這麽想,隨即聽到黑雪公主微笑著說出令他震驚的話來:


    「其實啊,抬你來保健室來的除了拓武以外還有一個人,是你班上的籃球校隊隊員。」


    「咦……石尾他抬我過來?」


    「嗯,他還有話要轉達,說『這次我一敗塗地,不過下次我絕對不會被同一招吃定』。」


    「啥……一、一敗塗地?比賽明明是他們贏……」


    「照他的說法,他自己有設定一套勝敗標準,說是沒贏而十分以上就等於輸了。」


    「是、是喔?」


    聽到石尾這不知道該算是謙虛還是傲慢的傳言,春雪不由得苦笑。隻是話說回來,石尾的確沒說錯。這次春雪之所以能一直幹擾石尾,全是因為對方硬是不肯改變戰術。如果下次體育課又要籃球比賽而且對上石尾,利用ar來阻擋傳球路線的單純手法多半不會再管用了。這就跟brain burst的對戰與領土戰爭一樣,在那個世界裏,成功過的戰法幾乎從來不曾二度奏效,因為要對抗的不是ai,而是有能力摹想未來的人類……


    模模糊糊想到這裏,春雪意識到先前他在比賽中感覺到的某種重要的概念,再度在腦海中蘇醒。


    「啊」


    「嗯?怎麽啦?」


    「不,這個……其實沒什麽了不起的……而且說不定根本就錯得離譜……」


    黑雪公主默默地以視線催促,讓春雪盡管本來想就住嘴,卻還是說了下去:


    「……『當意識發出的摹想太過堅定,就會超越係統的限製而得以實現』。」


    他這一說完,黑雪公主瞬間瞪大雙眼,接著溫和地微微一笑:


    「跟你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是楓子吧?」


    「是……是啊,你為什麽知道……?」


    「我以前也說過,我所知道會用『正向心念』的人裏麵,就屬她最純真。楓子那麽相信心念係統光明麵的優越,這句話很有她的風格……」


    春雪怎麽想都不覺得自己能夠完全理解黑雪公主話中的意思,但他決定先不去追問,把自己想說的話說下去:


    「剛剛那句話,當然是在說明加速世界當中的心念係統。可是阿拓在比賽中對我說『重要的是想法』時,我就隱隱約約有了一種念頭。也許在現實世界也是一樣……當我們真正在努力的時候,也許也在做著一樣的事情……當然在這個世界裏根本不可能有心念這樣超能力似的能力可以用啦,可是……舉例來說,像是在籃球比賽裏跟那麽厲害的石尾較勁,還有一個人搞定打掃小木屋的任務,對我來說都是比超能力更偉大的奇跡。呃,也就是說,我想說的就是……這個……」


    春雪的言語能力終於跟不上思緒。眼前遺對漆黑的眼睛再度大大睜開,水嫩的嘴唇發出細小的呼氣聲:


    「……春雪,你真的一直在超越我的期望……真沒想到你這麽快就能達到這個境界,而且還是靠著自己的力量……」


    「咦……?境、境界……?」


    春雪茫然反問,黑雪公主湊過去看著他的眼睛深深點頭:


    「對。你剛剛所說的那些話,正是通往心念係統第二階段的入口。要跳脫強化『射程』、『威力』、『防禦』、『移動』這四種基本技能的框架,學會所謂的『應用技能』,就不能隻靠理解的方式,必須透過親身感覺來體認何謂想象力,了解我們與生俱來的『想象力』究竟多麽寬廣、多麽深奧……」


    「想象……力……」


    「嗯。你過去一定認為心念係統要旨所在的『透過想象覆寫現象』,不過是一種隻存在於虛擬世界之中的遊戲係統機製吧?那你就錯了,想象力在現實世界中也同樣蘊含無限的力量。


    當然我們在現實中做不出超越物理定律的事,但可以透過想象力的幫助,來克服(overwrite)看似絕對超越不了的障礙,這點你已經在籃球賽裏證明過了。」


    黑雪公主這番話讓春雪內心深處大受震撼,但同時也產生了莫大的困惑。他下意識探出上半身,從


    極近距離凝視姿勢跟他一樣的黑雪公主,以沙啞的聲音問說:


    「……想象力可以讓人超越極限,這個基本概念在加速世界跟現實世界都一樣,這點我隱隱約約地懂了……可是這跟『心念係統的第二階段』有什麽關連……?」


    對於春雪這個問題,黑雪公主並未立刻回答。她放低視線,輕咬嘴唇,彷佛說到現在才猶豫起來。


    春雪覺得他隱約猜得出理由。


    黑雪公王對自己學會的心念之力抱有某種恐懼。她始終擔心自己學會的能力不是楓子——sky raker所運用的那種正向力量,而是會喚來破壞與悲哀的負麵力量。


    但春雪堅信沒有這回事。因為盡管他隻看過長射程攻擊「奪命擊」,但黑雪公主的心念攻擊實在美得令他說不出話來。哪怕蘊含的威力再怎麽驚人,那麽美妙的招式也絕不可能來自負麵的想象。


    春雪在床上又湊過去幾公分,左手輕輕碰上黑雪公主的右手說道:


    「學姐,在心念係統方麵,最先教我的是raker姐,再來是仁子,她們都教了我很重要的事情。可是……我的『上輩』是你,我想了解學姐的一切,我希望你把一切都教給我。我求求你……請把你的心念傳授給我。」


    她沒有立刻回答。


    現在是六月,上午十點半太陽就已接近天頂,從窗戶射進的陽光照不到保健室角落。由純白簾子切出來的方形空間裏,隻剩調弱的室內燈光微微照亮,此處隻聽得見兩人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黑雪公主右手手指輕輕一動,與春雪十指交握,接著輕聲說道:


    「……那麽,可就得用到直連傳輸線了。」


    當黑雪公主抬起頭來,臉上幾乎隻剩下一貫的神秘微笑。春雪輕輕舒了一口氣,接著有點慌張地說:


    「啊……對、對不起,我的線放在教室的書包裏……」


    「我也是,不過這裏總不會連一條傳輸線都找不到吧。」


    黑雪公主說著以輕快的指法操作虛擬桌麵,想來多半是在搜尋用品清單。沒過多久她點了點頭,手指與春雪左手分開,起身走到簾外。


    抽屜開閉的聲音傳來,黑雪公主隨之走回。此時她手上已握了一條白色的sb傳輸線,然而……


    「這……這會不會太短了點……?」


    看到這條怎麽看都隻有短短五十公分的傳輸線,春雪這句話不由得脫口而出,但黑雪公主隻聳了聳肩膀:


    「湊近一點就好了,所幸公共攝影機拍不到這裏。」


    「咦……可、可是,要怎麽湊……」


    春雪說到一半,不由得把下半句話吞了回去。因為黑雪公主若無其事地爬上床來了。


    「咦、請問,這……」


    春雪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還穿著白色的運動服,忍不住讓到一邊去。運動服是以快幹素材織成,所以汗已經幹了,但總不可能完全沒有味道。


    但黑雪公主顯得全不在意,伸出左手輕輕按著春雪的胸口,讓他躺在床上,跟著自己也側身躺在左邊,從極近距離露出帶了點惡作劇意味的笑容。


    照慣例春雪的思考離合器又沒咬上,唯有心跳陡然衝上危險區,這時更有一陣含著笑意的氣息輕輕撫上他的耳朵:


    「嗬嗬……事到如今你又何必緊張成這樣?『赫密斯之索縱貫賽』的前一天晚上,我們不是才在同一張床上睡了一晚嗎?」


    「是、是、話話話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加速世界舉辦的那場賽車,才不過短短兩周前的事,但之後實在發生了太多事,令春雪覺得那彷佛已是很久以前的過去。然而那一夜的記憶仍然鮮明地刻在他腦海中。


    當時他們也跟現在一樣,躺在床上以直連方式對戰——春雪對黑雪公主使出剛體會不久的「空中連續攻擊」,卻被黑雪公主以更高段的「以柔克剛」手法輕鬆卸開,最後還挨了8級必殺技「死亡擁抱」(death by embrag)而一招斃命。


    ……我怎麽有種預感,覺得這次的情形也會差不多……


    春雪腦中正轉著這些念頭,黑雪公主已經拿著隻有五十公分長的sb傳輸線湊了過來。


    他反射性地想躲開,對方卻二話不說就插了上去。


    「啊」


    黑雪公主也不理會發出怪聲的春雪,接著便將另一端的接頭接往她細嫩頸子上那具鋼琴黑的聯機裝置。視野中閃爍出紅色的有線式聯機警告標語。


    「……昨天我使性子讓你用掉了1點,今天就由我請客吧。」


    她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指這次並不是雙方同時加速來進入「起始加速空間」,而是隻有黑雪公主加速,直接找春雪開打。


    「好……好的,麻煩學姐了。」


    春雪這麽回答,就看到眼前淡桃色的嘴唇輕聲念出了「超頻連線」指令。


    緊接著,一陣幹澀雷鳴似的加速聲響撼動了整個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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